越贬越远厄运不断!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最终却活成了口口相传的男神

 



作为千年一遇的旷世奇才,苏轼在诗词文赋书法绘画政治等各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其人格的伟大九百多年来,苏轼在政界学界和民间的深远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林语堂先生在其享誉海内外的苏东坡传中将其称为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我们可亲可爱可敬的东坡形象可谓跃然纸上

苏轼画像
然而,没有乌台诗案的重大转折以及后续一系列的人生磨难,苏轼的人生境界和文学艺术境界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甚至可以说,苏轼的人生是从黄州开始的(东坡这个流传后世的名号也正是始于黄州时期),从这个著名的贬谪之地,真正成熟的苏轼开启了堪称辉煌的创作生涯(恰与其越来越艰难的命运形成鲜明对比)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1101年),苏轼在经过真州(今江苏仪征)游览金山龙游寺时,看到李公麟所画苏轼像,回首命途多舛的一生,一时感慨万千,写下了著名的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苦涩苍凉的诗句背后,却透露出理解苏轼人生和艺术的关键,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越贬越远的东坡没有被命运击垮,反而实现了政治人生和艺术人生的双重升华,最终成为了那个至今为人们口口相传的男神苏轼

文 | 吴靖

本文转载自澎湃新闻客户端,原文首发于2021年8月24日,原标题为苏轼逝世920年|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不代表瞭望智库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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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州:一蓑烟雨任平生


元丰二年(1079年),李定舒亶王珪等朝中群小合力编织了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可谓中国古代政治生态的一个缩影)尽管有不得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的祖宗家法,有病中曹后不须大赦天下,只放了苏轼就够了的殷殷嘱咐,有王安石张方平范镇等一众老臣的上书营救,苏轼最终幸免于一死,但仍因莫须有的诗罪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其弟苏辙其书信往来之友王诜王巩张方平司马光黄庭坚等20多人均受牵连被贬被罚,曾经风光无限的苏轼可谓一落千丈

然而,正是乌台诗案及黄州的苦难经历,让这个天真的乐天派诗人真正走向成熟,走向更加旷达豪迈的人生

黄州是一座偏僻萧条的江边小镇,任何人走到这里都不免会产生一种被遗忘被弃置的凄凉感初到黄州的那些天,作为犯官的苏轼总是在白天睡上一整天,到晚上才敢一个人悄悄地出门,他以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来慢慢修复心灵的巨大创伤

一天夜里,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远离寓所定惠院的长江之畔,所见的残月梳桐冷夜孤鸿沙洲等纷纷化作一个个诗的意象,尤其是那只孤独而高傲的鸿雁,在苏轼心中引发深深的共鸣,它仿佛就是自己的化身:他的悲恨无人领会,他的高致无人欣赏,他的孤独无人理解于是,一首满纸孤寂的卜算子从心头奔涌而出: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以创作为生命第一义的苏轼,如今却不敢轻易写诗作文,即便是写给朋友的书信也往往再三叮嘱不须示人看讫,火之,唯恐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

更令人可悲的是,如雪花般纷纷寄出的信札,几乎都如泥牛入海一般,从此杳无音信从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如今已都作鸟兽散,除了黄庭坚秦观等寥寥几位挚友外,谁愿意继续和一个差点被砍头的犯官为友呢!

然而,正是这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拯救了苏轼自幼受到家庭佛教氛围熏习的苏轼,开始真正亲近佛教,试着在静观默照中反思这场人生灾祸他不怨天,不尤人,而是从自身找原因以佛学的观念来看,遭馋致毁是因自己屡犯绮语戒,口业太盛,而又固执己见

他痛切地认识到,才华外露是自己做人的一大毛病由此,他对自己做了毫不留情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反省: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答李端叔书)这份沉痛恳切的反思,去除的是根植于一己荣辱得失之上的骄气,却依然保留着忘躯为国的锐气,一种大格局大气象在这座千年小镇上慢慢酝酿和生成

林语堂苏东坡传


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七日,苏轼在几位熟识的朋友陪同下前往相田(打算买田置产)这日天朗气清,大家一边赶路,一边欣赏沿途的景致,没想到倏忽之间风云突变,一阵大雨即将倾盆而下,同行的朋友都觉得狼狈不堪,只有苏轼毫不介意他仍旧脚穿草鞋,手持竹杖,和着雨打梳林的沙沙响声,一边吟唱,一边行路不一会儿,雨过天晴

这场倏然而至却又倏然而去的大雨,让苏轼联想到了自己所经历的人生风雨,他将之高度艺术性地化作了这首传唱千古的不朽名作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窃以为,定风波一词正是苏轼在经历大风大浪之后走向真正成熟的标志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正如被放逐于海利根施塔特的贝多芬),苏轼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从此,正是这份成熟让苏轼在诗词文赋书画等各个领域大放异彩于是,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诞生了,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帖诞生了,一个迈向人生和艺术至境的坡神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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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州:为谁合眼想平生


原以为黄州是苏轼的人生谷底,谁曾想到,更多的灾祸在等待着他元祐九年(1094年)四月,哲宗下诏改年号为绍圣,意即继承神宗朝的施政方针不久,吕大防范纯仁罢职,章惇出任宰相大臣这位重回庙堂的变法派大臣,完全抛弃了王安石新法的革新精神和具体政策,把打击元祐党人作为主要目标,尽情发泄多年来被排挤在外投闲置散的怨愤,苏轼兄弟成为这场政治风暴的首要受害者

仿效乌台诗案的故技,朝中一帮小人网罗罪名,横加诬陷,苏轼再度开启贬谪生涯即使在千里迢迢奔赴贬所的路上,小人们依然心有不甘,屡进谗言,朝廷竟五改谪命,最终将其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经过近半年的艰险跋涉,苏轼最终抵达了当时的南蛮之地惠州

两年多的岭南生涯在苏轼波澜壮阔的一生中时间并不长,但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只因为一个人朝云绍圣三年(1096年)七月,苏轼的爱妾一生的知己朝云病逝,年仅34岁

朝云的离去对于苏轼无疑是一个极为沉痛的打击,这位无可救药的乐天派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凄楚之境自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通判杭州时进入苏家,二十三年间朝云一直跟随苏轼辗转南北,无论升陟贬黜,始终忠诚不二随着苏轼的贬谪,曾经热闹的歌儿舞女们相继散去,只有朝云随他南迁,成为他悲惨的流放生涯中忠实的伴侣即便到了瘴疠之地惠州,朝云毅然无怨无悔,泰然自若,精打细算地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闲暇时便读书念经,习字临帖,与苏轼谈禅论道

据说,朝云的生病和苏轼填的一首词有关某日,贬居惠州的苏轼和朝云闲坐,正是秋凉时节,苏轼放下手中书卷,见窗外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感,便请朝云演唱自己所填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词朝云歌喉将转,泪满衣襟,苏轼惊而问之朝云说:奴所不能歌者,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为之流泪

自此,朝云常常若有所思,日诵枝上柳绵二句,为之流泪病极,尤不释口显然,通晓禅理的朝云读出了词中的言外之意,枝上一句,乃无常之象,天涯一句,写普遍之意两句形象地道出了人生无常恰似苏轼一生的升降沉浮,忽北忽南正所谓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朝云不久后抱疾而终,苏轼也终身不再听这首作品

难能可贵的是,朝云不只是同甘共苦的伴侣,更是精神相契的知己想当年,苏轼故意捧着酒足饭饱的肚子问众人:你们可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一位婢女说都是文章,另一位婢女说都是学问,直至朝云答道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如今,形单影只的东坡先生只能在惠州西湖边徘徊游荡,夕阳斜射的树林间寒鸦盘旋,寺院的晚钟与佛塔的铃语瑟瑟的松吟相互应和,构成了如此凄迷的意境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令人想起朝云,于是便有了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首咏梅词,写岭外梅花玉骨冰姿,素面唇红然而,晓云已散(喻朝云病故),苏轼不能像王昌龄梦见梨花云(雪景)那样做同一类的梦了句句咏梅,却又字字怀人,于朦胧中寓深情,于哀婉处见幽致其间之一往情深,不让东坡千古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千载之下,令人动容

张充和仕女图


朝云死后,苏轼遵照其遗言,将她安葬在丰湖岸边栖禅院东南山坡上的松树林间据苏轼所撰的碑铭记载:(朝云)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四句偈便是著名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因有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之语,又名六如偈

后来,寺院僧人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取名六如亭,亭柱上镌有苏轼亲自撰写的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纵观苏轼曲折的一生,幸有几位于他有特殊意义的至亲女性:他的母亲程氏,他的两位夫人王弗王闰之,朝云是身份更低但更为重要的一位正所谓诗云:四弦拔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张充和仕女图题诗)
3
儋州:兹游奇绝冠平生


本想在惠州了此残生的苏轼万万没想到,另一个更加悲惨的厄运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绍圣四年(1097年)又一个不祥的四月,惠州知州方子容怀着沉重的心情专程前来,并正式传达了朝廷的告命: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

据说,朝中群小看了苏轼在惠州写的诗句,诸如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等等,认为他在惠州还是生活的太舒服,应该贬到更远更蛮荒的地方,于是直接发配天涯海角要知道,在北宋一代,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轻一等的处罚

踏上海南岛,对长居大陆的苏轼而言,已没有过去那种仿佛曾游的神秘感觉登高北望,视野所及,只有一片浩淼的海水,四顾茫然,一种异国他乡永无归路的凄凉感袭上心头

海岛的生活相比黄州惠州,可以说才是真正的艰难这里地热海寒,林木阴翳,燥湿难耐,毒物遍布,被中原人士视为十去九不还的鬼门关初来乍到的苏轼面对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泉,更无书籍和笔墨纸张的艰难窘境,加之语言不通,简直是度日如年但苏轼之所以是苏轼,就在于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非凡的自信和本领,生生将地狱变为天堂

随着苏轼继续发挥他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的随和宽容的人格魅力,他逐渐适应了黎民的风俗,也赢得了当地各族人民的爱戴和关怀尔后,他在这里办学堂,介学风,育学人,以致许多人竟不远千里,追至儋州拜于苏门北宋一百多年时间里,海南从无人进士及第但苏轼北归后不久,儋州姜唐佐就举乡贡为此,苏轼曾题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至今,人们一直把苏轼看作儋州文化的播种人和开拓者,对他怀有深深的敬意

同时,这种返璞归真的散淡生活让苏轼迈向人生的更高境界,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陶渊明对比其岭海前后的诗风,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由超迈豪雄向淡雅高远的转变,正所谓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艺术史所津津乐道的晚期风格(Late Style)在苏轼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其最显著的例证便是他一百多首和陶诗在惠州儋州两地,苏轼几乎和遍了所有陶诗最后,他得出了这个著名的结论:

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与苏辙书)

在此,陶渊明成了苏轼晚年打量自己的一面镜子,他承认自己的诗不甚愧渊明,但在人生境界上则深愧渊明,并表示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事实上,苏轼和陶渊明两位异代大诗人可谓是相互成全,在陶渊明诗文复兴的漫长之路上,苏轼晚年的极力推崇可谓居功至伟,而在苏轼晚年遭遇一贬再贬的人生困境中,陶诗提供了充分的精神慰藉和美学滋养,对苏诗晚期风格的形成影响巨甚

风烛残年之际,苏轼迎来了颇具反讽意味的命运反转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初九,哲宗崩逝,徽宗继位,政局大变神宗妻向氏以皇太后垂帘听政,形势向着有利于元祐臣僚的方向迅速发展二月,便大赦天下待到六月,苏轼终于要离开谪居三年之久的儋州,当地的土著朋友纷纷携酒带菜前来饯行,执手泣涕在渡海的当晚,苏轼一夜无眠,看着天容海色,他联想起自己多舛的一生,尽管谤诲交加,但高风亮节终将长留天地,一时间诗思泉涌,不禁脱口吟道: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此际,他终于领悟了庄子齐得失等荣辱的哲理,看透翻云覆雨的政坛变幻,就像孔子所感叹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尽管他已下决心归隐江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苏轼将出将入相的消息已传遍全国

这时,章惇之子章援惊恐焦虑万分,因为他父亲当年正是迫害苏轼的关键人物之一他只能厚着脸皮,专门给苏轼去信替父亲求情(其时章惇已被贬雷州),担心苏轼回到朝廷后,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实,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迈过耳顺之年的坡翁早已跳出了是非恩怨的小圈子,而以了悟人生的智者眼光与悲天悯人的仁者胸怀俯视一切人事

收到章援来信时,苏轼已身染重病,却仍强支病体回书作答他十分诚恳地写道: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闻其高年寄居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更说何益,唯论其未然者而已

不仅如此,苏轼还将自作的续养生论一篇及行之有效的养生药方随信寄赠,希望他能借此颐养天年,熬过这人生一大劫难就这样,苏轼一笔勾销了往日的恩怨,其胸怀是何等开阔,境界是何等高远!据史书记载,章家一直珍藏着这封感人至深的回信,几十年之后,还有人从章惇的孙子章洽那里看到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在北归途中病逝于常州,享年65岁一时间,举国震悼,山河同悲

苏轼走完了不平凡的一生,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罕见全才给后世留下了巨大的文化遗产,包括2700多首诗300多首词4200多篇散文,以及无数书画艺术杰作,人们将苏轼所创造的文化世界尊为苏海

更重要的是,苏轼巨大的人格魅力倾倒和影响了无数中国人,人们不仅欣羡他在事功世界中刚直不阿的风节民胞物与的赤子之心,更景仰他心灵世界中洒脱飘逸的气度笑看风云的超迈这位将现实性与超越性完美交融的人生典范,永远令人追慕,惹人怀想,予人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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