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釉瓷杯

 

文/白磷北宋,宣和年间。长街喧闹,灯火繁华。时逢灯节,京城里家家门前都是一片绚烂,夜色渐浓而人们兴味不减。灯...

文/白磷




北宋,宣和年间。

长街喧闹,灯火繁华。时逢灯节,京城里家家门前都是一片绚烂,夜色渐浓而人们兴味不减。灯火灵动,将夜空映得彩云斑斓……

忽听人群中一阵欢腾,却是一驾由百位侍卫、仆从簇拥的龙乘现身长街。顿时万民高呼万岁,震得灯影摇曳。御驾停稳,明黄色的车帷升起,皇帝一身华衣气魄非凡,正襟危坐间面带笑意。跟在后面的五个精壮的侍卫共提上十坛佳酿,一队宫女每人端着一个玉盘,盘上各放着数十只青釉如云的小瓷杯,也翩然而来。

一位年轻的御使,俊容英武,着一身精绣的白锦,在龙乘前修身而立,抬手一挥,便四下寂静。

“时逢盛年,我大宋国泰民安。今赏灯欢游之日,圣上仁心慈厚,与民同乐。皇恩浩荡,特赐御酒千杯,与百姓共饮——”

话音刚落,人潮一片翻腾!佳节欢庆中,能喝到一杯御酒,这是何等的幸运,人人都兴奋起来,提酒侍卫的周围一下子水泄不通,宫女们只觉得千万只手都伸向盘子,顿时给吓得动也不动,只顾着叫旁边的公公们快快斟满新杯……

突然——

“大胆刁民,竟敢偷窃御杯!捆起来,送交御前!”人群中开始有所骚动。只见一个侍卫反拧着一名少妇的胳臂来到驾前,另一个侍卫手里拿着宫中所用的酒杯,叩拜禀告:

“启禀圣上,这女子喝了御酒,竟拿了酒杯就走!”

御使俯身,“圣上——”

皇帝看上去倒不是很生气,只道:“先叫那女子抬起头来,朕要问问她。”

锦衣御使点头,转身朗声道:“这位娘子请抬起头来——”

但那少妇竟迟迟不动,御使又说了一遍,她的肩膀竟有细微的颤栗……锦衣御使心下疑惑。他仔细打量这少妇,却见她的衣装虽不华丽富贵倒也干净精巧,身材纤条娇小,可见虽不在大户人家,却也衣食无忧,该是个有教养的女子。这样一个女子行为如此乖张,倒是怪事……御使疑惑间,那少妇终于抬起头来。

——锦衣御使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只因这副面容他太过熟悉……不,曾经是太过熟悉,此刻呢?太过意想不到?太过震惊?甚至太过难于面对?或许都是,也或许不是……

这是个十分清秀的女子,但谈不上绝色;一双大眼睛里涌动着什么,正将御使的心摇晃。御使觉得什么东西在碎裂,很轻的一声,却从胸口一直响到头顶。是的,是她,他告诉自己。可这怎么会是她呢?他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一阵晕眩……

少妇望着御使,轻叹一声,在心里默默道:“云衣、云衣,你现在真的云衣在身了,当年的小燕翎也早就飞不起来了……”

在云衣的记忆里,燕翎的眼睛总是清澈的,纯得连照上去的阳光都会反映出来。这是一个从没受到过伤害的女孩才会有的纯净和天真。

那个时候,好像每天都是好天气,就连路人避之不及的风风雨雨都那么轻灵可爱。

少女时代的燕翎最喜欢大雨大雪,因为街上行人一散,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就可以挽起云衣的胳臂。云衣只是淡淡一笑,将伞撑起,轻轻偏向燕翎那边。

燕翎发现了,便用手去推那伞把,云衣却毫不退让。一来二去,两人身上便全被打湿,一路打闹嬉笑着回到燕翎家。多数时候他们是走院子小门,偷偷钻进书房。奶妈照例要唠叨一顿不合规矩,煮一壶姜茶,两人面对面捧着,互相看着笑。

书房旁边,就是燕翎的闺房。

云衣总想进去看,每次都被燕翎一口回绝。

“为什么?”云衣不解。

“那是闺房!”燕翎小嘴一撅,“哪有女儿家领个男的进闺房的?不怕人家说你不正经!”

“我不能例外吗?”云衣悠然一笑,“你我家中长辈早有约定,还有一年,我就要娶你做妻子了,我倒想知道别人有什么好说的。”

燕翎脸颊飞红,挥手打过来,“真讨厌!哪有这么不害臊的,不理你了!”

云衣却只是深深望着燕翎,久久不移开视线。

直到站在了皇帝身边,云衣都还记得,燕翎的闺房就在书房的旁边。他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们坐在落雨的窗前喝姜茶,能看到燕翎闺房挂着浅青色的窗帘,象院中的嫩草,在风中轻轻摇摆……

就是在那一年的尾巴,云衣许下那个承诺。

那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也是那年的尾巴传来的,云衣突然得知要陪伴父亲护送新上任的朝廷要员,一时间有些发懵。这趟公差无疑是个机会,年轻的云衣若能赢得贵人的青睐,以后在仕途上必定能走得更平坦。大宋重文轻武,他一个小武官的儿子,也只有依靠文官的信任才能大有作为。

但这一去就是几个月,云衣和燕翎几个月不能相见……

然而那个时候,离两家选定的吉日,也越发近了。两家都在着手准备,云衣家的前堂一角堆起了大块大块的红绸,红蜡烛和剪得翩翩欲飞的红鸳鸯,燕翎的闺房里也摞起崭新的衣被,奶妈一夜夜地在她的嫁衣上密密地绣着。

他们最后一次捧着姜茶面对面地喝,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燕翎的脸上滚落。云衣放下碗,伸手去擦,被燕翎一把拉住。两人默默看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半晌,燕翎笑了出来,“……你看我哭什么?不是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吗?这样很傻呢……”

“燕翎……”云衣俯身,几乎把燕翎拉到胸前,“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们很快就要永远在一起了,所以请你等我,等我这一次,我会用一生……”

燕翎痴痴地望着云衣,云衣笑了,柔声细语:“我会用一生和你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面对面喝姜茶——”

“不要!”燕翎真的笑了,“我要你买一对青釉的酒杯,我们以后夜夜点着红烛对饮——”这样说完,燕翎的脸上又浮起红晕,但她没有象以往那样低下头去,而是一直看着云衣。

幸福终于要来了,而我们也该长大了,为了迎接幸福而长大。

只要有你,我就可以告别昨天,明天我们会更幸福。

因为明天的幸福,是我们一起创造的——

云衣低下头去,燕翎听见云衣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好,我一定做到,一定。”

等待的时间比燕翎想像的要漫长,尽管这是幸福的等待。燕翎总不自觉地往窗外看,有时候站得时间长了,她就笑着告诉自己,自己不是在等云衣,而是在想爹爹给自己埋藏的女儿红……

然后,云衣就回来了。

再然后,云衣就说要带燕翎去御街看灯。

燕翎歪着脑袋,笑着问:“那我的青釉瓷杯呢?”

云衣眼里闪过什么,“何必这么着急?”笑了笑又道:“再催我可就去偷了——”

“谁急了,”燕翎忙道,“人家怕你忘了嘛——你不会忘的,对不对?”

两人对望,笑着,再一次。

燕翎坚信云衣不会忘的,因为云衣说过。

是的,云衣不会忘。但是还有一些东西,写在他的眼睛里,燕翎没有看到——她该看到什么呢?她已经被手边的幸福冲晕了。

五天以后,就是灯节。

灯火灿烂,燕翎挽起云衣的胳臂。

长街上熙熙攘攘,燕翎坦然地笑着。她不用再等大雨大雪了,她很快就是云衣的妻子了。花灯明媚,映照着燕翎幸福的脸。

云衣带着燕翎走过了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路。燕翎觉得所有的灯火都是为他们而闪亮,所有欢庆的人群都在为他们祝福……

路边笙歌飘然,燕翎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知看了多久,云衣忽然指着路边一个很大的店铺,说:“你看那是什么?”

燕翎仔细看过去,那间店铺里竟摆着燕翎朝思暮想的青釉瓷杯,温润剔透的颜色从燕翎心里闪过,惊得她叫了出来。

云衣扶了扶她的肩膀,“我马上回来。”

“你身上银子不够吧?”燕翎想起什么,一阵迟疑。

“够不够,先看看再说。”

“那我和你一块去。”

“里面比街上还挤,到时候把你挤丢了怎么办?你还是就站在这里等我。”

“那你去半天,一会儿空着手回来,我可是要生气的。”燕翎听说不让她同去,可怜巴巴地发起脾气来。

云衣笑了,“怎么能空手回来呢?为证明我的清白,我偷也要偷一个回来!”

燕翎终于笑了。云衣转身向那家店铺走了过去。燕翎的心一下子收紧,她感觉到不安却同时有种得意……

店铺里人不少,燕翎很快就看不到云衣的身影了。

风里继续飘来伶人的歌声,燕翎听着。

那是少女时代的燕翎最后一次和云衣在一起。

很晚了。

长街早就停止了喧闹,燕翎也不记得自己听了几首曲,看了几段舞。

欢庆的游人也散了,站在街中央的燕翎显得异常孤单。她茫然转过头,看见一个熟悉的长辈正在旁边看着她。

“爹爹……”燕翎扑倒在父亲的怀里大哭。

云衣的确赢得了他所护送官员的青睐,那位大人答应为他的前途引航。但那位大人告诉他,任何事都有代价。大人看中的是他的才能,可是光有才能是不够的。

大人所需要的是有用的,忠于自己的伙伴。如果仅仅是有用而对大人不忠,那就还不如没有。

何为忠?

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奔波,这个世界上除了利益的纽带,还有什么更牢固吗?

大人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云衣。

再然后的事,燕翎记的都不太真切了。无非是哭,睡着了,醒来接着哭。如此反复了几日,最后草草嫁给了父亲药店里的一个年青人。

他们相处也没什么好不好的,过日子罢了。这也不新鲜,经此一劫,天上云朵一般的燕翎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也只能脚踏实地了。

云衣,云衣,你击碎了我的梦。我不怪你的离开,你的欺骗,我甚至可以不在乎你家对我家的不信。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自己去理解你的残酷——云衣,那个和我面对面喝姜茶的人,那个答应给我一对青釉瓷杯的人,怎么可以象现实一样残酷呢……怎么可以一下子就把我一个人推到现实的面前了呢……

你怎么可以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你怎么可以让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像梦一样虚幻,难以证明。

独自想着这些的燕翎,已经是个成熟的少妇了。

她像别的少妇一样操持着家务,伺候老人,对丈夫唠叨个没完。

但她还有两个和别的少妇不一样的地方。一个,是坐在窗边看着天空会发呆;另一个,就是每年必去长街看灯。

丈夫可以容忍第一个,却会时不时地对第二个发点牢骚。

“去灯会?去年不是刚去过吗?那外面挤得要死,看也看不清楚几盏的,倒不如在家里坐着往窗外看的明白……这就走啊?也不等我一下……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看……”

今年是第几年了?燕翎也不知道。

人群一如既往地拥挤,燕翎毫无征兆地和丈夫失散了。他们走散的时候,路边也有歌舞的伶人。燕翎多看了他们几眼,再找,丈夫就不见了。

她想到这是不是又要发生什么了呢?刚想完,她就自嘲地笑了。

然而燕翎看到了圣驾……

确切地说,是看到了圣驾旁边的人。

是他,云衣。他看上去更挺拔了,锦衣如川,将他衬得异常潇洒。他在说,在笑。燕翎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但她看到他的一举一动,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什么东西咽在燕翎的喉咙里,她随着人潮向前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到了宫女的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拿了杯子,喝了御酒。

直到这一刻,她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直到她看到自己手上握的那只杯子。那是一只漂亮到不可思议的青釉瓷杯,和燕翎少女时代想像中的那种,一模一样。

她盯着杯子,发起了呆。

没有人注意她,人潮继续涌动。燕翎顿时像大海里的一只孤舟,随波摇摆,不知所之。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被往外挤,她一直看着手中的杯子。直到她突然感觉肩上一阵剧痛,跟着被不由自主地往回退去。燕翎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杯子也不在手上了。

“大胆刁民,竟敢偷窃御杯!捆起来,送交御前!”

云衣愣了,皇帝却吩咐道:“替朕问她,为什么要偷御杯?她若能说出理来,朕不会难为她。”

云衣点头,张口间却说不出话来。

谁想燕翎上前几步,叩拜道:“皇上,民女听到皇上问民女的话了。”

“哦?”皇帝笑道:“这小娘子耳朵倒好使——既然如此,还不快说给朕听听。”

燕翎看向云衣,云衣低头不语。

燕翎,我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如果这天来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当年是我不辞而别,是我留你一个人面对喧闹退去后的寂寞。我有很多理由,但你可以不听。理由和借口之间本来就没有那么大的距离……

当今圣上是个明是非的君主,只要你说出来,他就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想说我一直忘不掉你,我并没有试着去忘记……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在记忆的折磨下,我还能过得好受一点。

燕翎……云衣终于抬头,默默回应着她的注视。

“皇上,”燕翎微微一笑,“民女想给皇上吟首词——民女窃杯的缘由全在这词里。”

“哦?那快让朕听听——”

燕翎深吸一口气,朗声诵道:“灯火楼台处处新,笑携郎手御街行。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表近,帝恩荣。琼浆饮罢脸生春——”

四下鸦雀无声。皇帝不动声色,只看着燕翎。燕翎看着侍卫手中的酒杯,许久,慢慢吟道:

“归来恐被儿夫怪,愿赐全杯——作——明——证。”

皇帝笑了——

人群发出一片欢呼!

“好好好,好一个小娘子!朕这御用的酒杯就给你一个也无妨,回去他若问你去哪儿了问个没完,你便拿这酒杯出来叫他看清楚——要不然他和你吵闹起来,倒说是朕这个皇帝不体恤百姓啦——”

“民女叩谢圣上——”

长街依旧热闹非凡,欢庆才刚刚开始。

云衣转过身,默默擦去泪水。

众人欢笑,都在谈论刚才发生的小插曲。有的人惊叹少妇的聪慧机灵,有的人庆幸皇帝的宽容慷慨,有的人则在羡慕这小两口同来赏灯的温馨甜蜜。然而只有两个人,只有两个人知道那首鹧鸪天写的到底是什么。

灯火楼台,鹤阵笙歌都是当年的情景而非今日的欢愉……

是云衣在燕翎贪看绚丽的时候偷偷离开……

该偷了杯子证明清白的人不是燕翎,而是他云衣——这曾是他亲口告诉燕翎的。如今,都成了说不出的话,翻滚在喉间,留谁独自品尝苦涩。

“娘子——娘子,你去哪儿了?害我好找——”

“没去哪,街上人太多,挤着挤着就找不到你了。”

“没给你挤坏吧?”

“嗯?没有。”

“那就好……哎,你听说了吗?刚才皇上在街上赐御酒呢,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娘子,喝了酒竟偷了御用的酒杯!人都押到御前了,那小娘子却是个能说会道的,只三五句文词就把皇上说高兴了,还得了御杯呢……你有没有看到啊?就在附近,刚才……”

燕翎迟疑着,她的手缩在袖子里,她摸到青釉瓷杯那份温润,忽然笑着对丈夫说:“太挤了,我没看清,想来那也是个幸运的娘子罢。”她紧紧握了握瓷杯。

“咱们回家吧——”

完。
魅蓝微信平台征稿,邮箱magblue@163.com。类型不限,短篇长篇小说,漫画,段子等,平台开通了赞赏功能,发表作品获得的赞赏全部归作者所有,欢迎大家投稿。


    关注 魅蓝文学工作室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

燕翎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