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流 言

 

我以为我是张晓静最好的朋友。她比我小一年级,白净秀气,一双眼睛细小,有着浅浅的双眼皮,嘴巴,鼻子也很小巧,眉...


我以为我是张晓静最好的朋友。她比我小一年级,白净秀气,一双眼睛细小,有着浅浅的双眼皮,嘴巴,鼻子也很小巧,眉毛和发色是淡淡的,跟她的妈妈一样。她的妈妈总是给她扎两只小辫子在脑袋两边。不像我,我只梳一个马尾绑在头后。我只会这么扎头发,妈妈说我这样扎最好看,特别是露出比别人大的脑门。妈妈和她的那些姐妹,也就是我的阿姨们,也说那样最好看,大脑门可是我们家族的标志,她们说我的脑门最大最美。虽然我觉得自己披散着长发更漂亮,妈妈说那样像个疯子。对于一个小学生,披着头发会被指责,任何觉得自己美的行为都会被指责。变美与女性化在光天化日下让我觉得羞耻,于是羡慕别人的妈妈帮她们扎辫子,还有辫子上的波点蝴蝶结,也羡慕那些漂亮的女同学留着齐刘海的板凳头,看起来文静高贵都成了童年的秘密。而我只能像《神雕英雄传》里的古装男人那样把马尾扎得高高的,以至于眼角都跟着飞起来。所以我有时暗暗想着长大以后若是自己也有个女儿,我要用五颜六色的皮筋儿给她扎各种各样美丽的辫子,给她每天都穿漂亮的裙子。一个金发塑料洋娃娃,我想在她身上实现这些理想的时候,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其他的玩具也一并消失,那些玩具身上有我为他们画的独特的花纹做装饰,从记忆的幼年开始,一直到那时,我倾注感情的时间与笔画的历史证据,全都无影无踪,以至于我现在拿不出任何欢乐童年的铁证。

这一点张晓静比我幸运很多,她的家里永远井然有序,她心爱的东西永远知道在哪里珍藏。每次去她家里玩,我都会惊奇地发现她家高低柜上的那些抽屉里,竟然整齐地收着大大小小的盒子。她每拿一个盒子出来都会有我没见识过的玩具:一套白钢治牙的工具,其中一件带着小圆头镜子,可以伸到口腔里看清最里面的牙齿、码放整齐的针线,各种颜色排列整齐、一把白钢手术剪刀、带花纹的木梳,梳齿间干净地像从没有使用过、碎花粉盒外面一尘不染。我家的抽屉里没有盒子。螺丝刀,锁头,钥匙,梳子,铁钉,铁丝,剪刀,还有弹壳,都混在一起,拿出一个势必牵扯到另一个。妈妈会把杏仁蜜大友谊放在压着玻璃的柜顶上,玻璃下的黑白照片,有些已经被水渍泡花,完全是因为玻璃上的巨大裂痕。当初这个裂痕出现的时候她一直说是我弄的,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不懂事的人。柜子有大人的胸口那么高,我也可以轻松从柜子上方墙上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脑袋高出柜顶。妈妈的粉盒装在另一个抽屉里,它们跟一些纠缠不清的线轴放在一起,抽屉内的四壁布满了白色的蜜粉,一打开味道香浓。因为非常希望自家的抽屉也能像张晓静家的一样,整洁神秘。有几次我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一个个摆整齐放回去,可几天过后又回到当初的混乱,妈妈会在我做整理的时候说我尽整些没用的东西。

我喜欢去张晓静家,她的父母都热情招呼我,跟我聊天,口气像我妈对那些成年人一样。我想这不只是因为我陪着他们的女儿上下学的缘故,还因为我们住在一栋楼里,我家住五楼,她家住在一楼。张晓静只比我低一年级,却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认识很多我不认识的人。有一天我们放学回家,穿过一片民房区,在某个房子后面停下,她指着水泥墙上白色粉笔画说:“赵雪梅跟她哥哥一起睡觉,他们家都在一起睡觉,是大流氓。”赵雪梅是我班的同学,她也认识!粉笔画里看不出那是什么,也许有两颗人头,上面还有眼睛,也许那个正方形是张床,也许是个被子,水泥抹得并不平滑,甚至可以掉下渣来,为什么有人会在这种地方画画写字呢?从那里回来我就开始跟妈妈要自己的床,以免被别人知道我们一家还睡在一铺炕上,避免以后自己也被画在那个水泥墙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晓静会跟我谈论她班里新来的一个叫周宇的男孩。她告诉我那个男孩长的非常好看,个子没有她高,家住我们楼前面那一栋新楼。我几乎每天都要听到张晓静提起周宇。周宇在学校怎么被老师批评,周宇在学校如何踢球,周宇到她家里找她,当然,放学后她也会带着我一起找周宇玩。我第一次见到周宇的时候也认为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个子不高清瘦,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总是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我很少看他笑,说话声音也沙哑,跟他一起玩牌的时候输了还会哭。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男孩,张晓静每次跟他在一起时都很开心,两只细小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张晓静还会经常问我周宇好不好看,我说:“好看。”暑假的时候我去找她,她还跟我讲关了于周宇的灵异事件:“他有一天来找我竟然按我家门铃,你知道我家门铃很高,我根本够不到,他那么小个子竟然可以够到!”

“可能踩着石头什么够的吧。”

“绝对不是!”

“也可能他跳起来的?”

“跳起来也够不到!”

我没有再说什么,这已经超过我的想象,张晓静一直念着“你说他神奇不神奇?你说他神奇不神奇?”

我说“真神奇!”

每次张晓静提到周宇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学校里另一个男孩。他比我高一年级,是六年级。做早操的时候他在我旁边的位置。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知道他个子高挑,总是穿着类似成年人的服装,小西装,衬衫,冬天的毛呢大衣,还有格子围脖搭配着。他的相貌像电视剧里的那些翩翩公子,秀气整洁,五官俊美。就连表情也比周围的学生成熟。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只是因为能够每天跟他一起做早操。有一次,他的班主任在做操的时候批评他,他低着头,脸上泛起成年人的忧伤,我不知道为什么,跟着忧伤起来,虽然他的忧伤看起来很美。

暑假里,我不用总是跟张晓静在一起玩。某天中午我为爸爸买烟的路上遇见了赵雪梅,她披着过肩长发,脸上涂得雪白,嘴唇鲜红,臃肿的单眼皮上方,画着细弯的黑色眉毛。她的脖子,却依旧铁黑闪着光亮,光亮里能看到几丝黑线环绕着。“到我家玩。”我看着她穿着黑色的超短裙有些惊呆。她的胸口已经鼓胀起来,撑开了短袖白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

“我得给我爸买烟。”

“我跟你一起去!”我印象里她总是很热情,一股甩也甩不掉的热情。当我们穿过那个画着她跟她哥哥一起睡觉的水泥墙时,我偷偷瞄着她的脸,希望在那上面寻找到一丝微妙的变化。可她很快乐比我还快乐。

在小卖部的窗口,我买完烟。“我们买光腚糖吧。”赵雪梅看见我手里剩下的钱,“我妈会说我的。”

“没事儿,在我家我去买东西剩下的钱都是我的。”

“是么?”原来她家里这么好,我对她的印象又加分了。于是我买了两分钱的光腚糖跟她分着吃。我们坐在小卖部前面的石头上品尝这些糖。在她身旁,我的眼睛落在她腿上已经龟裂的发亮的棕色皮肤,“这怎么了?”“不用洗澡了,你看。”她用她布满污渍的肥胖的手指上涂着红色指甲油的长指甲抠下一块,露出雪白干净的皮肤,接着她又抠下几块,“这样就不用洗澡了?”“恩,它们得足够厚才能整块下来。”这真是个好办法,我心想,如果我能这样就可以避开每次去澡堂被妈妈威胁用最疼痛的的方式,也就是用毛巾沾着水抽打来收拾我,只是由于我不乖乖让她搓灰。回家后我告诉妈妈我买糖的事情,她没说什么,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感觉我的家也很幸福。至于不用去澡堂也能把身体弄干净的好方法这件事我还没找到适当时机说给妈妈听,我还不想让她发现我把糖分给了同学。

赵雪梅化妆,穿超短裙的事情让我怎么也忘不掉。我睡觉前也想着,吃饭的时候也想着。我早上盯着妈妈如何一步步往脸上涂抹。先是杏仁露,接着是蜜粉,手上涂着甘油,眉笔,口红,一步步,最后会用一个毛巾在脸上修整修整。我觉得自己都记下了,等着父母上班离开了家,我开始重复这些步骤。最后我会把头发披散下来,穿上自己的白衬衫,翻出妈妈枣红色百褶裙,在腰际挽了好多道才让裙子看起来很短。我站在大衣柜的镜子前,左右旋转,看见自己突出的肋骨,并希望让他们更加突出,突出得像赵雪梅那样撑开衣扣才好。

整个暑假我花去大部分的时间在家里偷偷化妆,并欣赏着自己的姿色,有时还会踩着妈妈的高跟鞋在家里走来走去。这段时间我不大愿意出门找其他人玩,也没有去见张晓静,更没听到她说那个小男孩周宇的故事。

一天晚上我发现妈妈正在缝她的枣红色百褶裙上的挂钩,我凑过去,“这条裙子妈妈不穿了,腰改一下给你穿,你现在长高了应该能穿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体验到心想事成的喜悦。当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幻想着第二天天穿着这条裙子走在楼下的街道旁。

挂历上的女明星把马尾扎在头的一侧,并用丝巾系了个蝴蝶结做装饰,我觉得那样好看极了。于是我钻进家里的衣柜挨个打开包裹寻找偶然间看到过的粉色纱巾。最后找到了,它,粉色透明的小方巾。妈妈冬天会把它戴在脖子上。接着,我开始化妆,穿白衬衫,穿枣红色百褶裙,扎头发,系蝴蝶结,出门前我在镜子前照了很久,最后,我决定用毛巾在脸上轻轻擦一遍,为了看起来不会白得刺眼,就像是我本来的肤色。当我觉得一切完美无缺的时候我把带着钥匙的军绿色绳子从头上套过,黄铜钥匙在胸前垂下。走在夏天的街边,闪闪发亮。“大冬啊,你搽粉了?”“没,没有。”我慌忙对着提着菜篮子买菜回来的刘阿姨说,刘阿姨也住我们家那栋楼里,“脸上一块一块儿的,你妈给你搽痱子粉了吧。”“恩……”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轻轻的应了一声。在我看来承认妈妈给我搽痱子粉要好很多。我不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这种尴尬在一个卖雪糕的自行车停在我面前之后完全变得不重要了。我拿着雪糕一边走一边舔,不知不觉走到张晓静家门口,我努力踮脚按响了门铃。隔着门“谁呀?”张晓静细柔的声音,“大冬。”门打开了,“卖雪糕的来了?”“恩,我刚买的,他现在应该还在外面。”“等我一下。”张晓静转回屋里,戴上她家的钥匙,手里攥着一角钱。

我们站在路边的一棵榆树下舔着雪糕,雪糕融化的白色液体从指间流下,流淌的手背上,我们用舌头舔干净手背,最后剩下一只小木棒的时候,“我们去哪儿玩?”我很遗憾张晓静没有提起我的百褶裙,没有提起我的新发型还有蝴蝶结,不过我还是提出一个她会高兴的建议,“去找周宇玩吧。”“周宇回老家了,他爸爸是部队的,跟我爸爸一样。”张晓静的爸爸是当地的军医,我妈妈有时会找他帮忙排号看病。我的病,妈妈的病,爸爸的病,姥姥的病,姥爷的病,凡是跟我妈妈有关系的人得病,她都要去找张晓静的爸爸。我们那栋楼里的其他居民也是如此,所以每家每户都喜欢她的爸爸。大家也喜欢我的爸爸,每天下班回来除了吃饭,其余时间爸爸会跟楼里的男人们一起打扑克,冬天他们会猫在某人家里玩,而夏天他们在街灯下打牌,黑夜降临之后我从五楼的阳台上往下看,昏黄街灯周围飞舞的小虫正好笼罩在那些男人们的头顶上。摔打扑克牌的啪啪声,和着街对面的一小块农地里传来的蝉声、蛙鸣声,飘荡在每户人家的窗外

暑假即将过去,我开始厌倦化妆,还有那条枣红色的百褶裙,没人发现我的变化,也没人在意过我穿着那条裙子。我还像平常一样扎马尾,没有蝴蝶结,明星挂历下一页是短发女郎,我不能再注意这些,还有很多作业在等着我。

开学了,我跟张晓静又一起上学放学。她再也没有提起周宇,我好奇地问她“周宇回来了吗?上学了吗?”

“早就回来了,昨天傍晚他还来我家玩了呢。”

“哦。”

“今天放学我们找他一起玩呀?”

“好。”

下午放学后我匆忙地吃完晚饭,穿上已经泛黄的白胶鞋正要下楼。“作业写完了吗?”妈妈厉声问我。

“玩完了再写。”

“哪有这样的。”

“大家都在楼下等我呢。”

“早点回来。”

“好!”我回答地很爽快,声音在我下楼的时候落在了身后。刚才我在阳台上看到几个经常玩的小伙儿伴们正站在工地外的碎石堆上奔跑。

“我来了!”我跑到碎石堆的顶端,张晓静和其他朋友在那里,刘明,潘辉,于瑾,“周宇怎么没来?”

“看吧,我说的对吧,大冬爱周宇!”张晓静提高了嗓门对着大家宣布,“大冬爱周宇!”“哈哈哈哈!”所有人都笑了,我愣在那里,看着他们飞也似地散开,张晓静跟他们一起跑开,从碎石堆上奔跑着离开了我,边跑边喊着“大冬爱周宇!大冬爱周宇!”整个街道都能听见。

我想不明白张晓静为什么这么说。夜里,对面的工地上的灯光从我家的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同时从那里传来一阵嘹亮的男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声音不比电视里那些男歌手逊色,歌声里忧伤的情感正符合我当时的心情。不知不觉天亮了,我不愿起来,我不知道该不该找张晓静一起上学。妈妈催了我几次,我放慢穿衣的速度,洗脸的速度,吃饭的速度,以至于妈妈冲我吼起来“赶紧下楼,我看人家张晓静都走了!”我松了一口气。背上书包冲下楼梯。放学后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怕遇见张晓静,竟然独自从菜地里穿行。在某个时候我曾经跟赵雪梅一起走在这里,她顺手拔了棵菜地里的大葱吃,见我不肯拔还替我拔了一棵。看她熟练的剥下葱皮,扔在田间,大口嚼起来,我照着她的样子做,回家后兴奋地讲给妈妈听。妈妈说那样会吃到大粪和农药,害我晚上睡不着觉,担心自己中毒死掉。

水泥墙上的旧粉笔印记已经模糊到几乎看不清,而更清晰的是两个骷髅样子的小人,旁边写着“大冬爱周宇”。虽然水泥墙面并不平坦,但字体仍然保持工整秀气,和我在张晓静的笔记本上看到的很像。我在那里经过很多次以后,墙上的那些字带来的忧伤渐渐变淡。张晓静的家搬到了街对面新盖好的楼房里,离周宇家更近了。

2014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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