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儿河的除夕

 

虽说坡儿河上夏天偶见奉军的炮艇驶过,但却几乎没有从上游来的客船。...



旧历年底的坡儿河总是裹着那一层白茫茫,新年的气息透着北风在两岸吹过,像关外这种地方过年和关内也没什么两样,放爆竹,挂对子,喝酒吃饺子。

总有三两个顽童在你走过的时候甩出手中的滑子炮,惊得你一跳。 赶了几天的路,我回到了我的这故乡。从最近的屯子到这里也要半天的时间。

虽说坡儿河上夏天偶见奉军的炮艇驶过,但却几乎没有从上游来的客船。都说上游张大帅修了水闸,预备随时给下游的日本兵营断水。张大帅和日本人面和心不合这是谁都知道的。

久不居此,便已没有了家,只得暂住在三爷的宅子里。三爷是我的本家,他是光绪年间的进士,拳民闹事的时候,便从山东一路闯关东到此,置了田地宅院。他比先前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老了,倒是见我之后,便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便大骂蒋介石和赤党。

谈不投机,不多时,堂屋里就剩了我一个人。 接下来的几天,无非是拜访几个本地的堂兄弟和朋友,他们也都没什么变化,谈的无非是是东北的未来,偶尔问问我在奉天的学业,和奉天城里的女人们。

除夕前的一天是最忙的,三爷带着家里的男丁,向西南拜过了远在山东的祖先,又拜了孔老夫子。也见有几个婆子拜黄仙。

除夕竟下起雪来,吃过饺子便早早躺下,我没有守岁的习惯,东屋堂兄弟们还在打牌。辗转不能入睡,总想起昨天遇见巧儿的事。那是上午,我从村东的朋友家出来便遇到了她。她似乎刚出了不远的黄仙庙,瞪着眼睛朝我走来,却又好像无视于我,论这些旧交中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她了。

三年前我见她还是红润的脸颊,如今已苍白消瘦,头发纠在一团,枣红的棉袄满是破洞,露出的棉花随风摆着。这还哪像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她一手拿着根竹签,一手拿着紧紧抓着衣服。她似乎已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巧儿。 我站住,“四少爷,你回来了?。”

她的话带着颤抖。

“是的。” 我还想说什么,她却如例行公事般问候完便低头走了,虽说是许久不见的第一面,却好似有对她有什么亏欠,可能只是一种可怜她的心吧。 我回到三爷家,开始忙起了除夕家中的琐事,仿佛忘记了这无所谓的人。

初二是开集的日子,我没有和大家一起出去。躲在三爷的书房看书。总有些事无可预料,偏偏是一些无可奈何却又出乎意料的事。远远地竟听到了出殡的唢呐声,我还在想这过年谁这么晦气。起身出了书房,看到门外蹲着的本村的短工。

“这是谁家的白事?”我问。

短工叹了口气,“村东头儿小巧儿昨晚上吊死了。”

我的心突然紧了,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见。

“作孽啊,”他见我没做声,又补了一句,起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走不动路。麻木了半晌,才回到了书房。我无法想巧儿的家人是怎样一种悲痛,更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一种心境促使她竟做了如此极端的事情。



晚饭的时候,我想向三爷打听些巧儿的事,却又不知怎么开口,毕竟自己和巧儿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认识罢了,便只说了明天要走,他也不留,只和我讲读书要用功,接着便是一堆孔孟之道,我匆忙点头称是。

吃过晚饭,天已全黑。除了像三爷家这样的大户,其余的人家早早地熄了灯,窗外很静,一丝声音都没有,我独坐在灯下,想起巧儿竟是如此悲惨。现世,无聊生者不生,不见者亦视不见,凡是为己,似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总是与他们无关,可是真就这样地去了。

巧儿小我两岁,那时我还在老宅子里住,幼年时候,玩伴不论家境都直呼我的名字,唯独巧儿一直叫我四少爷,有次家中大祭,她和她的家人来帮忙。我也就约莫八、九岁的年纪,一伙孩子在堂屋里跑来跑去,唯独她不动,局促在柱子旁,喊她也不应一声。

日子过得很快,十一岁的时候,我转去了县里的国小,也就很少回来了。在我读国中的时候,听说坡儿河出了日本兵奸污妇女的事情,向同乡几经打听,才知道竟是巧儿。那是端午刚过,巧儿到坡儿河边洗衣服,不想被几个到村里偷鸡的日本兵撞见,被掳到了河神庙了糟蹋了。

我听到此,无名的怒火从胸中升起,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为了巧儿无比惋惜。

又是一年春季,我在县城的街上竟碰到了巧儿,她似乎长大了不少,也比以前秀气了不少,但是眉眼间总是多了那一些忧郁。问了才知道,原来她被许给了邻村的一个军官当小老婆,起先是不从,后来便是来人绑了她到那军官家拜堂。

“我这样的又能找个什么样的好人家呢,他对我也还不错,”她叹息道。



再后来我又在城里见过她几次,她也渐渐快活了起来,首饰也多了,竟还有几次要带我看戏去,我借故学业推掉了。

有次,她和我说:“四少爷,我怀孕了!”

我说:“恭喜你啊。”

她还说等生孩子要让我给起名字,我笑着答应了。

然而,三年前奉军在关里打败仗之后她就再没来过,听说她丈夫战死在关里了。又是一阵唏嘘,但是想着巧儿怀上了那军官的种,也不会太难过。然而就在那年秋季,巧儿小产了。婆家看她没了孩子,就把她赶回了家。她整个人像变了样,整日地发呆,人也消瘦了不少。村子里总有传闻,说她骚性不改,伺候完日本人伺候中国人,就因为偷汉子才小产的。她爹娘请来了村里的神婆子做法,一来二去,她也信了黄仙儿。

巧儿活着的时候,如果不发呆,就坐在庙门口念叨自己的遭遇,路过的女人总是投去鄙夷的目光,心里暗骂活该。男人们有时会投去可怜的眼神,却一瞬之后转过头继续行走,真正却没有人理她。

入冬下雪,雪花飘在她头上,她也不理,自顾自地发呆。头天我撞见她的时候,约莫她是去庙里求签去了。

“哎,一定是个下下签。”我叹息道,竟说出了口。

我猛地惊醒,看见黄豆一般的灯光。依旧是那么静,连风声都没有。满心的忧虑不断翻滚,想到巧儿总算是解脱了吧,而我们众人却还在这冷漠者的世界里苟延下去。远处不知哪又想起了爆竹声,仿佛把这一切不公一扫而光,把憧憬献给积雪下面的坡儿河和关外这除夕后冬晴的夜空。

2011.11.12

王帅

摹《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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