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平沙落日(中)

 

畹芳着月色长裙,发式简单素雅,袅娜走在我前头。我见到那个男人的眼睛直看着畹芳。那个男人,坐在田府的宴席上。他——他却是田国丈费尽心思巴结的贵客。田国丈为我们引见,他说道:“这是勤王有功的宁远总兵吴三桂。”...





每件赏心悦目的东西背后,总有一段悲哀的隐情,连最不起眼的小花要开放,世界也得经历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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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寒|蜃中楼

短篇连载

按:《平沙落日》虽是版杀游戏中应付之作,却实在是我很喜欢的故事。“平沙落日”取自柳七残句“红楼十里笙歌起,渐平沙落日衔残照”,文中情节除却笔记野史曾记载外,其余皆凭空捏造。其中卞赛的命运固然身不由己,但难得寡淡平静。也许真正要赞赏的该是陈圆,如此女子才值得得到她所要的罢。而我站在故事之外望他们之悲欢,亦有“平沙落日”之感。

平沙落日(中)





秋天过去,冒襄断了消息。这下轮着畹芳伤神了。

因他家中横生出变故,几次书信均未有回复,畹芳催不来他,急得憔悴不堪。

崇祯十五年的春天,冒襄与吴伟业,离我们仿佛已是上辈子之远了,但其实都是一年间的事情。教我们苍老的不是时间,却是生离。

十六岁的妹妹卞敏嫁了申家公子,蕊芳亦随了桐城孙克咸高飞。山塘的女子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

我与畹芳倦怠了应酬,日里只作个伴玩耍。我画兰,她弹曲,一日日有气没力地过着。她还去别处唱戏,然而我知她卸下油彩的落寞。我二人,竟落得一样凄凉,但尚能相依也略感安慰。

所以田弘遇强邀我们进京时我们亦无反抗。

说是邀,但态度恶劣,恐怕我们一拒绝,他便要强掠。纵使我们再不情愿也作不得反抗,逃又逃不开,只有索性安分地跟着去了。不然,落得鱼死网破的下场于我同畹芳有何好处?

田弘遇是当朝田妃之父,好歹也是国丈爷,入了他的家乐班,将来幸许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就嫁了。

不,我自欺欺人。

若能嫁,在吴伟业之前或之后我如何不嫁?我是酒垆卞赛,才貌俱全,如何屈就那些老实巴交毫无建树的男人。能嫁,决计不会等到现在。

但若将我同畹芳进献入宫又另当别论。我后来才知道田国丈打的是这主意。怪不得说招我们作乐妓,却一次也没有使唤过我们出场表演。可入宫有什么好,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畹芳倒想得开,她总与我道,“云装,我们便是那枝上的花,谁采了便归谁,要是被风吹到哪里就落到哪里。女人,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从一双手里飘到另双手里而已。”

道理虽是如此,但我总难免惶恐。世道一日坏过一日,满人在关外杀得昏天暗地,李闯与张献忠又一步步打过来。

可是天子脚下,依旧维持着歌舞升平的假象。北方与江南,是一派的自欺欺人。

田府应酬虽不多,但与山塘的生活相差甚远。因没有我惯用的十竹斋小花笺、阊门白面圆笔,我已不常习字画兰。更多时候总想着出门去逛,为着熟悉风土人情,亦为着有朝一日离了田府好作打算。

若得有天时地利的机会,我非离开田府不可。

崇祯十六年正月,李自成在襄阳称了“新顺王”。畹芳与我仍在田府,天下事,不干我们的事。

我关心的是田国丈如何决定我们的去留。

这日他让我与畹芳选只曲子练习,说是将有贵客上门,出不得半点差错。

也许就是皇帝。

畹芳没有主张,让我随意挑选。我却实在莫衷一是,不管选什么曲都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曲还未定下,田国丈又着人为我们制新裳。先请京城有名的裁缝来量了尺寸,又放我与畹芳去绸缎庄选料。

畹芳不愿出门,只嘱我为她选一款合适的颜色。我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也不好勉强,便带着婢女柔柔上了街。自我与畹芳来后,田府便指派了两个侍女来服侍我们,柔柔随着我,另有丹薇随着畹芳。

柔柔性子沉静柔和,同我相近。我不管去哪处都携她一起,相比畹芳,她更要贴心一些。畹芳孩子气重,凡事不大上心,行事也只顾自己心情,难免阴晴不定。

遇上那个人是在茶楼。

我是特意去喝兰雪茶的。在京城只有喝江南的茶,才能稍解思乡情绪。

那个人见我唤兰雪茶时笑了一声。

他与我隔着一张桌子,轻笑出声。我循着声,抬头望见他。

啊,这人长得这样好看!虽是北方汉子的穿戴,但面相却像南方人的白皙秀气。

他笑容不变,对着我道,“第一回听闻茶曰兰雪,想是惟有姑娘这幽兰白雪一样的人物才配喝得这兰雪茶。”声音沙哑低沉,颇为苍老。然而他肤色白皙,相貌清俊,虽作武生打扮,看来却似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并且年纪不大。

我不理会。他倒不纠缠,只是也叫人上兰雪茶。

我有几分好奇。却看他沥了茶水入杯,一饮而尽。这厢手才放下,这厢又倒了茶水又一杯喝完。连着数杯下去,才稍作停顿。

我不住笑。这哪是喝茶的人!

“这茶中花香太重,简直就是专让女子喝的!”他又倒清水漱口。

“你嫌茶香还连喝数杯?”我抓他话柄。

“某是粗人,非得喝得多才品得出茶味,这杯子小,只有多倒几杯了。”他仍是笑着,坦率道。

说话间,他定睛看我,目光端正平静,无一丝的爱慕或轻浮。

我的心跳了一下。

也许不过因为他长得好看了些。

我垂眼,继续喝茶。柔柔却还在偷瞄那个人。

他走时柔柔急急拉了一下我的袖。这丫头,今天居然反常了。

不多时小二上前对我道邻桌那人已给我结过账。我匆匆要追上那人。

才说过柔柔反常呢,这下竟连我自己亦显得慌张。

因我追得快,他又已为我停下,我一下便撞到他身上去。

谁知他的速度更快,一只手伸来挡我的头。我的额头并未撞上他的肩,只觉得被一张宽大的网给扶住。那网上还有厚实的茧抵着我。

我霎时红了脸。

幸好还记得向他福身道谢。他见状又扶起我。他的手掌隔着春裳托起我的手腕,我几乎不敢抬头。

“某有要事在身,请姑娘恕我不陪。”他不待我多说便转身离去。

我留在原地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柔柔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如梦初醒。

“姑娘,那公子教人好是欢喜。”柔柔同我说。

她一语道出了我的心事。我见了他,心中亦是了不得的欢喜。

之后数日我全无心思在鼓琴上,畹芳在练曲时我也神不守舍。遇着那个人的事我还没告诉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这俗套而荒唐的一见钟情戏码。

思君情切,我只好对田国丈假说差几件首饰,要出门去选。

畹芳仍旧不同我去。她还拦着我说,“不如多习几遍曲子,云装,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知她为我着想,但我不能不听从自己的心。

我的心,渴望能再见那个人。

上苍厚我。在回田府的路上,我见到他。

他自高头大马上跃身而下,巍然立在我眼前。我慌得住了脚步。

他侧身向我,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阳光下我只感到晕眩。我的心“呯”、“呯”直跳,仿佛等不及似的要迸出来,我的心——只等着他召唤我。

他转过头。闹市间许多人来往奔走,但我惟看见他朝着我笑。

人世间有千万人来往奔走,但我惟看见他。

在茶楼没有碰着,在我刻意寻他时没有碰着,待我不抱念想时他却出现。

我张了口想叫。啊,我还未知他的名字。

人潮却挤过来将我推远他。

我看见他低头与身旁的侍从说话,不时伸手摸一摸鼻子。

他脸上的笑意已敛去,整个人笼在一层肃穆的沉默中。连隔得远远的我亦觉出他的不高兴了。

最后,他跨上马扬尘而去。临走时向我挥了挥手。

我快步追上去,当然已赶不及。

柔柔讪讪地道,“姑娘若早一步就好了。”

是,在人潮涌动之前,我若能不顾矜持上前,那便好了。

一失足将成千古恨。

我魂不守舍归来。畹芳还在练唱,她舞着袖子,正在唱曲。

我绕过她径自入了房。亏得柔柔懂事,还为我挡了其他的琐事。连着两日我只顾着自己惆怅,弹的曲子亦毫无精神。畹芳见我如此,愈发练得努力了。她说是我阿斗,扶不起。

我笑笑,懒懒地拨着弦。



新裳送过来那日正是贵客到府之日。我选的是月白色,给畹芳选的是妃色。因畹芳惯爱鲜艳的颜色,而我偏素。

畹芳在看到新裳时嚷着要月白色的那件。

要是换了从前,也没什么,她时常兴之所至便起了念头。我房里若有她喜欢的东西,我也是随她直接拿去的。但今次我执意不肯相让。

月白色,是那个人的颜色。我但愿在任何地方都能接近他,即是穿衣的颜色。这是我与畹芳结交以来的第一次争执,为了我莫名的理由,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的男人。畹芳较着劲儿非要月白色不可,她甚至扯着衣服道:“好云装,你就把这件让给我穿嘛。妃色于你也是相衬的!而且你又不在意晚上来的是谁,穿什么又有什么打紧?”

我的神色僵硬,可拗不过她。为一件衣服伤姐妹和气实不值得,我松了手。

不想抱着琴一入正堂时我便后悔。

畹芳着月色长裙,发式简单素雅,袅娜走在我前头。

我见到那个男人的眼睛直看着畹芳。

那个男人,坐在田府的宴席上。

他——他却是田国丈费尽心思巴结的贵客。

田国丈为我们引见,他说道:“这是勤王有功的宁远总兵吴三桂。”

时年三十一岁的年轻总兵吴三桂。

骁勇善战的英雄吴三桂。

教我一见倾心的吴三桂。

畹芳作礼道:“妾陈沅见过延陵将军。”

原来她知道今晚的来客是谁。

她的声音从来也没有这样甜过,她的笑容从来也没有这样委婉过。她的笑涡甚至都没有现出来。

“姑娘这身穿着,更胜似幽兰白雪了。”吴三桂道。

我听见他的声音几乎不能站立,幽兰白雪——他说畹芳胜似幽兰白雪!强忍着咽一咽口水,我轻声道:“妾卞赛见过吴将军。”

他终于看见我。他在我与畹芳之间打量,他的眉头微拢,问:“你二人可是姐妹,倒有七分相像。”

他是将畹芳错认作我了么?

畹芳挽起我的手道,“妾与云装皆从江南来,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我垂下头,没有说话。

田国丈示意我们开始演唱。

我自他对面坐下。

畹芳站在我身边,低声说:“云装,改弹《元和令》罢。”

我几乎不敢置信,分明这曲我们从未排演过的。而畹芳,她一向不爱这词,嫌太幽怨了些。但今天,她却要故作幽怨!

我来不及回她,她已飘向大堂中央。

我弹错了音,走了调,乱了神。

只见畹芳在我眼前晃着,她舞动她柔软的腰肢唱道:“自从绝雁书,几度结龟卦。翠眉长是锁离愁,玉容憔悴煞。”

她敛着眉作着愁容,看一眼吴三桂,又低下头唱,“自元宵等待过重阳,甚犹然不到家。”

我知道她的演技一向好。现在我却恨起她的演技。

因为每当我看吴三桂的时候,他总是在看着畹芳。一曲又一曲,畹芳唱尽闺中怨女的哀伤,她的眼噙着泪,那泪欲掉不掉,连我都看了心疼。

她还想念冒襄么?

席散后田国丈迫不及待地要畹芳陪寝,显然吴三桂的心思众人已皆知。

我也不能不知。

出乎意外,吴三桂的手指向了我。“本将亦曾听闻江南有传言道‘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本将嗜酒如命,自然要会一会酒垆卞赛姑娘了。”他的笑声浑厚,藏不住的狂妄自笑间洒落。我真喜欢他这样豪迈。

可畹芳的脸色立时难看了。她笑也不是,不笑亦不是,她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我,她在等着我拒绝。

然而我没有拒绝。

我仍是不说话,抱起琴,就跟着吴三桂走了。我甚至没有回头安抚畹芳。如果不是他,或者我会退让,或者我会先同畹芳解释。

但我什么也没做。我只疾步跟着他,我的眼睛只能望见他铠甲下的白裳。我亦步亦趋,觉得田府的走道漫长得没有尽头。

他的右手牵住了我。我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喉咙了。

我紧紧抓住他,想借着他抓住整个人世间。他手心的温暖就是我人世间所有的欢喜爱悦。

那一夜,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活的一夜。

月光如银照进窗下,我同他坐在琴前,我听着他讲起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无数次战争。我喜欢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说话,比世间所有音乐都还要动人。

他说:“你看我鼻子上,有个疤。”

我近前去看。“我第一回见你,就觉得你的鼻子高而挺直,我真想量一量。”

他不语,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鼻梁上,我的食指贴着他的鼻子,我的指头比他的鼻子还长一些。他的鼻下是薄皮的唇,北方的干燥使他的嘴皮子都微裂开了。我便探出舌去湿润他,我的舌沿着他嘴角的轮廓描绘,沾湿他粗糙的皮,最终卷住他的舌头。

我闭起眼,看见他身后漫天星辰闪耀。

那一夜,他也就是吻了我,尔后却道乏了,携我和衣睡下。

第一回有人不憧憬我的肉身,像我曾幻想中的一般。自我沦入风尘以来,我一直等着一个真正怜惜我的人。

天可怜见!教我遇着他!

后几日我教快活冲昏了头脑,每日只想着同他在一起,已无暇顾及畹芳。

畹芳亦向我抱怨过,“鹿樵生与你相好时你也不曾这样呵!”

我不高兴她提起往事。“没有人能同月所比。”月所是吴三桂的表字,我欢喜这么唤他。鹿樵生是谁?我已忘记。我的天地里只有月所。三桂,月所,他的名字都是如此好听。他的人——普天下都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我的月所是世间最温柔的人。他不擅巧言,却也不木讷,一举一动都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惟初来田府那日他承认是拿畹芳引我吃醋。

“我已知道你性子淡漠,不想你连吃醋都是波澜不惊。”

“我凭什么吃醋呢?决定权在你手上呵。在你没有选择我之前,我没有任何资格。”

他则不许我再这样说。“赛赛,我已在你的手上,你才是有资格决定我的人。”他说这话时表情凝重,就像将军对着信任他的士兵起誓一般。而我是他永远的士兵,矢志不移。

月所好武,我好文,他不谙风月,我不懂军事,但又何妨?我只要听着他对我说话,我便快活,只要他望着我笑,我便欢欣。他站在我眼前,我心中便盈满温柔的情意。

我为自己另起了字唤作——玉京,取其月亮之义。唐人曾有诗云“能变人世间,攸然是玉京”,他既是月所,我便做玉京,但求恒久不变,与他相伴不离。

偏他只肯唤我作“赛赛”的,说是玉京不好,只有修道人才向往玉京,他恐怕太虚无飘渺的要丢了我。难得他肯和我说些小儿女痴话,我笑与他说,“要是你真丢了我,我便改装做道人,从此潜心修炼,只为升仙早登玉京。”

他亦大笑道:“还是云装好,千万别改装,到时我哪里寻你去?”

我则道:“将来你若听说一个卞玉京的道人就知是我了。教人人都以为卞玉京是女道士,却天下间只有月所知玉京乃是因你而生。”

他以手掌轻刮过我的脸:“休胡说,做甚女道士?做了道士不好嫁我啦。”

他倒是真心愿意娶我的。我应他道,“做了道士当然不好嫁人。玉京道士不嫁人,卞赛才嫁人。”

我欢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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