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琴 心

 

他初中毕业,查出两眼“视网膜脱落”,医生说,很可能失明,因此他打算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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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图为作者金宇澄先生手绘)
琴 心
金宇澄
他初中毕业,查出两眼“视网膜脱落”,医生说,很可能失明,因此他打算学琴。

邻居的毛老师,以前教过音乐,之后下厂劳动,早已不拉琴了,有一天,毛老师听他说完,脱下他的眼镜仔细看了看说:唔,眼神黯淡,目大无光。他低下头。毛老师想了半天,最后同意了。

毛老师拮据,标准酒鬼,深度近视眼,三伏天顶一块湿毛巾,走八九站路上班,省下车钱买醉,冬季吃上海“绿豆烧”、七宝大曲,夏天改零售“加饭”、散装啤酒,一直关心时局,有次到杨树浦,看见“工总司”攻打“上柴联司”,回家就发烧,反复胡话:“……开枪唻!开枪唻……死脱交关(许多)人!死脱交关人!”——其实这是“联司”工人造反组织强力弹弓齐射的现场效果,10mm六角螺帽“弹”如雨下,打得电线杆火星四溅。

他就这样做了毛老师学生,他的手指粗,眼力差,但耳朵好,逐渐顺利入门,有时琴声久不再响,这是他认真抄谱,夏天的中午,蝉鸣让人昏昏欲睡,他捏了一根牙签样的小木棒,蘸黑墨水,先是点了十多页的五线谱,然后钢笔勾连,抄得飞快。

两年中,他的眼病没有恶化,下颚被琴托磨出的疹子也已平复,也可以像毛老师那样修理提琴了——铁匙探入琴板的f孔,调整音柱位置,仔细注意音色,揭开琴板再重新上胶——毛老师说,即使以后他做了瞎子,也有口饭吃了。

当时他的同学已陆续离开上海,做了下乡青年,只有他仍然靠父母生活。听到隔壁师娘常为五分一角酒钱和毛老师吵架,每个字都相当清晰,他有时就立在弄口路灯杆附近,等毛老师半夜下班,等老师走过身边,他就出现了,拿出一个装“土烧”玻璃瓶塞在老师人造革包里,立刻离开。

他在最后那个晚上,拿一瓶“上海”黄啤,呆立在弄口,等毛老师下班,却久久没有等到——那一夜毛老师再没有回来。

他第二天知道,毛老师死了。

那一夜,毛老师下了中班并没朝家走,直接上了附近的沪杭铁路。天上没有月亮,但周围有依稀的灯光,夜风相当凉爽,毛老师独自在两条铁轨之间慢走,过了不久,就被一列快班火车撞死了。想来这是一种快速自杀,毛老师也许被撞飞,四散开去;火车司机木知木觉,笨重的车头不会感到任何阻力和异常震动——这起事故是在两小时后,让一名夜班巡道工人发现的。

毛老师没留下一句话,就这样不见了。

他寻到了那条冷清的铁路,是在3天后的事了,那一带的路基四周都是围墙,厂房,树,看不到任何痕迹,路边蒿草和落满灰尘的野姜、低矮灌木、攀附植物,以及篱笆、道砟上方的晴空、整齐笔直的铁道,野蒿气味浓烈,蜻蜓飞舞,静下来就是“油葫芦”、“棺材板”的叫声,铁轨反射耀眼的阳光,穿越显露出烟囱和水塔的城市,延伸到了远方,在颤动的热气中,伴有嗡嗡耳鸣。

他走了一段,蹲下身来。

苍蝇低飞,道砟和道钉之间,有一团东西,模糊的块状物,道砟大小的一块,一团,石头样子,却没有棱角,一种黑褐色、亚光的软物,表面脱水,刚才他踏了一脚,现基本恢复了原样,有液体渗出。

曾经是生命的一块肉、软组织,死亡的一个局部。

这肯定是毛老师一部分的身体。

他的日子缓慢流过,以为眼病会因毛老师事件加速恶化,但没那么糟糕,视力仍然维持原来状况,他继续练琴看谱,只是渐渐不再热衷了,三个月后,他正式放弃提琴。

他知道不能再多看书,改听唱片。毛老师走后,师娘就送来一架发条断裂的手摇唱机,翻开唱机盖,内里嵌有一面圆喇叭,很是少见。他看了看发条,知道无法修复,最后仔细擦亮了盒盖、盖内的圆铜盆喇叭,机身涂了鞋油擦亮,搬到闸北虬江路的地摊里,换来一架电动老唱机——应该是1949年前中央商场倒卖多次的美军物资,虽然整个唱头有损,变速开关损坏,还是设法修好了。他从此常坐在破沙发里,摘下眼镜听唱片,他心里知道,这也是失明后日常生活的写照——为此收罗了不少胶木唱片,包括弄到了一套日本1933年版“贝九”,一整册4张,都插在刻花木质活页内。

他在这段时间忙碌而平静,以后得知一个同学收到了东北下乡通知书,不由从沙发里坐了起来,他还记得当时的样子,唱片在转,窗帘拂动,外面小雨淅沥,他沉默一会,决定跟同学一起走。

城市青年响应当局号召,自动迁离上海户口的举动,在当初一直是最时尚、也是最无奈的行为,深得里弄干部夸奖,立刻颁发了大红花,并附加了敲锣打鼓到车站欢送的最高礼遇,包括领取一套免费绿色冬衣。

当年上海的鲜亮街景,就是此类少年人,手捧整套绿棉衣裤,在家人簇拥下绽露几分自得之画面——整个社会记取和激赏这阵阵的新风气,马路这边,一伙捧衣人往西而行,马路对面,三两个少男少女,各抱一叠绿衣东去——他们都把这捆衣物搂得很紧,因为这是一生中最不平静的选择。

不久之后,他便站在齐齐哈尔以北300公里的土地上了。

这地方曾是大型劳改农场,改换牌子变为普通农场只有一年,内部遗留大量“刑满释放分子”,人称“二劳改”——事实也是“第二次劳改”,或“劳改二”——一直处在监督生产“劳改”中。

上海北京过来的青年,每天跟随他们上工,没有尊称所谓的老师,最高统帅指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类长者却属于被监督阶级,唯一的作用是告知劳动要领,辅助完成青年人剩余生产指标,青年们早起列队锄草,“二劳改”裤腿已被露水打湿,静立晨曦的田头恭候多时,如何握锄,认识豆秧、如何剔净苗间之草——提议各人裤带上悬一铁片,时时可刮去锄口湿泥,也就不累手腕。待等年轻人下田割麦、玉米、大豆,他们仍然早早于地头恭候,教授如何磨刀,如何割倒、捆扎、码垛,一一仔细讲解。

因为眼疾,他铲坏了几十条豆垄,后就被调去工具房劳动,跟一个叫老杨的“二劳改”学做镰刀柄。老杨讲南方官话,事必弯腰谦恭,言必称“您”。环境安稳,几天后,他就把上海带来的唱机搬到了工具房,先听《沙家浜》塑料密纹唱片,唱盘从早到晚转个不停,老杨对此无动于衷,默默造了一个木架,放两个装干草的麻袋,成为一座北方泥土气的“沙发”。他经常坐这两个麻袋之间,心情见好——老杨给他煮羊肝,这是“明目”的土方。他脱去了眼镜,身体陷在麻袋深处,锅里冒出羊肝特有的香味,附近就是牛栏——如果倾听《田园》“雨后天晴”一章,背景就带有了附近牛哞的回声部。

他发觉老杨喜欢音乐,是某夜到工具房取东西,发现屋子很暗,唱机在转,音量调到最低,那是《降调夜曲》的乐章……老杨坐在“沙发”里发呆,然后羞涩地站起来。

工具房有音乐,喜欢乐器的青年闲人也就流窜到此聚会,这伙人里,他最心仪的贵客是外农场赶到的“白毛”,意即“少白头”,上海人。

白毛随身带了一把吉他,俗称“白皮琴”,通体淡米色,琴腹和琴背竟然有大提琴的弧度,而且双f音孔,镶嵌银丝,紫檀螺钿指板——一般吉他都是平板琴体,深色,正圆音孔。

他立刻迷上了这把琴,但是有一天,白毛忽然就走了,是一走了之,从此不再回来——白皮琴是白毛的标志,白毛必带着它流窜各地,混吃混喝是白毛的命。

素来谨慎讷言的老杨,当天拍拍他肩膀说,没关系,可以自己做一把,这琴可以做,按提琴标准做。

都知道提琴的面板,必是用无节疤的直纹白松板,背板照例是红桦,两块对接,横纹图案就是俗称“虎皮”。这两种木料和木纹的要求,地理上都属欧洲概念,东北所幸出产这两种木头,符合要求也难上加难:1,必须是自然干透。2,普通白松板一般有密集节疤,极难觅到素净的。

结果老杨在一架破房子的大梁上,发现这两种老材料,做出记号,让他带了人和锯子趁夜秘密拆下——对于搞破坏,老杨从不动手。

老杨制琴的步骤(土造琴身)——两侧的B形侧板等等全记录:

预做两大块的“凹凸模具”——取一整块厚木,用钢丝锯破出B状曲线,也就是一对厚厚的凹凸木模。

薄板先刨光,泡入食堂大锅里煮软,趁热放入凹凸模中,夹紧绑实。

数周后解开绳子,侧板曲线已定,另一侧板也如法制造,然后两者对接,固定成形。

琴面板和背板,隆起弧度都取之厚板材,用扁铲雕出,保持平均厚度,包括仔细在面板上开出双f孔。

整体用鱼鳔胶粘结——安装音柱,雕成的琴头——过程漫长。

这年冬季,农场开展文艺排练,也就是他和其他青年们凑成的一个特别组合,聚于革命委员会的空房,老杨给他们烧炉子。

这样的夜晚,温暖热闹,西洋乐器,包括手风琴,中国笛子、月琴、高胡、二胡混合一处,排出简易N版的《红旗颂》,管弦嘈嘈切切,逼面而来。老杨佝偻身体立于一侧加煤烧水,闲人也过来看热闹,喝茶磕了瓜子离去后,留下他们排练。

戏剧性的发现,是在第二天深夜——排练进入最后的间隙,烧火的老杨忽然直起腰板称赞说:好!交关好!霞气好!

“交关”,“霞气”,上海话“非常”之意。众青年仿佛见到一只昆虫直立起来,很是吃惊。

你讲什么?老杨!你讲啊!

……上海话。老杨说。

……我上海人。老杨说。

“啊,你就讲上海话,不要紧,讲好了,以前做什么的?讲上海话吧。”

……我。老杨羞涩说,……我老早勒浪工部局乐队,拉了几年“凡娥铃”……我以前在(上海)工部局乐队,拉过几年小提琴。

“勒浪”:沪语“在”。“凡娥铃”:上一辈对小提琴的旧称。

寒冷温暖的夜,竟然有这样的问答,像是发梦。

某上海青年吊足精神问道:就是讲,老杨是老上海“洋琴鬼”啰?老懂经?“老举”(老法师)?

——是是。

“洋琴鬼”——沪语:西洋乐队乐手。

“老懂经”、“老举”——熟练的专家、老手之敬语。

《红旗颂》顷刻间消弭殆尽了,城市青年的优越自得,改为谨慎与惊讶——关于过去的时光,过去的音乐,过去的故事。

——旧上海,老杨一定开心吧?

——是是。

——开心啥呢?

——每礼拜要出场,勒浪“兰心”大戏院,晓得吧?指挥的名字?已经是上海人指挥了,叫“黄的”,上海话就是“黄跌”,真就这两字,怪吧?指挥一定是自家取名,有腔调。

——后来呢?

——后来呢?

后来?老杨尴尬说,后来,后来就是日本赤佬进来了,租界取消呀,后来我就逃到苏州去,卖脱意大利“凡娥铃”,这是老故事了,现在不值铜钿(不需要提了)。

意大利琴啊,苏州啊,租界啊,现场七嘴八舌。

之后众人再排《红旗颂》——老杨小心翼翼,指一指哪一位音不准,哪一位谱不熟——老杨说,指挥最不容易,再好的乐团,全靠指挥,天天演出就会好一点……

指挥是个容易脸红的上海黄浦区胖子,一叠声低头称是。

也就是此刻,一个农场干部忽然推门进来,就在门动一瞬,老杨佝偻了身体,立刻矮下来了,他有感知,全身蜷起,像蝴蝶退回蛹里,非常迅速,改变样子,成为一个老农,是他一种麻木,一种熟练的条件反射。老杨用炉钩子不断弄火,变成原来的老杨,谦恭,一无所求。

后一年春天,农场大兴水利,众多“二劳改”被征调而去,老杨也行进于长长的队列之中。出发时老杨说,最多三个月就一定会回来了,一定会尽早回来——那把仿“白皮琴”做到最后,事情最为繁琐,刷十数遍的虫胶漆,打“蜡克”,手做琴马,做指板嵌线,做弦钮,都是老杨想做的。

他就这样一直等老杨回来,已托人到哈尔滨买了六根琴弦,但是最后,这把白皮提琴风格的“白皮吉他”还是没能做好,一直白生生挂于土坯墙上。老杨再没有出现,再没有回来。直到最后,白琴被尘灰蒙盖,变成淡黄色,深黄色,挂满了蜘蛛网——老杨再没有消息,不知去到了哪里。这支属于老杨的“二劳改”队伍,从此也再没在农场的黄沙大道上出现过。
本文选自金宇澄《洗牌年代》,文汇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
本文封面小图为徐福生先生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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