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与可怖的

 

关于包括中华鲟在内的水生生物保护的科普文章,我和其他记者朋友们已经写得很多了。我发现,这项工作做到现在,更多...



关于包括中华鲟在内的水生生物保护的科普文章,我和其他记者朋友们已经写得很多了。我发现,这项工作做到现在,更多的不是技术问题了,而是意识问题、观念问题。今天,我们不谈原理,也不谈技术,谈谈现实,也分享一下我的感受。


安徽大学学子为中华鲟保护签名
4月23日,中华鲟春季放流仪式前一天,中央和沿江省市的记者们汇集在中华鲟研究所采访。这些平日采访时保持一张扑克脸的媒体朋友们,刚走近饲养池,便发出阵阵赞叹,顿时现出童心和童颜,甚至趴在地板上,伸手去摸池里的中华鲟。

我生于葛洲坝,长于葛洲坝,又多年采访中华鲟保护工作,我面对中华鲟的心情是复杂的。我拉住一个个试图零距离亲近中华鲟的记者们,防止他们落入池中,同时心里想着:如同小时候我初见中华鲟的印象,这的确是一条大家眼中的可爱的大鱼。对于唤起公众的保护欲,“可爱”这点挺重要(原因参见熊猫)。

“可惜中华鲟是底栖鱼类,不然,沿江百姓常能见到可爱的它,咱们保护宣传工作也好做些,保护形势也会好些!”我对身边的一个记者朋友说。

但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保护中华鲟,手捧着呵护它并不管用,重点在于强化社会环保意识、恢复长江水生生态。中华鲟研究所的姜伟博士曾经指着一张名为“长江常见鱼类”的图表对我说,这上面的鱼,基本上都不怎么“常见”了。体长一米以上,能居于食物链顶层的鱼类,基本都绝迹了。

鱼类在煎熬,长江里的水生哺乳动物——淡水豚类境地同样可悲。2006年底,中、美、英等六国专家通过科考,宣布白鱀豚“功能性灭绝”。随即这一事件便被《时代》周刊列为2007年十大人为灾难。

铜陵淡水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馆藏白鱀豚骨骼标本
护鲟活动到武汉,我约访了中科院水生所的王丁教授。我提前半个小时来到水生所,去参观大楼一层的科普展馆。不为看别的,只是看淇淇一眼。

淇淇是人工饲养时间最长、人类近距离接触的最后一只白鱀豚。关于淇淇,网上资料很多。这些资料看哭了随同采访护鲟活动的女记者,也在多年前让我在灯下落泪。这是一只与人类为伴20多年的哺乳动物,它实现了与人类的情感交流,不仅是人类的研究对象,更成为了我们的朋友。2002年淇淇去世,举国震动,全国媒体汇聚武汉报道此事。武汉的小学生们为淇淇遗体告别,铜陵淡水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甚至给予淇淇以人的待遇,向中科院水生所发来唁电。

我对王丁的采访,是从保护中华鲟的角度展开的。聊了近一个小时,这位白鱀豚研究专家、淇淇的养父谈及了中华鲟,延展到江豚,却始终没有提及白鱀豚。直到我主动提及,他才讲了一些淇淇的事。王丁告诉我,当年电视记者采访他时,希望他站在淇淇生前生活的池边,以此作为电视画面背景,他拒绝了。

安徽师范大学馆藏的白鱀豚剥制标本
很多年以前,我就想来看看淇淇。但当我即将走进水生所的科普展馆前,却做了几个星期的心理建设。我甚至在网上找出淇淇做成标本后的照片,反复地看,希望当我突然看到已经由银灰色活体变成古铜色标本的淇淇时,心里不至于承受不住。

我推开展馆的门,里面黑洞洞的,路过的人告诉我,展馆装修,闭馆几个月,展品都收进仓库了,看不了。

我常舒一口气,不知为什么此时感觉这种不走运却是种幸运。这个展馆是王丁上班必经之路,对于当年致力保护白鱀豚、当前只能致力保护江豚的他,每次经过馆门,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铜陵淡水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馆藏的江豚骨骼标本
善解人意的江豚适时出现,调适了我低沉的心情。离开武汉来到岳阳,我与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的志愿者们在洞庭湖上冒着风雨采访,了解渔民救助中华鲟的故事。归途中,当地志愿者告诉我,洞庭湖里江豚有个小群体,只是今天风大雨急,不容易看到它们。话音落下不久,我却突然在两点钟方向看到两头江豚跃出水面,我给大家指了方向,几十秒后,它们再次跃出水面,船上的人也都看到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志愿者告诉我,这是两头个体不大的江豚,成双成对出现,很有可能是两只恋爱中的少年。

我曾跟参加中华鲟放流的志愿者和记者们讲过一句话:“保护水生生物,绝不仅仅是开开心心的去放鱼。”这是因为,我采访中华鲟保护工作一路走来,自己的状态早已从少时初见它时的激动,变成了现在的身体疲劳和心灵折磨。

但这两只可爱的江豚,给了我惊喜和快乐。

护鲟来到芜湖,我把自己没见到淇淇和见到一对江豚情侣的经历讲给安徽师范大学的志愿者听。志愿者高兴地告诉我,他们生命科学学院的展览馆里就有白鱀豚、江豚和中华鲟标本。我没见着的白鱀豚,他们这里有三个标本,两个是浸制,一个是剥制。

此刻的我,刚经历岳阳见到江豚的喜悦,见淇淇前建起的心防早已撤防。但我的嘴却不听使唤地对大学生说:“快拿钥匙打开展览馆!”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时间,在傍晚时分,我们推开展览馆的大门。两只白鱀豚分别浸在两只福尔马林的密封玻璃箱里,居于大门的左右。其中一只玻璃箱里的福尔马林液体不知什么原因已经浑浊,看不清里面的标本,于是我紧盯着另一只清澈的玻璃箱。

安徽师范大学馆藏的白鱀豚浸制标本
我盯着这只1984年就已制成标本的白鱀豚,无法转动自己的身体和眼球。大学生对于他们这个展览馆“镇馆之宝”的介绍我也一句都听不进去了。尽管这段时间长江下游阴雨连绵气温走低,尽管展览馆里的阴凉干燥,我开始出汗,我感到恐怖。

展览馆里标本数以千计,而此刻,我感觉白鱀豚是在这里陈尸。这里馆藏的其他动物标本,无非是个体尸体制成。而这福尔马林玻璃箱里,以及剥制标本陈列橱里,陈的是白鱀豚这个物种的尸体。

除了这里,我们再也看不到长江女神了。在这里,白鱀豚的标本,咧着嘴,仿佛露出一种瘆人的微笑,像一个冤魂笑对将它置之死地的凶手。

此刻,十几年前欢快的淇淇给参观者带来的快乐、可爱的白鱀豚形象,此刻变成了“令人”极其可怖的形象。

铜陵保护区的最后一块展板
但我想,正是这可怖的形象,在警告着我们,长江承载不了中华鲟、白鱀豚、江豚这些动物继续生活,最终,它也将承载不了人类的生存。

我的各种情绪,在铜陵淡水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采访时得到了综合。在这里,一只刚生产的雌江豚带着它未足月的宝宝来吃饲养员投喂的小鱼,给我带来生的喜悦;一具因伤致死的白鱀豚的骨骼标本,给我带来死寂的恐怖感。另外,这里还珍藏着一具四十年前由野生中华鲟制成的剥制标本,标本嘴上的伤口,告诉我们它的死因是人类的活动。而更让人唏嘘的是,即使以这样意外致死的成年野生中华鲟来制作一具标本,在今天都是一种奢望了。

铜陵淡水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一对母子豚在吃食
我问保护区管理局的负责人,是否认同长江再不实施保护,就会立即面临生态崩溃的境地。他苦笑着说:“我告诉你,这几年我们发现的江豚尸体,除了少数受伤致死,其余基本都是饿死的,我们解剖过,它们胃里是空的。它们的摄食能力抢不过人类的捕捞力量。”

听到这句话,那个母子江豚在饲养池里欢快翻腾吃食的可爱景象,更衬出江豚以及所有水生生物生存面临的可怖现实。

安徽省铜陵白暨豚养护场从没机会养过白鱀豚
对了,保护区那个养着九头江豚的场地,叫作“安徽省铜陵白鱀豚养护场”,可这里,从来没有机会养过白鱀豚。

岳阳江豚保护协会办公室里挂着一幅标语:“我们已经对不起白鱀豚了,难道我们还要对不起江豚吗?江豚灭了,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罪责。”铜陵保护区展览馆最后一块展板更是简洁:“别了,白鱀豚!”

岳阳江豚保护协会办公室的标语
长江里三个明星旗舰物种——白鱀豚、中华鲟、江豚,已经功能性灭绝一个,濒危两个,而那些个头小、不为人知的、曾经的“长江常见鱼类”,更是在无声无息地远离我们。一条江,若是江上有船,江边有人,而江里没有鱼,那是一种怎样的可怖情景。

铜陵淡水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馆藏四十年历史中华鲟标本
4月24日,宜昌胭脂园放流点,孩子们的笑声感染了所有人,可爱的小鱼吸引了所有人。可是还是那句话:“保护水生生物,绝不仅仅是开开心心的去放鱼。”我们无法回避可怖的现实,每个人再不切实有效地行动起来,可爱的中华鲟、江豚就会步同样可爱的白鱀豚后尘,恐怖就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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