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烟云1998-2002】:人物志

 

他们,活在我的文字里。...





记忆,是一把被揉碎的麦粒儿/即使在阴暗的月光下/也会散发着土壤灿烂的清香/也许,酿成了酒以后/才能深知原来的滋味/留着大地的,最后/是许许多多藏也藏不住的/绳结……

台球张
我叫他张老板。其实,他比我这个穷学生,多不了几个钱。

他在骆家塘的街头,守着几张台球桌维持生计而已。的确,只是而已。

按年纪,他其实可以做我的“伯伯”了,但我不这样叫他,虽然,我和他很熟悉。我觉得这声“老板”里,除了尊重,还有几份敬意在里面。

事情,还是从头说起,比较清楚方便点。

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了,所以,这次,我想先从自己说起。

说什么呢?说我颓废的历史吧。

大学快毕业的那个学期,陆陆续续有用人单位来我们学校招人了。招聘单位,除了看看相貌以外,更多的就是看看简历和分数。说来很惭愧,这四年大学,我把很多时间都奉献给了我那温柔的被窝,或者是金华的大街小巷,还有就是那么一大堆小说书和我藏在抽屉里没人要的破小说,所以,我的简历上空空荡荡,我的成绩单上,也没有像父亲拾掇农田那样挂满黄灿灿的稻穗,只剩下“补考”“重修”的屈辱历史。

历史,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报复创造他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在很多同学被用人单位签下的时候,我却成了张过期的船票。

一次次的失望,后来就变成了绝望。真的绝望,也就无所谓了。

于是,我重新走上“历史”的轨道。台球,就这样再次走进我的历史。在这里,我用了“再次”这个词。早在读小学的时候,因为堂叔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张台球桌,我就近水楼台地玩起了这种时髦的游戏。最显而易见的成果,就是这“免费的游戏”,把我培养成了乡间的台球高手,一度打遍村庄无敌手。

现在,有事没事,我总爱跑进骆家塘的台球室里。有时候,那里一个顾客也没有,我就一个人自娱自乐,类似于周伯通的“左右互博”。

渐渐地,我在那里“打”出水平,“打”出点名气来了。

再后来,就有点像武侠片里的那样,有人上来挑战了。而且,是打那种带点彩的球。不多,一局十元,或者一包烟什么的。

一开始,我的确也有点紧张。毕竟,自己还是个学生,也就那么点生活费,但有时候,人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面子活,何况是二十出头,正死要面子的年龄。

这一豁出去,球就好打了。一段时间下来,我是赢多输少,收获不小。甚至创下了“一杆清台”的历史。

张老板,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我的历史。其实,他一直在我的历史里——顾客和店家的关系,但一直没走进来。

那个晚上,我像一头得胜的公鸡一样,骄傲写满整张脸。就在我准备回学校的时候,张老板说:等一下。

很多人和我一样,停了下来。

我想这老头大概是见我赢钱,嫉妒眼红,想弄点彩头,于是,我满不在乎地掏出张十块的说:恭喜发财,谢谢张老板你的福地,今天就算分红了。

这老头哈哈地笑出声来:我想和你来一局。

这话一出,我差点喷饭。别想着自己经营这么个螺蛳摊,看我们打球很简单,也不想想,自己都七老八十的了,还想和我来赌。

但,我的话却很有风度:张老板,你想怎么来?

就按你兜里所有的钱吧。

这句话,怎么听都觉得不顺耳。我顺手捋下手表说:加这个吧。

围观的人,起了哄。

有个人自动当起了裁判,从裤兜里找出个硬币来。

是我先开的局。

我轻轻地打出去。白球的走位,也恰到好处,没有给那个老头留下进攻的机会。

一看那老头的握杆架势——居然是用球杆的大头击球的。我狂跳着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而且,我第一次看清楚了那老头的左手。那左手的小指居然没有了的。四个手指畸形地按在球桌上,在那盏昏黄的灯下,露出狰狞的面目。

周围的人,都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嘲讽来。

接下来的局面,似乎成了一边倒。

我的全色球,大部分已经安静地躺进了网兜里。

而那老头的花色球,在台面上,从这边滚到那边,队伍完整,也在帮着我一起嘲笑那老头。

就在我的全色球还剩下一颗的时候,老头突然转变了枪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局势,是瞬间扭转的。

那老头犹如神助,噼里啪啦几下,花色球瞬间就被消灭成只剩下一颗了。

豆大的汗珠,从我的全身一下涌出来。

那最后一颗全色球,似乎也故意和我作对,怎么击打,就是不进网。

老头以一记漂亮的“回力球”,把“8”号球送进了网兜,也顺势击中了我的心脏,把我定在那里。

……

后来,其他的人如鸟兽散去,剩我在那里发呆。

那老头,把我叫进了他的小矮屋。

他把我所有的钱和手表,塞进了我的口袋。

不知道怎么回事情,我的眼泪一下子来了。

好好读书去吧,他拍拍我的肩膀,晃了晃左手说,这根手指,被我自己砍下来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一杆清台”了。

我点点头。

还记下了这句话:读书,才是正道。
修车刘
 
这个修车的师傅,姓刘。

可惜,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好在名字也只是个符号而已,这,并不妨碍他修车。

当然,他修的只是自行车。

读大二那年,我用稿费买了辆山地车,然后,开始了我游游荡荡的大学生活。

那次从遥远的安地水库回来,我的自行车第一次“罢工”了。我只好推着车子,抄小路回学校。在骆家塘的一条支路上,我见到了一个露天的修车摊子。

那个师傅,刚好没什么活计,正坐在小马扎上抽着烟。

见着我,他黝黑的脸上,马上堆起一层笑意来。

等我说明情况以后,他双手麻利地握住自行车的三角支架,一把给我的车子来个底朝天,然后,拿过起子,撬开了车外胎。好像也就半根烟的功夫,车胎就裸露出来。

他端过那盆黑乎乎的水以后,就忙着给车胎充满了气,把车胎的一截按进了水里。

就在这个时候,我注意起他的头发来。

那些头发,像针一般根根直立着。只是,大半部分已经全白了。

大伯,你多大了?我脱口就问。

四十几吧,叫我叔就已经让我赚了,他低头摆弄着车胎说,我真就这么老吗?

我没有回答,顾自己蹲下了身子。

我像那个孩子打量于勒叔叔一样,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叔”来。他的眼角,刻着深深的鱼尾纹。那混合了尘土铁锈和油垢的手,拿着把搓刀,来回搓着车胎。

等补好了,他一把按住车胎,使劲一甩,那车轮就旋转起来。

那些钢丝条反射着阳光,映照在他黝黑的脸上。再怎么看,我都觉得他应该像我的“大伯”,而不是“叔”。

最后,他拍拍手,说一声“好勒”。

后来,一来一回,次数多起来,就和他有些熟识起来了。

我才知道他姓刘。

于是,我就叫他刘师傅,连“叔”都不叫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刘师傅几乎天天出摊的。逢着风雨天,他就把摊子搬到那条街上一间破旧房子的檐下。碰着没课的时候,我就跑刘师傅那地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听听他别扭的普通话。每次和我说起家里的情况,刘师傅的眼睛就红了。他是典型的“上有老,下有小”的那类人。刘师傅的爹,在他八岁的时候,得肺癌走了。现在上面还剩个娘,也已经六十多了。却早在五年前,因为脑溢血,半身瘫痪在床了。刘师傅的妻子在一家织布厂里,三班倒,每月挣几百来块的钱。忙里偷闲,给刘师傅生了一双儿女。大的,正读初中,小的,还在读小学。

那个时候,我就从兜里掏出包烟来,给俩人都点上。

又有文章发表了?刘师傅总是这样说,小子,有出息啊。

我嘿嘿地笑笑,吐出一口烟雾。

刘师傅的烟雾,就紧追着我的烟雾出来了。

一起出来的还有这样的话:你还年轻,少抽点吧。我是只有到阎王那里戒了。

到那个时候,我陪着你一起戒吧。

年纪轻轻,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不好。

记下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多抽几根烟啊。

你个小鬼。

偶尔,在我们闲聊的时候,也会有零星的活计上门,我就坐在边上看。看他旋转着车轮,拍拍手,说声“好勒”。

接着,我们继续抽烟,聊天。等到我们的脚边散落满烟蒂后,我就把剩下的几支烟递给他,骑上自行车回寝室了。

后来的后来,我就要毕业了。

居然是好几天没见刘师傅出摊了。

那个下雨的上午,我最后一次去那个屋檐下。依然没见到刘师傅,却看到了那间破房子的墙壁上写着一个大字:拆。

我支好自行车,在那块被我的屁股抚摩熟悉了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抽烟。

坐到将近中午的时候,刘师傅突然出现了。

只是,他比以前更加瘦,更加黑了。

那件被洗白了的茄克上,别着一条醒目的黑挽章。

见了我,刘师傅蒙住脸,不住地哽咽起来。

我扶住他的身子,轻轻地,拍打着他瘦弱的肩膀。

等平静下来以后,我说,这车的链条,你有空帮整整,我下午来拿。

好的,刘师傅说,大兄弟,你怎么哭了。

我说,没,烟熏的。然后,扭头跑进雨里……

跑。最后,我跑向了长途汽车站。因为,在那辆自行车的座椅后面,我留了个秘密。

长途客车跑到半路的时候,我的手机短信响了。

是同寝室的老三发来的:有个半老头,推着辆自行车,找你半天了。说让我想办法把自行车还你。

我拿着手机,看着车窗外的雨,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其实,这两个所谓的“人物志”,是小小说。因为使用了第一人称,你可以当散文读。两个人物,都是虚构出来的,现实里一点影子都没有,所以,他们面目模糊。这倒也符合记忆,时间久了,有些人,有些事,也会变得面目全非。现在,我很怀念疯狂打台球的那段岁月,有大把大把的美好时光可以浪费。这是真实的。)

后记:江南忆,最忆是婺州,通济桥头看北斗,寂寞天桥任神游。何日更重游?在金华生活了四年,总有一些人和事在我体积不大的脑壳里窜来窜去,弄得心思斑驳不堪,就让她化作文字,镌刻在我的精神履历上吧!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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