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忆洛城满风流——禅宗清秋

 

“雨过登香刹,松声似梵声。禅居万籁寂,方丈一灯明。倦鸟高林宿,啼猿午夜清。客窗常不寐,屡见斗星横。”...



“雨过登香刹,松声似梵声。禅居万籁寂,方丈一灯明。倦鸟高林宿,啼猿午夜清。客窗常不寐,屡见斗星横。”

——清·李天发《宿少林寺》

去少林寺,应该算得上是迈出洛阳的地理范畴,对河南省所进行的一次初探。中国八大古都,河南便独占了三个,令这个貌似在国人心中形象不太伟岸的大省至少在面对青史悠悠时,可以放心地摆出倨傲的姿态来,而不必流露丝毫的赧颜之色。

但少林寺,似乎有些承载不了河南的厚重。选择它作为开端,其实也是无奈。论久远,少林比不过殷墟,论浩大却又非开封的敌手。只是少林寺委实太有名气了,以至于到河南不去少林,就好像去北京不逛故宫,去江南不游园林一样,是憾事。

少林寺,好像已然代言了整个河南省。甚至从更广泛的空间去解读,它也应当算得上是中国的代言之一。而这种集中性的象征,其实很是珍罕。不仅仅是声望与利益的无可比拟,更难得的是在历史进程的深度与广度中,由某个繁杂且独立的文化所自发酝酿出的无形气质,在历经时间的打磨与沉淀后,着落在了一个有形的事物之上。二者切磋、融合,最终又获得更大范围内的认同与接纳。

在历史的大背景之下,选择与被选择之间的关系始终微妙,却又浩大无边。我想少林寺之所以能成为承载者之一,必有历史的深意。

恰逢星期六,于是毫不意外地遭遇到了汹涌人潮。山间小道中凡身们各自摩肩擦踵,初日浅浅映照着高林,山光熹微里但见树影斑驳,时隐时现。自嵩山而来的朔风,携裹着暮冬还未苏醒的凉意肆虐而过。虽遗下一路草木馨香,却也教人好生领教了一回何谓乍暖还寒。

少林寺的山门,有些不太起眼地立在路旁。若是没有门前扎堆拍照的游客,甚至都很容易错过。即便山门上挂着康熙皇帝御笔亲题的“少林寺”三个大字,也挽救不了格局上的小气。再想避暑山庄的大门,私心里真替我家小玄子叫屈——估摸着他老人家的字,再没有挂过比这里还要渺小的地方了吧。

山门之后的天地,亦不是辽阔的。逼仄的空间里,很是勉强地挤出几处佛殿,几条甬道,再立起几座石碑,草草地凑成了一座庙宇。那殿内亦是没有亮光的,一片漆黑,只能瞧见些许杂乱的轮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即便这样,每座殿门前却也聚集了一大堆人在兴致勃勃地观望,令我委实佩服。

唯一有光亮的殿堂,是方丈室,少林留存不多的古建筑之一。

还未走近,便可从镂空的玻璃门中瞧见一盏硕大的西式吊灯高悬房中,荧光通透。大门紧闭,阶下还站了一位人民警察,看似百无聊赖的,但眼神却从没离开过殿前各种拍照的游客们,真是像极了佛祖身旁的护法。导游说,方丈此刻应该就在里面,引起了游客们一阵暧昧不清的笑声。更有豪放的汉子直接说了一句:“正好去问问他私生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导游轻声回答,在这里就不要提了吧。众人倒是噤了声,但我想他们那八卦的念头是并未断绝的。那场喧闹的佛门韵事其实已有定论,只是轻浮的心思一旦被挑起,又怎能如此容易地就安顿下去?却可惜了一座千年庙宇,就这样沦为浅薄谈资的牺牲品。

中国向来不缺古刹名寺,论资排辈下来,少林寺都算不得个中翘楚。但似乎没有哪一座寺庙如少林寺这般,始终处在一种风口浪尖之上。赞誉与非议交织网罗着,朝向这座已然沧桑不堪的祠宇狠狠砸下。誉满天下,必然谤满天下。只是前路还有多少荆棘,而古老如少林又是否还能承受?不知道释永信方丈是否有自己的答案。

身为少林寺第三十代方丈,释永信其实并不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出家人。他的气质有时候太过犀利,更似于一位领导者,而非僧徒。实际上,他也绝非只是少林方丈而已。太多诸如代表、董事长的头衔加诸其身,每一个都与他原本的身份有着极为刺目的冲突感。于是连带着原本应当清净的佛门之地,也成为了甚嚣尘上的戏台子。各种嘴脸轮番上阵,真是好不热闹。

其实这热闹哪怕再荒诞,背后不过一场人性的博弈。入世与出世之间的平衡,应该是如今摆在很多寺庙面前的难题。既很难做到彻底不食人间烟火,却又不敢跟红尘太过亲密,以至于失了佛门的身份。于是世态乖张中便多了一众端着佛家饭碗,又不动声色经营私利的群像。却唯有少林寺,将尘世之气沾染得如此理直气壮。无论是欢喜地一百大洋的素斋,还是学生多达万人的塔沟武校,似乎都是一种宣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毁誉参半,即由此而起,而少林寺也就这样前行在一条很难定义的道路上。应当是有迫不得已的客观缘由,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个人主观因素从中推波助澜。所以对于释永信方丈,眼下一切的褒扬或是谩骂都毫无意义,或许只有等到他成为塔林中一座青苔丛生的石塔后,方才可以有稍稍的定论。如今唯有希望他知道自己的愿心何在,莫要辜负与少林的这场风雨同路。

千佛殿,位于少林寺的尽头,与方丈室仅相隔着一座立雪亭,是寺中除了方丈室之外,唯一看得清室内模样的殿堂。殿中本没有灯,但胜在宽敞,光线便也充足了。只是这相当突兀的空旷,反而让我有些不太适应。殿内三面墙壁上均绘有大型彩画,虽风化得不轻,倒也色彩斑斓,人物依稀。这满墙的唐代的精品壁画,应当是多为近代重建的少林所留存不多的古迹之一,论年代称其为镇寺之宝也不为过。但我从挤到门口时候起,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千佛殿的石砖地。

青石灰朴,黯然无光,一个个陷入地面的大坑洞似乎更显得此地破败不堪。但这些坑洞的价值绝不在与其同处一室的壁画之下,看到了它们,方才让我觉得自己是看到了少林寺,一个真正的,不再浮光凌冽的少林寺。

昔日少林僧人于千佛殿中习武,长年累月下来,石砖也被踩得凹陷了下去。那时的少林,禅宗祖庭,武术之源,相助唐王,抗击倭寇,声势高过如今何止万倍。又再遭遇灭佛、战乱、大火,身世跌宕难平。却能于诸念罣碍中,依然在千佛殿留下这样无声却又足以振聋发聩的痕迹。铁杵磨针水滴石穿好像都只是书本里的故事,但到底,少林寺还留存下了这样坚持的力量,让我们知道书里的不是故事,只是做得到的人越来越少了而已。

因着那部风靡全国的电影,如今只要提起少林,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功夫,连禅宗祖庭的地位都只能让到一边。后来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更是令少林功夫几近成为了传说,变得神秘无比。不知为什么,在少林寺里很少看到僧人,瞧见一两个都会觉得相当兴奋。看着他们其实很是普通的样子,脑海里便会浮现出小说里扫地僧的形象,于是乎那僧衣黑鞋的身影也就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

武术,应当也是一种超越语言的精神沟通。身为中国人,有着太多这样的幸运,只要稍微提及,便能引发出无需更多对话的长久共鸣。而在少林寺,我很是有幸的,第一次亲眼见识了中国功夫。

表演武术的是塔沟武校的学生,都是少年人的稚嫩模样,很是美好。每天好几场的演出似乎也没有磨灭神情里的专注,一身大汗在阳光下闪耀着极具生气的晶莹剔透,于武术的动态之美上又平添了几分静态的柔和。

在我过去的认知里,武术是刚硬的。孩子们的招式展开,只见肌体遒劲,振臂生风,威猛处更能头断钢板,针穿玻璃。但其实在这极刚之中,却又蕴藏着极柔的力量。动作间如行云流水,全身宛如游走着流畅舒缓的气息,像书法挥毫,又似丹青走笔,绵延而又悠长,仿佛只要生命不息,便可永远地游走下去而不会断绝。“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武术的奥妙,真正是得走到近前,才能窥见一二。却哪怕只这一二,已令我生出了得见天道的恍悟。

出了少林寺,不远处便是塔林。石塔林立,大小不一,但都已褪尽铅华,一身怆然。我生怕惊扰了高僧们的安眠而不太敢多做停留,却总是会在这样容不下任何粉饰的地方,翻卷起很多思绪。自东汉白马驮经后,又是三百余年的磨砺,直到北魏佛教才真正在中国落地生根。而文明交融的起点,便在少林寺。达摩祖师的“见性成佛”遇上了“天道自然”,武术的刚柔并济中又暗藏着儒家的中庸思想,可见天地万物,道本相同。在选择与被选择之间,历史的深意当在于此。而除却文化意义上的共通,少林寺饱经毁损却终是涅槃重生,正是中国命运的微缩体现。即便是如今,少林也尚在涅槃的过程当中,披荆斩棘,无畏前路,却也是今日之中国的绝佳写照。浩茫与微渺之间,时常都会有着这样难以言喻的彼此映照,是为天道。

塔林之后,是茫茫群山嵯峨。未能一睹真容的嵩山,为下一次相会留下了很好的遗憾。待经年,再来看林间水潺,坡上青草的中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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