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美文 王晓燕:从来以为一切来得及 眨眼却是永无期

 

​王晓燕。居甘肃。在《文学界》《西部》《芳草》《飞天》《中国故事》《青年作家》《山东文学》《黄河文学》《鹿鸣》等刊物发表作品五十多万字。出版小说集一部。曾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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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晓燕。居甘肃。在《文学界》《西部》《芳草》《飞天》《中国故事》《青年作家》《山东文学》《黄河文学》《鹿鸣》等刊物发表作品五十多万字。出版小说集一部。曾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
从来以为一切来得及 眨眼却是永无期
A
春天也总是如期来到她的园子里。她的门前,春风扑面,草木返青,花树繁烂,草木庄稼的时令。也是她的时令。每个季节,晨昏,她像一条在昏暗的海水里失去知觉的鱼,惟到了花开时节,她感觉胸中溢出一股气息,仿佛是草木繁花从她身体里争相怒放,她的脚步会变轻,像草木,她活,对孩子们的口气,也会变轻。

她有四个儿女。那时,她还很年轻。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乡上,县上,不断地变换行踪,变换似乎跟她无关紧要的身份和位置。他回家来,她会笑着问他,听说,你很了不起?我怎么感觉不到呢。她在家里守着儿女。守着土地。穷困的年月,她喂不饱他们,也喂不饱自己。一个人去生产队挣工分,她将儿女们留在家里,他们,大的大,小的小。黎明之际,她先去灶前烙一小张饼,一切四份,她把这饼用布一一包起来,拿去他们的房间,儿女们还在熟睡中,她将包好的饼一一放到他们的枕头底下。大哥和二哥起来,吃完自己的饼,看弟弟和妹妹还熟睡着,就从枕头底下小心翼翼取出属于他们的饼来,拿去厨房,用菜刀再一切为二。终有一天,弟弟和妹妹发现了两个哥哥的鬼把戏。跑去给她告状。

她坐在门槛上,看他们打架,打得不可开交。院子里的台阶上摆着个花盆,一树迎春正开得轰轰烈烈。她丈夫从外地给她带来的花枝,她金贵地养着。房子很破旧,望着破衣烂衫的儿女,她想起,她的父亲曾赶着一群大骟羊送去红军军营的场面,她想起,她跟着她的母亲曾过着优渥的生活,而现在,她让她的儿女填不饱肚子。

黄昏,她从门外走进来,看见她惟一的女儿,领着弟弟,蹲在屋檐下,脸冲着一只灯盏在烧麦穗吃,给油灯熏得黑乎乎的小脸上,那巴巴的两双眼,催落她的眼泪。他们常躺在台阶上,饿得发晕,上不了学。她跑出去,往山上走,她走得发晕,怕自己反悔,一口气都不敢歇,她去会计家里讨要吃的,她求自己,一定不能转身跑掉。

她的丈夫,在她的意识里,远一阵,近一阵,今天在乡镇,明天在县城。多少年里,似乎只是她和儿女们的生活。

那种年月,即便她的丈夫,也无能为力于把苦日子变成好日子。

她的祖上是地主,她父亲魏冰之先生在二十多岁时接触进步思想,是当时甘肃省渭源县苏维埃临时政府副主席,曾于1943年正月跟好友起义并加入甘南农民起义队伍,被编为“国民革命军甘肃讨逆军陇西路第四师”,又任国民党军四师大校参谋长。后被打成右派。魏冰之先生年少时研习书法,精通医学,玄学,剪纸,绘画。她的母亲,很早就接受进步思想,是个思想开放颇有见识的女人。

在这样两位传奇人物的熏陶下,她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许多新事物,识文断字,精巧女红。花样年纪时,她考上了一所女子师范学校,等她的父亲发现,她早把录取通知书给撕了。为什么撕了,她自己都说不清。

那时,她不晓得自己的命运,将会是整整一辈子,都是在一个男人的身后,在土地和儿女之间,一天天操劳,一天天寡言,一点点衰老。她接受了那个年代里大多数女人的命运:丈夫,孩子,土里的劳作。
B
她爱花。她种花,养花。她绣花。

翻过一个山梁,过了河沟,不到上学年龄的我,被叔叔和姑姑带去村小学,仰头会看见那个院子。无意会碰见她,对她这时的形象其实已记不得了。但我却一直记得,她的笑。总归是被爱绣花的姑姑带着,到了她的园子前,向她讨要一个花样儿,一把花籽儿。看见她在绣花,黑的齐的短发下,半张低垂姣好的脸,单薄,浅笑,有着与村里的女人们不同的目光和神情,她绣花的样子,如绣在雪白的布上的花。还有她的女儿,我站在那里发愣,她们,好美。对她的儿子们,那会儿还没有太多的印象。看了当兵去了的大哥的相片,有着标准的电影名星那般的五官。二哥也是那样俊美倜傥,独对那个后来注定要做我丈夫的人,那时,他啥模样,去了哪儿,竟没一点点印象。

从来都没有一点点征兆,将来我会喊这个雅致美韵的女人,妈妈,也从没预料过,跟她那俊美丰采的儿女们,会成为一家人。

较为清晰的印象,是在她做完一个小手术,住在我母亲在医院的宿舍里,我跟她相处三两个晚上。我上小学,还是初中,记不清了。她慈眉善目,不急不愠,洗脸,洗脚,两只丝袜,她洗得让急性子的我牙长呵,一只丝袜抹平,拉直,挂到铁丝上去,对齐,不能有一点折痕,再另一只,呃,与我那乏无分身术在手术台和晚饭洗衣盆之间颠跑的母亲相比,她那番样子,简直让人震惊了。如今我的女儿如她的奶奶呵,即便是洗两只袜子,那一低头的神情,那韵致,像一幅浸漫于光晕里的油画,让你惶急的脚步不由慢下来,让人忍不住驻足凝望,静享生命本身最纯粹的美好和安祥。

一直记得她那明目一笑的神情。黑的发丝扑贴着面颊,轻言慢语,她的两只眼睛水水的,有泪要溢出。不管那个比喻有多蠢多俗,想起她,我忍不住还是要想起园中绽放的花,细细的纯白棉布上绽放的花,她的花。

偶尔会在哪家亲戚的沙发或一个茶杯的托垫上,猛一下看见她绣的花,她爱给人绣,待嫁娶的闺女,能得到她亲手绣的花,会是最特别的一样礼物。我记得我的婶子房里就有那样的两个枕头,比卖的还好呢,是我们最高的赞赏。

我嫁给她的小儿子的时候,她已儿孙满堂。我的婆婆,她老了。

这些年里,跟她在一起的时光,前后加起来不到三五月。匆促奔向她,匆促离开她。

她一直住在乡下。她站在两个院子之间的空地上,她站在房背后,一棵杏树下,拢着手,望着伸延得越来越远、越宽广的大路,这是我们对她永久的记忆。

跟她没有过于情热,也没有什么怨恨,连古来婆媳间应有的那种小摩擦都没有过,一直那么伤感地认为,对她这个漂在外乡太久了的儿子,很早她就疏远、淡漠了吧,而对我和我的女儿,她从来都是含糊其辞、可有可无的吧。

我这个婆婆,说来其实是疏于茶饭的,是想躲避开厨房的,但一生大部分时候,却不得不围着锅台转。尤其在她的三个孙儿上了高中,她不得不去县城给他们晨昏都做饭,整整三年,想来她的烦恼。她的这三个孙儿,倒也为她争气,如今都在令她欣慰的工作岗位上。我跟我的婆婆一样呵,对厨房里的事,心怀恐惧,一个人时,宁可挨饿,绝不会为了填肚子去花时间。亲戚们戏言,这是门风所传,婆婆是上辈儿的老三媳妇,我是丈夫这辈儿的老三媳妇。如果我跟我婆婆生活在一起,很可能会让对方同时都饿肚子的吧。

每次去县城,婆婆总会逃也似地回来。她就喜欢她的院子。只有到了乡下,她才活得自在。越老,我的婆婆越像自然本身那样安祥简单,像一棵花树,在岁月的深处,越来越心平气和,安享暴风烈日,寒暑易递。她感觉自己需要的,越来越少。

这个世上,我喊作妈妈的两个女人,对钱财,真正是视作了身外之物。小时候,我母亲把钱常卷成了个卷儿装在裤兜里。我们要钱时,将手伸向她的裤兜,随手取一个卷儿出来,她从不问,拿了多少。我们也不会多拿,用不了的,原给她装回去。我母亲从不管我父亲的钱,我父亲每月多少工资,我母亲不一定就晓得,我父亲喜欢收藏,工资大都用以买我母亲所谓的“破烂”了。我母亲直到退休,她的存款没超过几百块零花钱。

我的婆婆,对公公的工资就更不得而知了吧,她要的,无非是春来时的几只小鸡,几个花样儿,老了时,柴米油盐,都不是她操的心了。给她的新衣,据二嫂说,过不久,就会披在一只蜂箱上,穿旧衣,她舒服。儿时生活优渥,出嫁时,得了很好的嫁妆。那嫁妆,据说也给公公上交了。事实上,她这一生,其实像张爱玲说的,是从没吃过钱的苦的吧。更也许,钱对于我的母亲和婆婆,根本了无意义。

公公退休后,跟婆婆一直生活在乡下。相依相伴的老人,时而嗑嗑嘴,然而,能做到不离不弃的,惟有这种时候。儿孙们到来时,只不过是他们短暂的节日。他们彼此,才是对方相嵌的生命。

天气好的时候,两位老人坐在房背后的杏树下,那摆了两张旧沙发。村子里正在修铁路,二哥开了个小卖铺,时有人来铺子里买东西,必要绕到杏树下,操着南腔北调,跟公公婆婆高声地说话。

婆婆在院子里种花,种菜,豆角结得繁密,婆婆收了花籽。春来了,冬去了,花开了,败了。这时候的婆婆,突然又有了大户人家女儿的小性儿,有一阵子,婆婆又得上灶做饭,二哥帮她,做好了,公公给她端到面前,她慢悠悠地吃,一边安排晚上的饭是方便面,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她做不动了。老小三个,边吃边笑。她不爱吃肉,拒绝公公给他挟到碗里,公公说,你吃一口,死不了。她就笑,不吃。我怕真死了。公公收走她的碗。公公给她洗帽子,洗袜子,也给她刷鞋子。二嫂在县城整天忧心,老小三个,吃得饱不。

婆婆是真做不动的了。很早的时候,婆婆就已虚弱不堪,没事她就爱炕上躺着。她的世界里,一切事物早就眩晕无比。
C
村子里的冬天单薄,无喧哗。修铁路的人都走了。她在早晨六点半起床,去院子里,又返回来,想躺到炕上去。她想脱下棉衣,那是她在这个人世打算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不知,就在她对这个世界还有清晰意识的最后的刹那,她想到了什么。

她没能脱掉那件棉衣,她就那样坐着,昏迷了过去。

去年旧历年的最后半个月,以及,新年到来的最初几天,她都躺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她失去了记忆。有可能,她也失去了感知这个人世的一切能力。她只是那样躺着,眼睛忽而睁开,向着病房里无神又无知似地扫上那么两眼。机器照出她的大脑,大半个像黑夜一样。

她用她这番叫人绝望的病痛,将儿孙们集中到了一起。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这般完满地团聚过。现在,我们都在了。我们轮流守着她,等着她清醒过来,认出我们是她的儿女。我们在她耳边连声地唤她,妈妈,认出我来了吗。即便是最坏的结局,我们也得好好跟她道那最后一别。

有那么几天,她似乎能辨认些什么了。看上去,她只记得身边的人。她认不得我和我女儿,认不得她最小最远的儿子。

她也认不得她的女儿。

我们呼唤时,她孩童般茫然无助的眼里,不时滚落下眼泪,最后的严冬正在慢慢逝去,可我们都感觉到,最初报有的希望,正在一点点变为幻想,我们难以知晓,她那突然的一笑,向你张望的双眼,那眼里猛然滚落的泪水,真的是因为她认出了她的儿女,那是她在这个世上用整整一生在疼怜在期愿的亲人们呵。

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我相信那个夜晚三点钟,那诡异的刹那间,我完全相信,是她来召唤我和我女儿去跟她正式地道别了。

陪伴十多天后,我跟我女儿去看望天水的姥姥姥爷。那个夜晚,睡意昏沉之际,我极其清醒地听见她的笑声,她跟我那已死去很多年了的奶奶一道儿,说说笑笑地在争论,我和我女儿是她们的孩子,她们从门里走进来,婆婆说她要跟她的孩子们道个别,然后,我就那么真切地感觉到她扑了过来,她要亲吻我和我女儿。我惊醒,却没有丝毫惧怕,看了手机上的时间,担心着电话要来了。

第二天,回到乡下,是下午两点多钟。

又不过几日的离别,再次站到她面前,她却已入膏肓,一身寿衣,让人猝然惊惧。我握她的手,喊她,妈妈。女儿哭唤,奶奶,你不能这样,你还没好好疼我。她望我们,眼里分明是在表达艰难的怜痛,不舍。就在那刹那里,我仿佛才有了切肤的痛和悔,我是她的孩子,一直是。

“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她在人世最后几个小时,我一直握她的手在我手里,我最先感知到,她的食指慢慢地冰凉,我从没这样眼睁睁地望着一个人在一点点地离你而去,从没这样亲眼目睹死亡。望这个人世的茫茫的双眼渐空洞,她的心跳越来越急促。在刚从外面进来的那一瞬间,我扑在她耳边答应过她,一定把她又去了远方的她的女儿给她叫回来。我不知凭什么那样以为,她一定是最想最后望一眼她这个聚少离多的女儿的。

我握她的手,她在我手心里一点点地变冰凉,我想唤她,想抱抱她,她一定很恐惧那个她已踏进去的未知的世界,她一定想让儿女们最后再抱抱她。

哥哥们不让我唤,不让我抱。他们静悄悄地等待,让她了无牵挂地走。儿女们守了她二十一个日夜,终没能把她守回来。预测到她恢复过来要受的罪痛,他们只能愿望她得解脱了。

厅房里不知哪猛然炸响了一声。我们都感觉到了骇怕,吃惊。就像前一个似乎预知了什么的夜晚。然后是空寂的静。

春天又到了她的院子里。天色正在暗下去。她是在等我和我女儿,如果这是真的,妈妈,你让我,在你走后的空洞里,心如何宁!

她穿了绣花鞋的两只脚,在我手心里,渗出了水泥似的寒气,那冷洌,入到我的骨头里,直到现在,任那春天遍照的暖阳,也不能令它消散。

她本应该那番样子的,绣花鞋,雅致的衣裙,黑的发,明目的笑。

无奈。又释然,她终没有受苦,二十多天的病痛,她是无知无觉的。

一张黑白照片,代替了她那个人,存在于这所房子里,她的院子里,花园里,泥土正在醒觉,草木很快又会返青。

侄子不让人往门外倒水,那里,他的奶奶,亲手种下一棵迎春,那花树,已发芽。吹在面上的风,已温和起来了。花,很快就会开了。

圣经里说: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人死亡而消灭;他气绝,竟在何处呢?

我亲爱的婆婆,你气已绝,你会在何处呢?

我再次相信,天堂是存在的。

《诗经》里说: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婆婆坐在太阳下,给她的儿孙们,讲着她母亲,她父亲。她像孙儿们这么大时,做为大户人家的女儿,有了那样的父亲和母亲,既尝够了波折惊险,又享尽富贵殷实。在几乎每个女人都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年代,她母亲伸着一双大脚,衣领里插着一根烟锅子,随手拎着一杆猎枪,婆婆跟她的兄弟姐妹们被藏匿在一间隐蔽的房间里,而她那位神奇的母亲,一手拎着猎枪,抽着旱烟锅子,爬上了高高的城墙。西北风应该很冽呐,天真的小女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听见几声荡气回肠的枪响。

那是我的妈妈呵。婆婆望着对面的山尖尖上一道亮光刺过来,那是她偏爱的开车慌里慌张的大孙子,也可能是对她有怨言的小孙子。

她的妈妈早就去了天国,她在何方呢。

公公强行给婆婆剪头发,拿了面镜子给婆婆一照,婆婆就哭起来了。公公急走,找他在山上的弟兄去了。

杏树下,两张旧沙发。一张,望着另一张。

庭院。两座。儿孙们奔外面去了。小铺子里,时还热闹。

公公从这个院子走到另一个院子里去。

老人把后院里关着的鸡给放出来了。

公公坐在杏树下的一张沙发上,看底下新修起来的铁路,越修越远,修进幽暗的洞子里去了。

抖缩的风里,隐约断续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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