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楠:西部大诗的追慕者与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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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五昌,男,江西永新人。1994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97年获当代文学硕士学位。2001年9月重返北京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当代文学方向博士学位,2004年6月毕业,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亚楠:西部大诗的追慕者与书写者
谭五昌(北京)



在我所认识的优秀的散文诗人中,亚楠是风格辨识度极高的一位,这首先源于亚楠自觉、鲜明的创作自我定位,与国内其他诗人(包括许多西部诗人在内)有所不同的是,亚楠的散文诗在题材层面只写新疆,只写西部,亚楠本人曾这样评价自己的散文诗创作:“我想,我的最好的散文诗作品应该是写新疆的——甚至,更狭隘一点说,应该是写伊犁的。”

在这里,亚楠的创作根基获得了清晰的呈现,“伊犁”成为了亚楠的诗歌精神之根,“伊犁”也构筑了亚楠笔下独特的自然风光、人文地理与精神底色的诗意世界。众所周知,一位要想获得独特创作成就的诗人与作家,其笔下必须建构出一个独特新颖、美轮美奂的艺术世界(诗歌世界)。例如,来自云南的中国当代优秀诗人于坚和雷平阳用诗笔建构出了一个充满魅力的“云南世界”,来自甘肃的中国当代优秀诗人高凯用诗笔建构出了一个风韵别具的“陇东社会”,再比如,中国现代杰出作家沈从文建构出了他笔下桃花源般的“湘西世界”,中国当代杰出作家莫言建构出了他笔下神奇魔幻的“高密东北乡”。而诗人亚楠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努力去建构他笔下的“伊犁世界”,这种本土化的写作取向在当下全球化的语境中尤其值得肯定与赞赏。当然,对亚楠而言,他所谓的“写伊犁”实际上只是把写作的根扎在伊犁,而他的诗歌视野非常开阔,他不仅重点描写北疆的风物,也大量描写南疆的风物,他的视野甚至越出新疆,对青海甘肃等地的自然风物也予以了诗意的呈现。简言之,亚楠对整个西部予以了审美的观照,他是把整个西部当成了全部的表现对象,当成了一首大诗,准确地说,亚楠是以一位大西部的仰慕者的身份与心态来书写西部的,我有理由猜测,他最终的梦想是渴望写出一首西部大诗。因而,他笔下西部题材的开阔性、西部经验的本土性、语言形式的自由与开放性、雄浑大气与优美细腻相融合的审美风格的独特性,就构成了亚楠西部散文诗写作最本质性的创作特色,下面,我打算从三个方面简要谈谈我对亚楠西部散文诗创作的艺术体认。



首先,亚楠的散文诗在题材上具有浓郁的西部边疆风情与特色,翻开亚楠即将出版的散文诗集《行走的风景》,那凭借西部植物、动物、山川、河流命名的散文诗篇名已然如风景般占据了读者的双眼,这部散文诗集涵盖了亚楠散文诗创作最鲜明的题材特色——对西部疆域自然风土人情的着力表现,这也正如诗人的一段自述:“我的绝大多数散文诗都与新疆有关,与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有关。缘于热爱,我把目光聚集天山南北,聚集在这里的森林、草原、大漠,以及山川河流,人文地理与历史文化。远古之幽情,现实的热望,多姿多彩的生活场景,都让我在寂静的夜晚感动不已——每有所思所感,诉诸笔端,便成就了我的散文诗,也成就了我的文学之梦。”

亚楠笔下的表现对象的丰富繁盛,正如新疆或西部的疆域地理一样辽阔。如何处理这类纷繁甚至驳杂的题材,并且在同类事物的抒写命名中不落窠臼,便在很大程度上考验一个诗人的技术功底。而亚楠整体上的表现无疑是出色的。

亚楠从常规题材入手,但诗人又主观性的过滤掉普通事物,选择了那些最能体现边疆风情、西部精神的事物,比如“红柳”、“马兰”、“薰衣草”、“汗血马”、“荒原狼”、“鹰”等。无疑,这些事物与意象符号是使新疆、西部与内地区别开来的重要指称对象。
例如,亚楠在一首诗中如此呈现“马兰”这种典型的边疆植物的寂寞与孤独之美: “在这无人问津的荒野,它们寂静地开,又寂静地灭,好像所有的繁华喧闹都与它们无关”。这里,诗人不仅描写了“马兰”这种伊犁河谷最为朴素的草本植物的生存状态,诗人还透过“马兰”传达了极具个性的生命体验,那就是对孤独感的深刻的审美体认,这种通过西部物象传达其精神内核的写作方式,使西部山水景物一下子被赋予及承载了灵魂的意义。

在对西部景物的描写当中,亚楠对于草原的感受与表现极具思想艺术功力,在其散文诗章中,草原浓缩性的呈现了西部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试看《接近草原》一诗:

其实,草原就是另一种大海。

秋风呼啸而来,海面上浪汹涛涌,而草原的心脏似一叶小舟,无牵无挂,随波逐流。

草在回旋往复的律动中保持着尊严,水一波又一波荡漾,在我们凡眼无法抵达的深处,海无比真诚。

每一次狂风恶浪之后,草原依旧宁静而安详。水的清纯,泥土的芳香使我们激动不已。

大海沉沉入睡。

我看见几只灰褐色的猛禽飞翔在暴风雨之上,挺身搏击的一瞬,弄潮儿正立于峰顶。整个海面金光闪闪。

草原宽厚的掌心注满了力量,上下挥动,水便养育出鲜花、青草、古松、虫鱼和成群的牛羊。

那是大海的召唤啊,生命在无底的深渊里燃烧,奔突。渺小若尘埃沙粒,或伟岸如群山雄峰。草原啊,一切的一切都在你悲怆、肃穆的目光里凝固成风景。

有谁能够面对海而不心怀向往之情呢?

之后的平静是养育我们的水。走近草原,也就是走近大海,走近生命的辉煌。



诗人对草原的描写与表现由其形而直入其神,显示出精神理解的深度,优异的想象力成为帮助读者深刻理解草原精神品质与象征内涵的艺术载体。

对以西部风情、西部精神为内涵的西部经验的审美呈现,可谓亚楠散文诗创作的重中之重,这也是诗人明确的艺术追求,且一以贯之,非常难能可贵,我们在诗人的早期诗章《达坂城的小夜曲》中则可见一斑,试看其中一个诗节:

“达坂城是一首深情感人的民歌。在云雾缭绕的梦境,在冰雪苍茫的异乡······遥远的达坂城哟,为了那根长长的辫子,还有那双乌黑的眼睛,我会踏破铁鞋,敛住羽翅,投宿在你绿色的梦里。”

《达坂城的小夜曲》作为诗人早期的青春写作的代表作之一,通篇采用了描摹的方式,通过对声音,色彩,物象的细致描摹让人对西部风土产生了油画般的绚烂而强烈的印象,并在画面之外,激发了无限的艺术情感想象空间,无论诗人还是读者,都会对这样一个“绿色的梦”心驰神往,这种西部经验的传神表达,无疑是亚楠有别于他人的艺术亮点,也是亚楠散文诗创作的独特价值之所在。

简言之,亚楠笔下的自然人文地理,他所描摹的纷繁丰富的边疆西部事物,因其异域性、民族性、本土性的审美化呈现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阅读印象。



其次,与亚楠的诗歌题材、主题范型、抒写对象呈现的西部特色相对应,亚楠的诗歌语言形式呈现自由开放的风貌,有一种不拘一格的洒脱之美,亚楠的散文诗,语言既有质朴、自然、简洁、清新、口语化倾向的,又有庄重、典雅、优美、繁复、书面语倾向的,也有综合形态的。而且,亚楠对节奏的营造是颇具匠心的,流露出典型的东方式(中国式)审美情趣。

亚楠在表现事物的时候极力选择最能准确传达汉语美感的词语和句式,其文风清新、自然,兹引《伊犁之美》一诗中的诗节为例:

“一条大河从我的梦中流过。

水波粼粼。无数美丽的传说穿越时空,养育着我们,也养育着一茬又一茬生命。

峻美的天山。辽阔的草原。

牛羊遍地。四季牧歌。

还有那美丽的阿瓦尔古丽,让我们心存感激,永远心醉。”



诗人还是以描摹勾勒的方式写景,传达画面感,句式长短不一,有形式上的美感,喜用双音节词语和对偶,如俊美的天山、辽阔的草原、牛羊遍地、四季牧歌,这里不乏古典汉语之美和古诗意境之美。因此,这首《伊犁之美》行文节奏舒缓流畅,从容优雅。

很大程度上说,散文美是亚楠散文语言的最大特点,这也是散文诗体现其形式美的最大特点。现在从其数量丰富的西部散文诗章中再挑出一两个具代表性的诗句为例:

“狼的梦破灭了,而这只鹰也倒在了时光深处。”

这是出自《鹰舞》中的一句诗,这个句子堪称神来之笔。诗人引入时间概念,间接地表达了鹰的死亡,增加了鹰在雪域中活动的历史厚重感,达到了“诗歌语言像跳舞”的节奏呈现效果。

亚楠对作品的形式感有自觉的追求,有时候,他刻意的呈现作品的建行效果,《六月的喀拉峻》是这方面的典型文本:



六月,喀拉峻就像一幅油画,绿草如茵,烂漫的

山花光彩夺目。那一刻,我走进花的海洋

红黄蓝紫,五光十色。微风过处,花香弥漫了整个

天空。牛羊静静地吃着青草,小马驹撒着欢儿

远处的毡房星星点,牧歌悠扬,

冬不拉的音符点亮了草原

和我沉睡已久的激情。那个黄昏

一只鹰在天空飞翔,悠悠然,

仿佛一缕风从草尖上轻轻掠过。

它寻找着什么呢?在这西部大地,

在这梦一般神奇的草原。我看见

这只鹰盘旋着进入松林,它目光犀利,

神态那么自若、安详。

我看见,一群野兔夺路而逃,

四散的惊魂落满草丛……



这种独特的建行给读者带来独特难忘的阅读印象,更值得一提的是,诗人还不时追求陌生化的表达效果:

“从砂砾的阵痛中钻出一棵红柳”。

这是《红柳》中的一个诗句,诗人通过陌生化的方式呈现了红柳顽强的生命力,令人难忘。

由此可见,亚楠的诗歌语言与节奏安排体现出审美层面的开放态势,其汉语的形式美感获得了充分的彰显。亚楠的散文诗给人的感觉并不晦涩生硬,而是流畅清新,沁人心脾。

而从整体审美风格来看,亚楠并不像一般的西部诗人普遍遵循豪放、崇高、雄浑的艺术风格路线,而是呈现雄浑大气与优美细腻相结合的特点,正是优美细腻这一审美品质,使得亚楠与其他西部诗人相区别开来,也使得亚楠的全部散文诗章犹如一曲动人的西部牧歌。

“最后的晚霞照亮了他的灵魂……

许多生命复活了。

许多鸟歌唱了。

山花漫过我的眼帘,一直伸向遥远……

青青芳草,连着一个又一个春梦。

那成群的牛羊,那遍地的牧歌,那无尽的思念,那淡淡的忧伤。

是草原永远的企盼吗?”

---《伊犁之美》
这是《伊犁之美》中的一个片段。这里,同样是用优美的词语,带有想象力的语言抒写景物,但是这里的草原风貌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写。在传统西部诗人那里,西部的审美给人的印象几乎总是一成不变的豪迈粗犷,雄浑苍健。而在亚楠的笔下,西部风貌被注入细腻与唯美,清新与自然,其优美的诗意充满某种江南情调,令人陶醉。

至于这种审美趣味是否与亚楠出生于江浙有关,我们不得而知。但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亚楠应该是在文化心理上更多承接了江南文化的熏陶与涵养。因而,在处理西部风貌上,他似乎是用江南文化情趣来处理西部题材。在许多散文诗章中,诗人以唯美的笔调,舒缓的节奏,画面般的文字,在异域风土上哼出一曲带有江南审美文化痕迹的西部牧歌。

如果说西部本土诗人更多地是弹奏冬不拉,那么亚楠在西部是用芦苇哼唱牧歌。但亚楠哼得是天山牧歌,是西部牧歌。亚楠这种对传统西部审美风格的改写既展示了西部的别样风情,又表明了草原文化、雪域文化同样可以孕育不同于田园牧歌的优秀诗篇。亚楠的诗歌在相当程度上呈现了多种文化元素的碰撞
与融合之美。



当然,优美与细腻并不能概括亚楠诗歌的全部风貌,亚楠同样有诸多大气、雄浑、高迈的散文诗篇,比如《高原的守望者》,引其中经典性的片段:

“而我们,面对这些高原的守望者,面对一片又一片稻菽飘香的田野,为什么一腔沸腾的血,不能打破夜空的寂静?为什么一颗沉默的心,不能发出愤怒的吼声?

谄媚已深入世界的骨髓,卑鄙者赢得了无耻的荣耀。

是什么让他们变得毫无羞愧之心?”

这首散文诗篇一改诗人以往写景抒情的表达方式,而是融入了诗人批判现实的眼光和态度,笔触深刻,情感厚重,诗风大气。

不仅如此,亚楠的不少作品还显示出神性写作的庄严气象,《天山》一诗极具代表性:



在我心里,这条神龙总是用腾飞横扫苍茫。大地如此辽阔,万物在巨龙的烛照下,把黎明插入山谷。啊,只是瞬间的驻足,你已经把岁月凝固。

沉默并非无言。地火在奔突、燃烧,仿佛我的血脉,激情澎湃,四射的岩浆已经漫过夜幕。

崇高只是一种心境。在你巨大的背影里,我沿着思绪攀援,然后又以虔诚之心把疲惫的月光抖落。

这时候,山的高度引领我,用清纯的雪淘洗灵魂。

或者在某一个黎明,迎着风,把内心擦亮。剩下的事都会慢慢想起,啊,大爱无疆,大音稀声!

而这样的季节,神灵用静默把我推向峰顶。

这样的诗章,让人深刻的感受到亚楠对诗歌精神的虔诚持守,由此凸显出亚楠诗歌境界之高迈纯粹,也显示出亚楠诗风的多样性。但亚楠的散文诗总体来说,仍是以细腻优美见长,以雄浑大气取胜。



固守与游走往往是诗人的一个矛盾之处。这种二律背反也体现在诗人亚楠身上,一方面,诗人作为精神层面和现实层面的漂泊者,保持着一个永远行走在路上的姿态。诗人的行走有着地理和文化的双重含义,诗人的行走是有意义的行走,即使诗人是做毫无目的的漫游,这也是其内在精神自觉的催发。另一方面,诗人又是渴望与回归家园的,诗人一生的行走都是为了寻找精神的栖息地,诗人也是精神家园的捍卫者。对亚楠而言,新疆就是他的精神家园,是他一生固守的地方。他的一生都与这个家园有关,而诗人又一直在广袤的疆域上且行且吟。

今天我们仍然看见这位诗人在西部疆域行走与守望,思考与写作。我个人觉得,亚楠是一位西部大诗的追慕者与书写者,在某种意义上,他已获得了成功,因为他已为我们奉献了诸多品质优秀的西部散文诗章,但这离我们对他的很高期待仍然存在一定距离,而我也期待亚楠在未来的散文诗写作中向着更深的精神维度和灵魂层面努力拓展、开掘;在更广袤的题材和更深刻的命题上融入诗人的生命体验和哲学感悟,让这位诗人为西部创作出更多的精品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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