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繁星、火焰山

 

他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是如此想念他,胜过想念那个夜晚所有的繁星。...



如果不是因为要做田野调查,我不会闯进这座原本对我而言全然陌生的村子。

更不会到了深更半夜,还同一大群陌生的村民一起围坐在这样大的一堆篝火边,等待着开斋仪式的到来。

手机屏幕显示在凌晨1点45分。从11点到现在,我已经在这里蹲点将近三个小时,而猪肉还没买回来。没有猪肉,就意味着开斋仪式没法顺利开始。听村民的议论,说是已经有两个人被派到镇上去买了。而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消息说,镇上没有猪肉卖,得到市里去买才行。

夜渐渐冷了,身体面向火的部分被烤得滚烫,后背却凉飕飕的,仿佛有个鬼魂就趴在我的背上。转头望望,除了一丛丛黑魅魅的树影,什么也看不见。我打了个寒噤,挪了挪位置。让后背尽量靠近温暖的火源。困意却一点点爬了上来。

村民们不断地从自家抱来柴火,丢进火堆里去。我眯起眼睛,幻想着火堆上头架着个欧洲中世纪的女巫,正准备迎接火刑的煎熬。然而并没有什么女巫,只有劈啪作响的干柴炸开的声音,以及无数飞向黑夜中迅速湮灭的小火星。像是在放一场盛大的烟火,煞是好看。

抬头望去,漫天繁星,深蓝色的宇宙静谧而深远。人们原本还兴致很高地彼此叽喳个不停,此刻却也渐渐低下声去。夜显得愈发寂静了。妇女们陆陆续续地都回了家,四周只剩下男人们,还有顽皮而好奇的孩子。他们拉来纸箱和草席,铺在火堆周围的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或是在上面互相打闹。对他们而言,这样一年一度的庙会和神秘的祭祀仪式,就是最有趣的节日。

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讲着话。其中有个叫梁发的小伙子,详细地给我讲解了仪式的全过程,并热情邀请我同他们一起“过火山”。还没等我表态,他先问道:“你这几天有没有吃过猪肉或者猪油炒的菜?”

我认真想了一想,说:“有哎。今天早上吃了腊肠。”

梁发一听,登时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说:“那你千万不要去过火山了,破了斋,会被烧伤的!”然后,又神情严肃地给我讲起一个故事,大意是说,曾经有一个人,不诚心信奉婆祖,结果过火山的时候,全身被烧伤,至今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我听在耳朵里,虽然颇不以为然,但却也心存几分敬畏。民间禁忌众多,免不了一些讲究的说法。而信仰的力量,往往正是在这些严格的禁忌与限制中得到了加强。即便不信,身在其中,多加小心也是好的。

突然传来一阵雄浑有力的鼓声,远处驶来一辆三轮摩托车,车上载着一面大鼓,两名青年兴高采烈地打得正欢。后面跟了一串小孩儿,打镲的打镲,敲锣的敲锣,一时间锣鼓喧天,甚是热闹。两只大红狮子跟在后面走着。村民们骚动起来。猪肉买到手,开斋仪式就要开始了。

道长走进房间,开始作祭祀前的准备。原本一人多高的篝火此时已经慢慢小了。鼓声没停,反而有越敲越起劲的意味。我正觉得不大对头,转身一看,两头大狮子正朝我张牙舞爪地扑来。一转瞬的功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了眼前。这是我头一回这么近地和大红狮子面对面,不禁吓了一大跳,大叫一声之后连连后退。就这么一小会儿,狮子头上的鬃毛就扎在了我的脸上,大如灯笼的眼睛直瞪着我。透过狮子嘴,我看见一张正冲着我坏笑的脸。打镲敲锣击鼓的男孩子们更来劲了,一旁的村民们也都叉手站着看热闹。毕竟一个外村来的女生被自己村的小青年们“欺负”的场面,还是不多见的。

我拔腿便跑,然而狮子有两只,更不提那些助“狮”为虐的小孩儿们。跑到哪里,便有一群人围上来堵截。到最后,我的头还是狠狠地被狮子嘴啃了两下。人们哄堂大笑起来。开车送我来的父亲竟然全程只是坐着,远远地望着我笑,一副袖手旁观颇觉有趣的样子,实在令人气恼。作为补偿,男孩子们让我钻进狮子头里试着玩了一把舞狮,这才知道,原来狮子头是这么重。想要把一头狮子舞得虎虎生威,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边厢玩得正疯,那边厢已在道场上静静点起了粗长的蜡烛。细细的香在香炉里袅袅地升起了烟。彩色的道幡在夜风中轻轻舞动起来。道长身披八卦服,准备开始作法。奉祀婆祖的“头子”们身穿深蓝色长袍,头戴黑色圆帽,神情肃穆地列队站好。在小锣和磬的伴奏下, 道长喃喃念完一段经文,烧了一道符,又率领“头子”们跪下,朝四方朝拜。

我被挤在人群外,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围观的村民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钻,外围的人索性站在了高脚凳上。只见道长捉着一只公鸡的脖子,一刀下去,鲜血流了出来,滴在道台上的白瓷碗里。

鼓声突然密集起来,道长躬身拜了几拜,取下一尊头小座大的神像,朝空中丢了几丢,便试图将它头朝下地立在桌上。似乎只要取得了平衡,就表明神灵已附着在神像上,答允保佑全村人的健康平安了。然而他试了几次均未成功,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了急促的鼓点,人们屏息静气地看着道长的手,期待着奇迹的出现。道长倒也不着急,心不慌手不抖地寻找着制衡点。不多一会儿,神像就头朝下地立在了桌上。人群登时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不知谁丢了根响炮,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道长用同样的方法把另一尊神像也立在了桌上。人群中传出第二阵欢呼声。道长迈开方步来回踱着,口中念念有词。小锣当当敲了几下,用一声悠扬的磬音结束了祭祀仪式。我激动起来,因为传说中的“过火山”就要开始了。

在南方许多民间信仰中,常常能见到“过火山”、“上刀山”、“铁丝穿腮帮子”之类的活动。在民俗旅游中,这些行为往往带上了表演性质而显得有些走味。然而现在这座南方偏僻的小村子里即将举行的“过火山”仪式,却是如假包换的祭祀仪式的一部分。人们通过这种方式向神灵表达自己的忠诚和完全的信任。而神灵也借由这种方式告诉人们:只要你们诚心信我,我定将保佑你们免受伤害。

道长宣布道:“要过火山的人过来做净足!”人们从高脚凳上跳下来,走到火堆边围成了圈。准备过火山的人脱了鞋,在清水里濯足,跟在道长后面排成了长队。两名身强力壮的男子用一根长木棒将篝火整个拉倒,还冒着小火苗的黑炭铺洒了一地。在黑夜中亮莹莹地安静燃烧着。

道长率先走了过去,他的脚掌直接踩在了火焰上,然而步伐依旧沉稳,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痛苦的表情。而他身后的村民们却显然没有这么勇敢,下脚时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火苗已熄灭的地方,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了过去。

围观的人群中有老人不满了,喝道:“要一步一步慢慢走!踩在火上!”唬得正走到一半的一个小伙子赶紧放慢了脚步,看准了一簇小火苗踩了下去。随后耸着肩,龇牙咧嘴地跑了出来。有人发出了善意的嘲笑声。

当最后一个人也走过“火山”后,人们立即一哄而上,去抢散落在地上的黑炭。据说,这样的黑炭在自家屋子周围撒上一圈,有驱邪避鬼的作用。一个大叔包起一小堆,交到我手里,笑道:“带着吧,对你有好处!”

看了看时间,已将近凌晨四点。这场“过火山”的祭神仪式终于全部结束了。并没有想象中的神秘与可怕。村民们长年劳作的脚底本身就有厚厚的老茧作为保护,“过火山”之前又借由“净足”环节沾湿了脚,真正在“火山”上的时间也很短,一旦下来,就是软而冷的沙土,能有效消减脚底的热灼感。然而,赤脚踩上火焰山,无论如何还是需要相当勇气才能完成的举动。而千百年来,人们就是用这样的勇气,向他们心目中的神灵致以最高的敬意。

六年后,我曾在新加坡的大宝森节上看见印族人将铁钩刺穿自己的身体,也在巴厘岛上见到当地人所跳的蹈火舞。这些新奇而有趣的异族文化,在我心里引起的却是关于那个夜晚的美好回忆。那个夜晚有明亮的篝火,热情的村民,充满活力的小伙子们和神秘新鲜的宗教民俗仪式。然而这些却并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个夜晚还有个老头儿,他已经60多岁了,但是他仍然愿意开着车往返五个小时,就为了送他那读民俗学的女儿去做田野调查,并且耐心地陪她在寒冷的夜里守到凌晨,结果回到家时还发了一场烧。在他去世后的很多年里,我总是拼命地试图回想在他发烧时我是否好好地照顾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而现在,他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是如此想念他,胜过想念那个夜晚所有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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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支持我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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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风吹过金黄的麦田,

孩子们都在奔跑嬉闹。

人们仰望着天空,

我更愿俯向大地。

在过往的一切废墟之上,

做一个时光里的拾穗者。

去寻找那一株深埋于泥土之中的被遗忘的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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