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涨水

 

王林辉偶尔会想念以前在环卫站的工作。副站长,事业编制,工资2485,餐补打在饭卡上,每月三百,不吃可以退出现...



王林辉偶尔会想念以前在环卫站的工作。副站长,事业编制,工资2485,餐补打在饭卡上,每月三百,不吃可以退出现金,这样一算工资就说得上小三千,在小城陡然跨进了另外一个收入层次。每天清晨七点,单位那辆金杯在小区门口接上王林辉,去全面视察沙河镇各大垃圾站,提前五十米下车,戴上大口罩,眼睁睁看着几百只绿头苍蝇呼啸而过,奔向前方腐烂的菜渣子、脱了形的塑胶拖鞋以及不敢细看的卫生纸。王林辉三十岁以前喜欢在深夜里写诗,总觉得眼前一切有一种让人激动的意象,却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句子开头,所以他放弃了,现在他深夜里一般在吃辣炒田螺,下两瓶蓝带,肚子渐渐涨起来,雅戈尔西裤衬衫,金利来皮带,手上一块蓝色玻璃面浪琴,看起来也不是不像个领导。领导王林辉在垃圾站二十米外站住,把口罩往后拉紧一点,对身边的垃圾站站长说:“再喷点消毒液嘛,这苍蝇也该杀一杀了,站里每个月批了专款的嘛。”

然后他就去吃早饭了。王林辉的早饭向来是在白沙河边那家“幺妹豆花饭”,距离他视察的最后一个垃圾站开车三分钟,人还没下车,豆花蘸水新鲜泼辣的味道就冲过来,必须是糍粑海椒,必须要把豆瓣舂碎,窖水必须带点苦味。豆花饭从一块五一碗涨到五块,门口还是停满了车,小城里开好车的不多,奥拓轮胎上糊满了泥,夏利的前窗玻璃上有一道巨大的划痕,开奇瑞QQ的男人好像是个包工头,付钱的时候扯着脸笑:“小幺妹,我天天开车来吃碗你的豆花饭,油钱都多亏,你跟我说两句话嘛,要不我们合个影。”

豆花幺妹白点点是他的小姨子,关系比较远的那种小姨子,按理说一年只能见那么几次:清明,中秋,冬至,春节。但是王林辉的老婆白丝丝和白点点从小感情好,他们白家的女人长得都像,脸上圆嘟嘟两块肉,身上却是瘦的,鼻尖有点翘,皮肤瓷白,夏天穿凉鞋,脚踝让人担心地细。王林辉和白丝丝确定关系后第一次见到点点,那时她才二十出头,已经卖上了豆花饭,扎着蓝花围裙在切葱,边上一大木桶豆花蒸出满屋白气,她转过头来,鼻尖上沾着几点葱花,叫了一声:“表姐夫。”那股气厚实滚烫,王林辉觉得自己快瞎了。

最近这场雨从腊月十九一直下到了初八上班,是那种细到你要疑心是错觉的小雨,但下了这么多天,到底成了气候,站在窗前望出去,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垂头丧气。王林辉今天出门前跟白丝丝说:“白沙河看起来是要涨水。”丝丝正在吃早饭,面前摆了五六个碟子,全是剩菜,有一碟里是两三片香肠,又有一碟里有两根泡鹅笋,她矜持着不说话,往红苕稀饭里夹了两丝凉拌莴笋。头发昨晚上过卷子,现在从后面看过去满头小卷纹丝不动,王林辉知道事情没过去,她还在和自己冷战,也就出了门。

王林辉没有在家吃早饭,也没有去幺妹豆花庄,他在小区门口吃了碗粉,碧绿的豌豆颠浮在肥肠粉的红油汤上,他极其想喝一碗清香微苦的豆花窖水,连带着想念清晨七点的垃圾站。王林辉开着刚买的蓝色宝来把以前的视察路线走了一遍,垃圾站们淋了二十几天雨,车从五十米外开过依然污水四溅,一只红色毛皮鞋浸得褪色,沉静地站在路边。经过白沙河的时候看到水果然已经涨起来了,漫过岸边青石板,天色还暗,幺妹豆花庄的霓虹灯招牌在水雾中闪着彩光。

店里地方小,大部分人还是坐在室外搭的棚子下吃,棚上铺着天蓝色防水油布,屋檐滴下的水慢吞吞绕过那棵大槐树流到河里,河水不算干净,却也不脏,大个的黑背鲤鱼有时候会跳出水面,这种鱼怎么做都是一股土腥味,但是年三十晚上总得摆上一条。今年过年那条几乎没人动过,摆在大圆桌中间,距离每个人都太远,只有白点点站起来,长长伸手撬开鱼肚皮,把凝固的深黄色鱼子吃了。年三十的晚饭怎么吃也吃不完,饭桌上真冷,所有菜都凉了,凉拌鸡下的红萝卜卷儿浸透了辣椒油,又咸又辣,王林辉夹了两根就吃完一碗饭,白丝丝在边上嘤嘤哭,泪珠让一切变得更加冰凉。

王林辉把车停在白沙河对岸,远远看见白点点,在从大锅里往外舀豆花,还是穿着大年三十那件红色高领毛衣,扎着另外一根红花围裙,这么隔着水看过去,雨雾里有朵红云。他没有下车,而是立刻掉头开往白沙镇政府办公室,以前王林辉吃完了豆花饭,就走两步到河边,点上一支娇子,那是他每天的第一支烟,烟头扔进白沙河,很久才能沉下去。今天他的第一支烟是在镇政府的停车场抽完,垃圾箱就在门口,王林辉偏偏就扔在地上,也没有把火踩死,他拿着公文包走进了拆迁办公室,年前年后饭局吃得多,王林辉又胖了五六斤,看起来的确是领导了,他今年三十三岁,副科级,被借调到沙河镇拆迁办之前有人找他吹风,说区里像他这样在成都读了重点大学本科的也就几个人,等明年回到环卫站,肯定就直接提科级,不用每天去视察垃圾站,每天来接他上班的车会是一辆帕萨特。

王林辉当时并没有说,我为什么要帕萨特,我自己刚买了辆宝来。

2

沙河镇可能有一半的人姓白,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亲戚,王林辉和白丝丝结婚的时候就在白沙河边摆流水席,稍微远点的亲戚知道碗筷不够,自己背凳子拿着铝制饭盒过来,打两勺子饭舀点海带鸡汤坐在河边。正是春天,槐树开出小米白花,香气穿过大火爆炒猪下水的味道,在河面蒸腾而上,那场婚礼明明也就吃了两天,却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幺妹豆花庄为了婚礼休业两天,王林辉给了白点点四百块,让店里的几个灶头专门负责蒸米饭,蒸好之后装在大木桶里抬出来,直接放在坝子中间。那间老房子的厨房要走到最里面,经过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里种着无人理会的栀子花,石头鱼缸里还有两尾肿眼泡红金鱼,人人都以为睡莲死了,那年夏天却还是开出两朵花,深紫色花瓣镶白边,一直不肯凋谢。

白家这一支最后一次分家是在1998年,白点点一家三口当年吃了点亏,只分到这套和镇上距离最远的破房子,但是据说风水好,白家的祖坟都在后面山上,那些坟地都正对着山下的白沙河,背后是密密竹林,野生毛桃有狭长绿叶,又结出青色小果,一切都是让人眩晕的绿色。清明时白家人上完坟,王林辉和大家一起坐在坝子里吃墨绿的蒿蒿粑,天气还凉,又照例下雨,白点点已经穿着紫色大花的绵绸连衣裙,光脚穿一双黑色中跟鞋,王林辉不敢细看裙子下的小腿。白点点技校毕业后没有进工厂,破釜沉舟四处找人借了三万块,把老房子刷墙装地砖,屋顶的黑瓦全部重新换过,一台巨大的石磨就放在坝子里,一家三口在后面另外搭了两间瓦房住下来,白点点的床边有一台破旧的台式电脑,那是白丝丝买了笔记本后淘汰下来的,开机后轰隆隆响,但是还能上网。王林辉帮忙把电脑搬进屋子,房间里一股香粉味,他一分钟都不敢多待,立刻退出来在院子里拿根干面喂金鱼,白点点在外面遥遥叫他:“表姐夫,出来吃饭,今天给你买了瓶泸州老窖,”

幺妹豆花庄开了一年,三万块就还掉了,人人都有点羡慕,有人微弱地表示过要重新分家,但大家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人做得出狠事,只是家里过年那几天吃饭都默认成就在豆花庄里,也再不凑份子。白点点提前两个月就特意去乡下订了一头猪,一只胖嘟嘟的黑山羊系在院子里,大年初三最后一顿现杀吃羊肉汤,略带膻腥味的白雾在老屋里回旋,山上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从窗口望出去,炸开的纸屑就像下着红色的雪。屋里不知道谁喝多了,大声说:“点点好能干哦,那些司机天天来捧你的场,怕是不只来吃豆花,豆腐也吃得有点高兴哦。”白点点在厨房里做酸辣羊血和爆炒羊肝,没有听到这些,她老早就学会了装作豆花庄里太吵,什么也没法听到。

沙河镇要拆迁的事情是去年中秋在豆花庄的饭桌上传开的。王林辉刚借调到拆迁办,这算是第一个大项目,大家都有点兴奋,拆迁款说是一家不会低于三十万,这笔钱在城里稍微偏远的地方,也能买套两室两厅,小区花园里有踏上去来回摆动的健身器材,不需要用公共厕所。白点点难得从厨房里跑出来,还系着那根蓝花围裙,说:“表姐夫,我们这里不拆吧,我不想搬呢,我要卖豆花哒。”

王林辉记不得上一次白点点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是什么时候,他不能控制地把声音低软下来:“不会,你这里有点偏远,开发商看不上,以后楼建起来了,豆花庄生意肯定更好,你可以提前把价钱涨起来,豆花八块一碗也卖得动。”白点点不好意思笑得那么直接,但眼睛还是弯了:“那好,你们喝酒喝慢点,烧什锦还要等一会儿,今天的海参墨鱼都还可以,我买的最好的那种。”

到了冬至,王林辉在饭桌上说:规划改了,白沙河边正好盖一排河景别墅,说是一栋买一百万,怕卖不出去,先签合同再开始修,但地基这些要先打好。他声音放得轻,怕在厨房里炖补药的白点点听见。又不是太轻,怕白点点听不见,自己还得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次。白丝丝本来在专心啃沙河镇著名的麻辣兔头,千辛万苦终于要吃到兔脑花,动作一下停下来:“王林辉,你好久晓得这件事的?为什么没有先给我讲?”

王林辉不说话,慢动作夹起两根冷吃牛肉。白丝丝把兔头摔在桌子上,起身去了厨房,帮着白点点把补药端出来,汤里黄芩党参放太多,苦得不能下口,整锅猪蹄只吃掉一小半,收拾的时候白点点想都没想就倒进门口的潲水缸,平时她节约得厉害,买条超过一百块的裙子要拉着白丝丝去店里试三四次,白丝丝不耐烦,坐在店门口抱怨:“你是要给自己存好多嫁妆才够嘛?”。

白点点没有男朋友,可能曾经有过,但这几年她整日暴露在豆花庄里,除了上菜的时候被人摸过两次手,白丝丝疑心她没有和男人有过身体接触。相过几次亲,但是她不喜欢做生意的人,又更不能接受农村户口。白丝丝说,王林辉你不是有几个大学同学在城里头上班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介绍给点点,要长得斯文点的,我看点点喜欢这种。王林辉空泛地答应了,从来没有在同学聚会上提起过这件事,自己有一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姨子。

那天的冬至饭早早散了,麻将和斗地主都没有凑够人,王林辉和白丝丝出门的时候,白点点站在门槛上,手里拿一块抹布,说:“表姐夫,我不搬。”今年冬天不够冷,白点点只穿了一件柠檬黄薄毛衣,夜晚有风,白沙河水声呜呜,岸边有人在烧纸钱,香烛味在漆黑的地方格外浓郁,好像整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灵堂。

王林辉把车都启动了,才又摇下窗子对还是站在门槛上的白点点说:“我想想办法。”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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