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海晏(四)

 

(四)往事午后,二月红的戏仍是那出霸王别姬。他仍是虞姬,随霸王东征西走无怨言,一剑刎颈不疯魔不成活的虞姬。二...



(四)往事

午后,二月红的戏仍是那出霸王别姬。他仍是虞姬,随霸王东征西走无怨言,一剑刎颈不疯魔不成活的虞姬。二月红眼睛扫过台下,没有那熟悉之人的身影。当初,那人从不落座,总是远远站着。却偏偏只需略略一扫,就能看见。如今着意寻找,也是寻找不到了。

张启山果真静静站在梨园外直到申时已过。梨园又一拨人进了又出,便知今日的戏算是完了。却不知二月红肯不肯见自己。管家已是再去询问。

果真世事如棋。那年那人求自己,瓢泼大雨,今日自己来求人,艳阳高照。

听得管家那声请,张启山步伐有些踌躇。那人未见自己时,时刻想着如何见,如今那人愿意见自己,自己却对见面心怀忐忑。猛地衣袖被拉住,低头却是副官骨节分明的手。

对上副官的眼睛,张启山怀疑自己是否错觉,那眼神竟有着鼓励的意味。

他是长沙的佛爷,怎会需要鼓励?思及此处,便抬脚随着管家去了。身后是张家亲兵整齐划一的步伐。

走进梨园,一应陈设仿佛未曾变过。走过戏台,想那日自己拿了顶针来寻二月红,二月红执意不接,二人你推我往,最后顶针掉到空中也没能到二月红手上。他张启山想给人什么东西却给不到手的,想来只有这个功夫不下自己的二月红。走至后台,那人背对自己,从镜中却将彼此看得分明。想当年他曾随意坐着,调侃二月红堂堂男儿执手画红妆演了旦角,兴起时还曾在眉上勾勒几笔,如今也只能遥遥相对,相顾无言。

二月红好像还是当年那幅模样。只细细看来,眉梢眼角添了几道细纹,清丽明眸透出几丝愁绪。二月红将额上贴片取下,张启山才发现他鬓间秋霜已染。

“佛爷日理万机,怎又想起到我这梨园来?”

还是二月红先开了口。

这句话,多熟悉?是了,那时这人也是这般问着,“佛爷又不爱听戏,怎么有空到我这梨园来?”只不过那时眉眼飞扬,调侃随意,如今却是生生有了阻隔。

定了定神,将此行所为何事一一道来。

张启山说完,许久不见二月红答话。

“你想让我帮你找人?”他抬眼看他。

只一眼,张启山觉得喉咙发紧。

“是。”

“方才来的两个日本人,也让我帮他们找人。”二月红不紧不慢卸妆。“你说,我该答应谁好呢?”

张启山知他玲珑心思,此刻必是猜透自己所想,只是他既相问,也不能不答。

“我想你,都应。”他斟酌开口。却仍不肯多说。

却见二月红从凳上起身,在他面前站定,直勾勾盯着他。

“不止吧佛爷。你何不说清楚,你要我假意答应帮他们寻人。若是寻到活人还好,若是寻到死人,便通知于你,再添两具尸体。总归,这一趟说是寻人,倒不如说是送人。送人上黄泉道,送人入鬼门关。”

张启山因这一番抢白沉默无言。他的确存了这样心思,只是此刻被人直白说出,终归有些歉疚。

“我曾立誓不下墓,佛爷不会不知道吧?”

怎会不知,那年你钟情丫头,丫头久病不医,你立誓不再下墓只求积阴德

“况且,当年我苦苦求药你未曾允我,如今你凭什么让我为你出生入死?”

凭什么?那日解九劝你家国大义,你指着丫头说“天下与我何干,毕生所愿不过一人而已。”如今又有何立场,以家国大义劝你?

“张启山,你不爱听戏,却要我为你唱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偷龙换凤的戏,你真是好算计。”

算计,是了,是算计。算计你我情分仍在,赌你终不舍我一人。

“我张启山的全家都在这里,只要你答应我唱这一出戏,你要我全家的性命,都尽管拿去。张家子孙,给我统统跪下!”张启山知道,此刻该下赌注了。他一撩衣摆,双膝落地,张家所属,统统在二月红面前跪了下来。

“当年你便想取我性命,今日我张启山把命给你。只要你帮我这件事。无论如何,墓中东西不能被他们带去。”

二月红看着张启山那犹如磐石一般的眼神,仰天长啸:“张启山,你疯了,你疯了啊!”

看着眼前众人,二月红忽然勾唇一笑。此刻尚有薄妆,张启山心里蓦地划过四个字——风华绝代。

“张启山,我不要您全家性命,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何事?”

“当年你害我发妻,如今三年过去,每每夜间孤枕难眠,我缺个暖席之人。”

闻言,张府众人纷纷怒目相叱,副官更是忍不住开口欲骂“二月红你……”

“二月红也是你叫的?”却是张启山隐含怒意的声音。“和二爷道歉!”若是平时,副官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但此刻却硬是梗着脖子不发一言。

“佛爷,你不是向来自诩家国大义?连你张家子孙的性命都可舍去,难不成在你看来,这十数口人的姓名,还抵不上你一人清誉?”

“怎么样佛爷,你可是考虑好了?”二月红卸好妆,方才悠悠问道。

“好,我应你。”张启山霍然起身和那人面对面站定。

却见那人又勾唇,“你们起来吧”他说,“你们佛爷都同意了,那这事便是你情我愿。张启山,走吧。”

走,又能走到哪里?左右不过……红府。

又一次走过戏台,二月红停下脚步,“梨园规矩,戏若开场不得进入,可你偏偏总在开场多时才进。旁人都道你是这长沙布防官,是无法拒绝的佛爷。可你应当知道,就算你是长沙布防官,我若不让你进,你怎样都进不得。”他随手一指,“我这戏台本是金钱豹捐的。那日他于我这里碰壁,恼羞成怒本欲暗算于我,却不料被你化解。说来,倒是我欠你一份情。不过,”话锋一转,“纵你不来,若他真以为我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虞姬,我也定要他知道二月红为何能在九门行二的。”

张启山想起那次。鬼车进长沙,车厢满是棺椁。一具棺椁中发现一杯南北朝时期顶针,因着他是南北朝的行家,便携了顶针来寻他,顺手碰到前来滋事的金钱豹,随意出手。他自是明白,若自己不在,就算金钱豹那暗器到了二月红面前,二爷也能用一个卧鱼躲避了去。只是有求于人,多些筹码应是好的。却不料那人立誓不碰沾土的东西,到了顶针也没能送到他手里。自然,最主要,他原以为自己能让他稍微松动些规矩,却不料依然被拒。

张启山没说话,这些话显然二月红也只是说给他听。只这思绪被带动,仿佛还是当年模样。那时,他在台上咿呀,他在台下注目,不必过多言语,一个眼神足矣。

走出梨园,看眼前车辆和张启山余下的那些亲兵。二月红皱皱眉,“此处离红府不远,佛爷这些年日日坐车,不知这路走不走得?”张启山自是说好,心内却想,这人还如当年一般脾性。分明不爱车上油烟味,却不肯落下口风。那时他同自己,也多是以这般语气,“佛爷日理万机,不会连和红某走上一段的空闲也无吧”或是“佛爷再不多走走,这九门功夫,佛爷可就称不上冠绝了。”又或者,“佛爷可是怕见生人,还是平日损了阴德,怕走在街上被人暗杀了去。”如是种种,如今亦是如此。

街上熙熙攘攘。炮火将至,长沙却仍无风雨欲来的压抑。张启山内心担忧,心内暗自计较。却听二月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些人比你亲兵如何?”张启山不料他有此一问,二月红却也不期许他回答,兀自接到“若论功夫手段,十个他们也比不得你的亲兵,可红某看来,一百个亲兵也比不得他们。”随手指向一个妇人,“你可知她在这里卖布之前,在小瀛洲里过活。”张启山有些讶异,这妇人看来秀丽端庄,实无法想象如何是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皮囊。“当年她不过十余岁,父母双亡,无奈下卖身到小瀛洲,也难为后来她竟能把自己赎了出来。佛爷,我只问你,若是你张府中人逢此大变该当何如?”张启山喉头滚了滚,“宁为玉碎,若是张府中人,与其活着受辱,不若……”“不若死了算了。”二月红接过他未说完的话,“佛爷,他们被视为草芥,可若真说起来,最坚韧的,就是他们。人死皆空一了百了,可有勇气挣扎着活下去,能有几个?”

“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相识多年,张启山知道二月红平日看来温文儒雅,骨子里却从来不缺冷血。却不料他对这些人抱着极大敬意。二月红盯着他,眼里多了分嘲弄。“我本不知道,是我那短命的丫头一点点告诉我的。”

张启山此刻对刚刚提问十分后悔,此刻虽日头正好,却觉背后冷汗。二月红加快脚步,张启山随即跟上,回头却见那妇人布摊前多了一名男子,依偎一处,落下一地剪影。

红府。门前站定,张启山直至此刻方才确信,自己同二月红一路从梨园行至红府,竟不知不觉说了这许多话,一如当初,也是这般信步,一路谈笑,不觉路途漫长。

行进府中,景物如旧,只少了那个温婉的女子浅笑相迎。

行过照壁。“当年,我知陈皮心性,每每他做错事,总罚他跪在这里。那时丫头见了,总劝我莫与一个孩子计较。”二月红眼神很空,似在追忆那时岁月。“也就在她心里,陈皮还是个孩子。陈皮做的那些事,我早有风闻,却不忍告诉她。她既以为陈皮是个孩子,那便随她吧。好在陈皮对她,撒娇打滚儿,看不出半点阎王气。我原想着,若丫头长命百岁,陈皮心里也终归有一处善地。可……”风起,将二月红那一声叹息吹去。

走过池塘,凭栏而立。“当年,丫头最喜欢在这里看风景。我想着此处风景虽好,日日相对也总要腻烦,后来陈皮告诉我,只因在此处,归来时她能一眼看见,离去时她能注视我背影许久。”他又转向那一池碧波。“你可知她生前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张启山摇摇头。“她半夜醒来,见纱帐染尘。便于此处浣洗。她想我未起,却不知我隔着窗口,看她整个动作。”二月红伸手,似在抚摸伊人面颊,“我那时才知,何为清浅含笑,脉脉含情。总唱西子浣溪,可在我心里,西施再美,不及她半分。”

行至厨房。“张启山,你会下面么?”二月红问。张启山心中微涩,遇见二月红之前,丫头正是个面摊丫头。后来他到红府,还曾调戏丫头是否只会做面。却不料二月红义正言辞说是自己只想吃面。“丫头临终想吃面,我带她走遍长沙却求不来一碗面。”二月红眼有些红,“佛爷,真是通天好手段。”张启山自知他所指为何。能让全长沙不肯卖一碗面给二爷的,除了佛爷还有何人?只是这事二月红却是想错。关于丫头痨命传言甚嚣尘上,故而无人愿意卖一碗面。只是……只是故人长辞,此刻再提已无意义。有些罪过,总归要有人背负。

往事历历在,旧曲不堪闻。

张启山不知如何同二月红出来,却已到丫头墓地。一抔黄土,一方墓碑,再多话语也只剩追悼。

二月红静跪在坟前,“若非世道凋零,想来我和丫头不过吃面的情分。终归有一天,我会携红府夫人到她摊上吃面罢了。众人都说她本要被掳去小瀛洲,是我为她赎身,救她于水火。可他们不知道,我救她,却是害了她。倘我无这一身盗墓本事,也是救她不得。她若去了小瀛洲,或许沦落风尘,至少如今还是活着的。可我偏偏是九门中人,那时年少气盛,随意倒了一个斗,盗得两支金钗,为她赎了身。或许正是亏损阴德,才让她嫁于我后病体缠绵。”

他抬头看向张启山苦笑,“只有你有丫头救命之药。可我跪你门前三日,你都不肯给我。二月红一生不求人,只求一次,却被你拒绝。”

张启山蹲下身来看他,“我,我有苦衷的。”

二月红闻言微笑,“你有何苦衷?这药原在日本人手中。你若给了我,次日长沙街头皆知你我投靠日本。届时长沙内乱,恐无需用武,便落入日本人之手。”

张启山不知如何回答,这人分明比谁都清楚,却不肯原谅于他。二月红似是知晓他心中所想,“张启山,可对于我来说,即使身败名裂,千夫所指,我也只求丫头平安无事。”

“张启山,那日我冲进张府,本想一剑杀你祭我的丫头,可我终究没下去手。那时我便知道,这辈子,我杀不了你了。”

张启山想那日,他强撑看他离去,胸膛一片血染。副官看他唇角含笑,想他怒极。只他自己知道,他欣慰远胜心碎。他终究赌赢了——二月红,终是下不了手。二月红虽唱旦角,谁不知他雷霆手段。凡是得罪于他,或是俯首言和,或是天地为墓。二月红想杀却还活着的,也只这一个张启山。

“张启山,”二月红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他指着面前比划,“他年我若身死,我的棺材一定要高出一截,这样到了地下,丫头还能靠在我肩膀上听戏。你说好不好?”

“好”张启山听见自己说。

风沙真大,迷了眼睛。

Encounter | 黄粱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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