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 · 雏鸟

 

庭院的竹林里,那只落难的雏鸟让我惦念不已。...

老家后院有片竹林,其实就几十棵。这样子,称“林”感觉是吹大了。可汉字结构是双木即成林的,眼看几十竿子挺在哪儿,不称它“林”又委屈了,只得凑合着说罢。

这竹林真好。一杆杆竹子从根到梢到枝到叶,清一色的翠绿,最具生命意像的自然色。春日万物生机勃发,满眼都这颜色。于是有片竹林,便总觉有春意盎然的清新气象。

春天是不必说了。夏天呢?正是新竹蹿长的旺季,一根根箭似地直向蓝天挺拔。破皮拔出的嫩杆儿,敷着淡淡的粉白,仿佛胎毛未褪,肉肉的滑滑的湿润润的嫩,似能掐出水儿来。竹梢好像不攻上顶峰不罢休,一股劲儿蹿出竹林的冠盖,才从容地横向舒展,散作纤纤枝梢、点点片绿,蓬勃地展洒开来,渐渐跟旧竹溶成一堆浓浓的碧绿。直觉,那堆翠的浓荫里储满了仲夏的清凉,至少有清凉的意蕴。

秋天草木萧瑟,尤其北方的树种,大多都见冷色变,叶子纷纷黄了、枯了、落了。但竹子该绿照绿,叶子也照长得结实。这时节,你不管怎样多情善感,面对竹子,绝不会生出悲秋伤怀的情绪。进入严冬,即使大雪压顶,竹子也仅是戴顶雪帽,下面照穿绿装,而且渐成墨绿色,绿得更浓重了。跟严冬较劲儿似地,你让我枯黄,我偏偏更绿!倔强得严冬很无奈,只得给它保留个例外。那一片绿,好像永远收藏着春天的。

竹子天生清秀。亭亭的杆儿,纤纤的枝儿,疏朗、清丽和飘洒的细叶,自带着雅的韵致。这样,那从竹林透出的新清气息,仿佛染着绿色、浸着雅味儿弥漫出来,整个庭院都溢满了清雅的气色。

也因其清雅,苏轼才情有独钟地感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我辈是当定俗人了,不配享清雅。但俗务烦累之余,不妨暂且放下心头事,全然地放下。寻一处恬静幽境,吮几缕竹节清风,或可冲淡些红尘浊气,暂得灵魂的涤洗和宁静,也总算“清雅”了一阵儿不至于一味浓烈地“俗”到底。那也活得太累,少了人生的趣儿。

每次从省城回老家,我都会在竹林哪儿佇立凝视,或信步徘徊。能遍看得清,哪棵旧竹发了新枝。偶见蹿出几根新竹来,会怦然心动。一种对萌生新生命的兴奋,对生机勃发的感动。
可是上次回来,发现竹林里有只小麻雀。

倒不意外,竹林里经常有落雀。但都是见人即飞,这只小麻雀却另类,人到眼前都不飞。它也紧急走了几步,却被一根细草绊了下,身子一摇摆,差乎摔倒的样子。它是吓得瘫软,或没了前行的力气,便索性停下来。那几步显然没用,并不能逃脱被捉的厄运,仅是证明恐惧。继而浑身发起颤栗、抽搐,羽毛惊恐地支扎起来,嗦嗦抖擞。

它是一只雏鸟,刚出窝的雏鸟。尖尖的嘴巴长着一圈嫩黄的边儿,翅膀是有羽毛了,茸茸地覆了一层。可脖颈还没一丝毛儿,裸露着粉嘟嘟的肉。那脖颈像一根细肉绳,两头系着脑袋和翅膀。细得让人揪心、可怜、甚至感到恐怖。我明白了,它不是不飞,而是翅膀没长硬,不会飞。也不是不走,腿还太纤弱,不足以支持身体挪动。刚才那几步已是拼尽全力,很艰难、很艰难的了。

那几步已耗尽了体力,只得颓然卧在地上,或是瘫软在那儿了。它怯怯地缩着细脖,嘴巴尖直指向我。像是乞求:“可怜可怜,放过我吧。”也像是少气无力的摊牌:“我就这一堆儿了,是抓是放是杀是刮,都由你吧。”

它放弃了挣扎,也没了挣扎的力气。只有小肚肚在微弱鼓动,证明尚有口气儿,还活着。但小眼晴却瞪得圆大,像是把仅剩的力气使出来,全用在瞪眼上。那是求活的本能,在没任何挣扎余力时,唯一能够表达的面部表情。它瞪大的眼是愤怒、是惊恐、是对抗,也含有无助的哀伤、乞怜和绝望。

我心里不由一抖,触动了人性最柔软的神经。感觉,好像一疙瘩肉的心脏是吊在这根神经上的,猛一弹拔,直绷绷地、揪抓抓地往下沉、往下沉。但毕竟是只小麻雀,我也没太大的在意,仅是多瞥了它几眼,便罢。

回到屋里,我临窗坐下来,照样去翻读一本书。凝思的当儿,不经意把目光转向窗外。蓦然发现,不知何时飞来一只老麻雀落在竹林里。正跟雏鸟嘴对着嘴,久久地对立在哪儿。地上落满了干枯的竹叶,有几层厚。我怕惊扰了这对鸟儿,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偷窥。终于看明白,老麻雀嘴里衔着一粒小黄豆,原来是正给雏鸟喂食呢。
很容易推猜出来,它定是雏雀的母亲。

也真难为了这位母亲。它不知打哪儿叨着一粒豆,舍不得吃,老远飞来喂孩子!可孩子到底太稚嫩,缺生活技能,小豆送到嘴边竟叨不住,几次次滚落下来。这很麻烦,一地杂乱的枯叶子,指不定小豆滚到哪片叶下去。每滚落一次,老麻雀就得伸长脖子低下头,爪子刨,尖嘴叨,慌张地忙活一阵子。好不容拣着了,送到孩子嘴边又滚落在叶子堆里,还得再次刨、再次叨,几多次重复着这样的失败……

我被这一幕惊呆了,两眼盯得发直。场景是很静的,至多翻动枯叶时发出点声响,也几乎听不见。但对我的心灵是重重的撞击,使我感到了一种震撼。这话没夸张,是震撼。

看着这样一次次的失败,我都不禁着急了,下意识地跺了几次脚,也很替老麻雀遗憾、沮丧、以至烦躁难耐。而它仍不停地重复着喂了掉、掉了找、找来再去喂,看不出一点儿烦……我简直惊异,小小的麻雀肚里,怎装得下这么强大的耐心呢?

但这不是耐心的事儿,根本是母爱的天性牵动。它要确保孩子生存,为此一切都可忍耐,甚至意识不到是忍耐。

我看傻了,竟忽略了是两只鸟,被这种母子情场深深地打动、痴痴地打动。在这点上,人和动物的天性是共通的。因着共通,很容易触动人类最原始、最本真、也最柔软的性情。良久,我的心在一波波激荡,平复不到安然读书的心绪。

对那只可怜的雏鸟,我已无法再视而不见了。回省城时仍惦念着,临出门又冒出个担心:它会不会饿死呢?于是转身到厨房翻箱倒柜,想给它找点吃的——不全是安顿小生灵,多半儿是安顿自己的良心,得能坦然地走开。但不凑巧,常年不在老家吃住,灶台挂着蜘蛛网。翻腾半天,没找着一粒米。只得扩大范围去寻觅,还不错,最终在卧室翻出一块月饼。怕过期发霉,我细品了一下,确认没发霉,才放心地拿去。我把月饼揉成细沫沫,可撒到哪儿呢?又恐下雨淋湿变腐烂。想了想,便撒在竹林旁边的屋檐下。那儿是水泥硬化的地面,好找,也好叨。

这才长舒口气,坦然了。

可是走到高速公路半道,我又忽觉不对头。小鸟会吃月饼么?或吃下去能消化么?竟有些后悔了。直悔:怎没想起去买个馒头呢?小区门口就有馒头店,距家门很近的,至多耽搁几分钟但我不可能再拐回去,也犯不着。可内心是有愧的,总觉是个遗憾。回到省城后才渐被冲淡、以至忘却了。
再次回老家,大约是在一个月后。我自然还要去看竹子,也自然会想起那只小麻雀,不禁踌躇了一下。此刻,在这特定境域中,那已淡忘的愧悔感被重新激活、放大了。我直怕它消化不了月饼被撑死,或压根儿没吃会饿死……我担心这个后果,更怯见残不忍睹的遗骸。真实地说,我的心在怯怯地发毛、发颤。

我是鼓着勇气走向竹林的。很庆幸,担心的情景没有发生。谢天谢地!小鸟不见了,指定是翅膀长硬飞走了。我顿然松了口气,那种内心纠结随之释然。还颇感欣慰:也许是那月饼救了它?若是,真值得欣慰,至少对良心有个交待。

这夜秋高气爽,月明星稀。

我搬来把藤椅,独坐在庭院赏月、听风、观竹影。天真蓝啊,跟刚清洗过似的,一轮圆月也显得分外明净白亮,把繁星都羞得躲藏了去。只剩数颗还在闪烁,却也谦卑地低垂了很多,似觉离我更近了。几缕淡淡白云,很轻很薄的样子。就像片片棉絮被撕得似断似连,轻飘飘地拂拭着月光。也像轻纱点缀着几颗星珠,朦胧了一片蓝天,却把天色衬得更蓝了。

有风,很细的风。这风翻不动棕榈树的叶子,仅能扫得叶尖儿微微颤擞。金桂和樱花树的叶子是吹动了,也很轻微,仿佛给吻抚的清风一个象征性的面子,总不能无动于衷。最是竹子多情,着意跟清风共舞似地,摇摆着纤纤身姿,飘洒起长发般的纤枝柔叶,婀娜地悠来荡去。投下一片摇曳的竹影,洒在脚下的枯叶上,洒在花坛曲径的石板路面上,洒在曲径那边的红花草上。竹影悠悠浮动,似乎把那枯叶那石板那红花草都抚醒了,也都跟着生动起来。

庭院静极了。棕榈、金桂和樱花树的叶子虽是轻微擞动,却听到咝咝摩擦声。竹叶的声动就大了点儿,仿佛被清风的轻吻感动,把回吻的声响夸张地放大。竹林和红花草丛里是藏有蛐蛐儿的,估不准有多少只。这儿翅膀弹一曲,那儿唧唧和几声,像对情歌。小区外不知何处有池塘,感觉距离不近的,可是听得有蛙鸣。那蛙声从鼓鼓的肚里弹出来,肉肉的颤颤的,倒也很悠扬。忽然,邻家的树上发出嘎的一声鸟叫,搞不清什么鸟,反正叫声挺脆亮,略带几分尖厉,似把夜幕撕开一道裂缝。这蛙鸣、鸟叫、蛐蛐儿唱,并不感到丝毫嘈杂,反倒渲染出“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夜,是更觉静了。

我尽情地拥抱自然,跟月光跟清风跟草木跟百鸟融为一体,便觉万物都有着灵动的意趣。这是没啥实际功用,但能让你体验到:在功利世界里,倍感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却在这“无用”之处,使生命舒放出轻爽的惬意。

倏尔,南墙头飞进几只小鸟,飘入竹林深处。它们唧唧喳喳欢叫不停,在竹枝上跳来蹦去,简直快活得放肆。我看得清,都是麻雀。当然,我仍会想到那只小麻雀,这群落里可有它吗?它若从曾经挣扎、疲惫、恐惧、焦虑的困境挣脱出来,飞入这无拘无束、不累不烦、自由自在的乐园,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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