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酷的朋友

他们没有姓名，年龄不详，却是她的朋友中，最酷的一对。...

他们没有姓名，年龄不详，

却是她的朋友中，

最酷的一对。

最酷的朋友

1

玛吉是我的好朋友，姓张，读书的时候取英文名字，她毫不考虑，毅然决然地对老师说，“我要叫做Maggie, 和张曼玉一样。”

这句话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据她所说，大家会如此激动，是因为她和曼玉女神有两点惊人的相似之处。

女的，活的。

那真是相当地雷同。

玛吉的身材丰满，吃多了几顿就会偏到胖的那一边，但她本人并不介意，并以美食家自居，认为人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吃。当她津津乐道英文名字的来源，身材比她大一号的员工肥肥在旁边频频冷笑，“无耻，如果妳是张曼玉，老娘就叫碧昂丝！”

我觉得这些女神都会生气的。

玛吉和我住在不同城市，生活原本毫无交集，我们会变成好朋友，是因为流浪猫狗的缘故。有次我号召捐款，她开着一间小公司，用老板的淫威没收了一堆少女买零食的钱，理由是为善要与减肥并重。她把钱增加十倍，成为一笔小巨款，收到的流浪动物之家吓呆了，问我这是谁，转账的时候是不是多打了一个零。

我们是这样认识的。

现在很多女生都爱说自己是汉子，可她们一定没有见过玛吉。我想她是我朋友里唯一不刮腿毛与腋毛的女人，从不化妆保养，身上只有黑、浅灰与深灰。路见不平一声吼，能把公交车上不让位子的大叔骂得抱头鼠窜。看见流浪动物受苦，心却又像一块嫩豆腐，轻轻一碰就碎成渣，随时随地能哭成狗。

玛吉收留了几只毛孩子，都有可怜的遭遇。这只嘟嘟被剪了声带，每天无声地笑着迎接主人回家，那只三花瞎了一眼，却非常凶悍，人称盲剑客，誓死保卫她的安全。她最疼爱的是半身不遂的奶粉，被车压碎了骨盆，丢在路边等死。玛吉把牠捡了回来，细心照顾，配上轮椅，从此奶粉晋升有车阶级，汪生开挂，四处横冲直撞。

2

玛吉家的隔壁住着一位独居老爷爷，年龄不详个性冷酷，不太与别人打交道。据说他以前是军人，从小离乡背井，退伍之后年纪已经老大，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与他为伴的只有一只橘色大猫，年龄不详毛色油亮，肥头大耳的模样非常霸气，小区里的人常常见到一人一猫在傍晚出门散步。爷爷走得缓慢，步履蹒跚，胖猫脚步轻柔，尾随在后。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地上的形状依稀能见到过去的荣光，老人雄壮威武，老猫虎虎生风。

老爷爷散了一会儿步，照例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休息，橘猫会纵身一跳，安稳地伏在他身边，树荫下随即传来苍凉的哼唱：

“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阪坡前逞英雄...”

玛吉曾路过，好奇停下来听了几句，被老爷爷发现，狠狠瞪了一眼，她落荒而逃。

这本来是两人一猫的唯一交集，直到有一天，玛吉照例带罐头去喂附近的猫狗，正蹲着弄得起劲，背后突然被蹭了一下，回头看见老爷爷的那只大橘猫。牠瞇起双眼，显然是被香味吸引，盯着玛吉手中的碗，犹豫着不敢马上靠近。

“是你啊！”她伸出手，“肚子饿了是不是？来，今天有金枪鱼。”

橘猫个头不小，胃口也很大，三两下就把食物吃得精光。

“还要不要？”玛吉再添了一些鱼肉，趁机摸了摸大橘的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猫咪。”

一个声音突然从她头上冒出，玛吉整个人吓得弹起，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皱着眉头看着她和橘猫。

“猫咪，回家了！”他背过身子，指着家的方向，大橘立刻弃罐头于不顾，乖巧地跟上去，一人一猫才走了几步，老爷爷突然转过来，对着玛吉点了点头。

玛吉说，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心情特别好，感觉像是交了两个很酷的朋友。

3

玛吉和老爷爷的家，中间有一堵及腰的矮墙，那是大橘常常躺着晒太阳的地方，牠居高临下，背对着家里的庭院，像一个巡视领土的君主。从那天开始，玛吉出门喂狗猫的时候，都会留一碗食物在矮墙上。而猫也从来没辜负她的心意，玛吉回家之前，总能顺手收走一个空碗。

过了一个礼拜，玛吉发现矮墙上有颗小小的苹果，端正地摆在空碗旁，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字，“谢谢”。她心头一暖，将果实带回家，原本放在厨房，后来想了想，又将它们拿出来，放在桌子中间。

从此，矮墙上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回礼，上面写的总是谢谢。玛吉吃掉苹果，留下纸条，有几张被雨淋湿了，她珍惜地印干，再慎重收进盒子里。

入冬的一个下午，天气突然转凉，玛吉正准备出门喂猫狗，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扰嚷，她推开门，看见救护车停在老爷爷的门口，顶上闪着令人不安的红蓝光。老人脸上盖着氧气罩，躺在担架上，几位医护人员正将他抬上车。

一见到玛吉，老爷爷突然激动起来，努力想挣脱束缚，却被大家按住。只见他满是皱纹的手朝玛吉挥动，指向矮墙，依稀听见他说，“猫...猫咪！”

玛吉连忙点头大喊，“我知道！你放心！”

老人平静了，救护车扬长而去。

4

揪心的十天之后，老爷爷终于回家，但因为心脏病发住院，又发现视力严重退化，无法生活自理，只能搬进老人院。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呆呆地看着手上的清单，上面列出能带去的物品；老人身无长物，打包并不困难，可这次大橘没办法一起去。

带不走的，往往最放不下。

临走前，他抱着猫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很久都不说话。最后老爷爷站起来，踏上去老人院的车，开门的时候，大橘从椅子上跳下，想跟着走。

“猫咪，回家了！”他喊，指着熟悉的方向，一如往常。

橘猫很疑惑，看着唯一的主人，不为所动。

一间空屋不成家，你在的地方才是。你离乡背井，万般总不由己，我无处安身，从此颠沛流离。

老爷爷留下眼泪，擦都来不及擦。

玛吉曾经想要收留大橘，但被断然拒绝。牠给的讯息相当明确：吃光玛吉给的鱼，打扁玛吉养的狗。老人走了之后，大橘日常的行踪成谜，不过有时依然躺在矮墙上晒太阳。这段时间内，玛吉的狗不能出现在院子里，只要被牠看见，见一只打一只，见两只打一双。

玛吉很喜欢化悲愤为力量的大橘，她说她早看出这只老猫不是泛泛之辈，无名猫最能打，家养猫都是渣。

每个月初，爷爷会回来探望牠，虽然视力不好，但他无需费力寻找，只要轻喊一声，本来不知道在哪里的猫，就会从某个角落飞奔而出，喵呜应和。一人一猫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老人会唱起那首熟悉的五虎将：

“五关斩六将，保嫂觅皇兄，匹马单刀千里行...”

老人断续哼唱，直至被车接走，大橘总会送他，跟到小路尽头。

5

春天刚来的一个下午，玛吉发现墙上的猫碗原封不动。一开始不在意，因为隔一条街的太太也很喜欢大橘，有时候也会喂牠东西吃。可是连着几天都如此，让她开始担心，四处搜寻了一整晚，最后想起隔壁老爷爷空置的旧房子，她翻墙过去找，在门廊下发现已经冰冷的猫，年龄依旧不详，但在时间的荒原里，一切已没有差别了。

“看起来很平和，一定是寿终正寝的，”玛吉这样说，语气十分安慰，眼泪万马奔腾。

她将大橘埋在矮墙底下，这才猛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月初。

玛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知道她内咎，又不忍心说实话。她愁眉苦脸了好几天，突然很高兴地告诉我，有办法了。

玛吉走遍流浪动物收容所，居然找到一只猫，和大橘颇为相似。

“这...这样不好吧？！”我迟疑地问。

“妳真的觉得不好吗？”她认真反问。

我沉默，让一个独居老人失望的确残忍，我们谁也做不到；老爷爷的眼睛不好，说不定真能蒙混过关。

玛吉抱着替身猫进行特训，终于有天，门外传来熟悉的呼喊声，她冲出家门，在公园里见到老爷爷，打过招呼，战战兢兢地将新大橘递过去。

老人的手，在接过猫的那一刻停顿了，玛吉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猫咪...是不是瘦了？”他掂了掂手上毛茸茸的一团，狐疑地问。

“是！是瘦了，”玛吉连忙回答，“大概是天气热，胃口不好。”

老人点点头，默默将猫拥在怀里，这几天被抱习惯的新版大橘居然很合作，乖乖地按照剧本演出。玛吉退到一旁，心里松了一口气。

6

夏天过去之后，老爷爷不再出现。

玛吉很担心，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仍抱着最大的希望。橘猫2.0被她喂得胖胖的，身材和上一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就算老爷爷的眼睛没有退化，一晃眼也难以分辨。

她日夜期盼，终于有天等到消息，不过不是老爷爷的身影，而是一封来自他的信。

正确地说，是老人院在他遗物中找到，代为寄出的字条。

纸上画了一颗小小的苹果，旁边除了“谢谢”，还多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天上的猫咪也说谢谢你。”

玛吉哭了，心里某一块地方很酸，又有一块地方很暖。

她将那封信，和以前收到的字条放在一起，埋在那堵矮墙下，就在大橘一代的旁边。顶着阳光，她奋力挖土，和着泪水堆进去，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头晕，心里却非常清澈，就像与亲爱的人告别，虽然万般舍不得，却知道他们去了该去的地方，终于能与想念的人重聚。那苍凉而有力的歌声，彷佛还回荡在曾经清凉的树荫下：

“黄忠马陷坑，云长刀留命，箭射盔樱报恩情...”

恍惚间，玛吉又见到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老人与一只老猫，他们互相陪伴，跨越时间，没有姓名，年龄不详，却是她的朋友中，最酷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