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债

 

人,一辈子要清清白白的,再穷也要踏踏实实的赚钱...



1


张建兵年龄不大,歪点子却多。赶只花猫上房,窜翻了小三家晒的盐花生,乐坏村里的一群野小子。刨个坑,填上牛粪。“咯噔!”这次又是让谁家穿高跟鞋的小媳妇给踩着了?臭哄哄回了家……

“谁干的?谁想出的这歪主意?”野小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起看着张建兵,一脸无辜的摇摇头。于是村里人送他个外号“张主意”。

张主意自小就没了爹,一个老娘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长到十七、八岁,张主意又估摸着有了自己的主意,说什么也不进学堂了。

干啥?跟着他大舅学泥匠,削墙砖、搬瓦片。再苦再累也不想读书了。晚上,躺在冷冷清清工棚间的地铺上,尽力舒展白天累折的筋骨,透过窗台,月朗星稀。张主意合上疲惫的眼睛,心想:干活,赚钱,不回学校;不想穿那双破布鞋;更不想吃腻糟糟的酸豆菜……

机灵的张主意脑瓜好使,几年下来,工地上的活,基本上他都能上得了手。他大舅觉着,这小子也算是个可造之才。干这泥匠的活似乎可惜了,何况这孤儿寡妇这么些年,应该培养个有出息的人了。
一天,他大舅到一家砖瓦厂进瓦料。赶巧这家厂子需要几位销售员,厂长也算是老熟人了。于是,他大舅领着张主意就来了。

厂长一瞅,瘦高个,长得眉清目秀,就是看着稚嫩了些。他大舅笑着搭着腔:“磨练磨练不就长进了嘛!你就当给这小年青一个机会嘛!”厂长拍了拍张主意削平的肩头,看了看他大舅:“好!那就留下,试试吧!”

张主意进了永新砖瓦厂,鞍前马后跟着一位老师傅跑了大半年。立秋一过,张主意再一次打定了主意,收拾了几件干净衣裳出了城奔往大城市。那一年,张主意刚满二十,翩翩少年,意气风发,带着青春与梦想上路了。

在他大舅工地上摸爬滚打的这几年,让张主意深知这承建方在施工时对这砖瓦的一些要求,每逢用料单位质疑,张主意总会找到主意打消用料单位的顾虑,加上张主意这帅气憨实的外形,很快就在一些建筑开发区打开了冰山一角。厂长拍了拍张主意的肩膀:“小子,业务不错,好好干!酬劳费嘛,到财务室去领吧!”

张主意的心里别提有多滋润,这销售员走南闯北,收入还颇丰。张主意暗暗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好好干,干出个模样来!

张主意在永新砖瓦厂里如鱼得水,打磨得能言巧辩,八面玲珑。在外人看来,这张妈妈也总算把苦日子熬出了头,可在张主意心里,却还远远不够。


2
一日,张主意溜达在异地。忽然一辆白色奥迪A6“咯”的一下停在了他的前面,车上下来一位戴着墨镜、身穿皮茄克的时髦小青年,猛然叫道:“张建兵!”

张主意一愣,自从离开学校,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张主意愣神一看,恍然记起:“徐明,是吗?徐明,我没记错吧!”

“你小子,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我可跟着你有一段路了。”

“是嘛?我怎么一直没发觉!”

“你小子看着背影就觉着是你,走!上车,老同学,多少年没见,有幸在这儿遇上,一定要找个地儿喝一盅去!”徐明边说边拉开了车门。

张主意抚摸了一下这锃亮的车身,羡慕的看了看徐明,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这么些年,你跑哪儿发财了?豪车都开上了,真是了不得。”张主意刚到饭店就问开了。

“嗨!发什么财,我就是一司机,给一位老板开车呢!”徐明引着张主意进了饭店包厢,拉开了话茬儿:“我那老板,干大买卖的主,他那部大奔才是叫豪车呢!”

“什么大买卖?这么能来钱?”张主意兴致勃勃的问着。

徐明犹豫了一下,警惕的望了望门外,凑过头,压低了声音:“集点资金,吃点利息!”

“收利息?那,那这合法吗?”张主意吃惊地问。

“井底之蛙!”徐明鄙夷的笑着又说:“这就叫现代经济的自由调配方式。我也有些闲钱在我们公司兜着呢!这样,除了工资,每个月我还领着红利,这就叫钱生钱,怎么样?比你这跑断腿的销售来劲吧!”
这一夜,张主意辗转未眠。心里禁不住的又开始捣腾主意。

第二天,张主意约了徐明,来到徐明的“鹏程投资公司”。

“你来杯咖啡还是茶?”徐明问。

“什么都行!”张主意坐在徐明办公室的沙发上,左顾右盼,定神细视。实木地板,欧式装修,吸烟室,卫生间,电话电脑。没想到,就一小司机的办公室也会如此考究,可见这位老板的买卖真是够大的。

但张主意心里似乎还是有一丝隐隐的不安,问道:“你这公司真的靠谱吗?”

徐明端来一杯咖啡:“老同学,就你这点钱觉着不放心?咱老板会不会收还是个事儿呢?”

张主意的心不禁被抽了一下,但很快又在脸上挤满笑容:“我这跑销售的攒个钱不容易,也就想着能托你老同学的福,赚点外快呗!”

终于,在徐明的引荐下,张主意与鹏程投资公司促成了第一笔合约。

光阴似箭,这钱生钱的买卖可着实让张主意尝到了甜头,有了利好,张主意的心思也就放开了。这小日子过得可越来越滋润。到了年龄,娶了亲,生了娃。苦了半辈子的张妈妈在太阳底下缝着孙子的小棉袄,温暖快乐。

张主意作为一个幼年丧父、尽出歪点子的调皮孩子,到今天成家立业,努力工作,早已被村里人刮目相看。有了这份崇高的仰慕与信任,张主意再一次按奈不了他那颗蠢蠢欲动的主意之心,在乡里四邻那儿凑点资金,年底分点红利,也可算是一种双赢。

很快,张主意就从左乡右邻那儿凑到了款子。徐明诡秘地捶了一下张主意削平的肩膀:“终于开窍了,老同学!”

“时势造英雄!”此时张主意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3
正当张主意陶醉在自我编织的美好生活时,徐明的电话断了,怎么都联系不上。

这几天,张妈妈一直守在村口石阶上等儿子回家,从天黑盼到天明,脖子望折了依然不见张主意的影子。

“张主意出事,跑了!”村里炸开了锅。张主意家里人头攒动,挤满了惶恐讨债的。

鹏程投资公司本以为揽进了一个大客户,不曾想原是空壳,灰色地带的民间借贷资金链被拦腰砍断,苦不堪言。鹏程投资公司的吴总难逃法网,当月就跳了楼,徐明不知去向。张主意看着这间欧式装修的奢华办公室,如今人去楼空,满目疮痍,一脸懊丧。

怎么办?乡亲们凑的钱该怎么还?虽说这几年尝了些甜头,可这些到手的利好,不是又全砸进去了嘛!三十六计,“走!”

张主意撞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于是,张主意跑了!
第二天,媳妇扛不住每天上门要债的,半夜时分,打个包袱也跑了。家里只留下这孤孙寡奶两人。大伙儿吵了几宿,哭天嚎地的也要不到个钱,乡里乡亲的也无可奈何,只好自认倒霉。

张妈妈躺在床上,以泪洗面,水米未进。孙子军军踩着板凳熬了一碗稀粥,端到奶奶房里:“奶奶,喝一口!家里再没了你,我可怎么办?”

边说小军军边呜呜的哭了起来。张妈妈一把搂过军军,花白凌乱的头发埋进小孙子细瘦柔软的肩膀里,怎么抱都觉着冷。

张妈妈发了狠,告诉军军:“几十年前奶奶没有管好你这不成器的爸,现在拼了这老骨头,奶奶自然也要拉扯你长大。只是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人,一辈子要清清白白的,再穷也要踏踏实实的赚钱,不要昧了良心,要勇敢面对和承担。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第二天,张妈妈找上村主任,托他卖了家里这二间瓦屋。

“张妈妈,这房子卖了,你和这孙子住哪儿去?”村主任不放心的问着。

“不怕,瓦屋边不是还有间柴房嘛!能放张床,搭个灶就行了,只是明年我这小军军上学的事——”张妈妈忧郁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不是问题,国家有政策。”村主任爱怜的摸了摸军军的小脑袋。

张妈妈把卖瓦屋的钱挨家挨户的还上了一些,并发下挚言,拼尽余生,也一定还上。


4
此后,张主意的家里安静了许多。其实,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有指望这孙奶俩人真的能把这债还清了。

江南的冬天,有时也会阴冷的出奇。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清晨,张妈妈推着几坛腌好的酱菜准备赶早市。

“今天太冷了,军军你就在家,别跟奶奶一起去了。”
去集市在路上,有一个弯坡。冬天赶早,太阳没出来,踩着路上的结冰“咯吱咯吱”的响。张妈妈小车到了弯坡一拉滑下来,再一拉又滑了。年纪大了,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了。

张妈妈停下来,用嘴哈了一下被冻木的手,准备再试一次。一拉,呼的一下,小车终于上来了,而且轻松极了。猛一回头,张妈妈看到军军那张冻得通红而稚气的小脸。

“让你在家呆着,怎么就不听话了?”

“这个坡,没人推,我就怕奶奶上不来。”

“乖孙子,等到了集市,奶奶给你买糖葫芦。”张妈妈噙着泪哽咽地说。

一攒十,十凑百。张妈妈努力还着张主意欠下的外债。终于,有一天张妈妈再也没有力气拉那几坛子的酱菜赶集市了。

张妈妈走了,口眼未闭,债却始终没有还完。
残月如钩,乌鹊南飞。霜降之后,天就黑暮得早,夜也开始长了。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军军在认真地写着作业。

“军军,开下窗户,快!”李婶隔着窗台递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先停下作业,趁热吃了。”

“谢谢李婶!”军军羞怯地回答。

“吃完后,写作业,晚上早点睡,明天我让二妞叫你一块儿去上学。晚上要是有什么事儿,别害怕,敲下窗户李婶就听见。”军军目送李婶离开后埋头就吃了起来。

这时,门外闪过一个黑影。

“谁?”军军警觉地站了起来,心里害怕极了,急忙喊:“李婶,李婶!”黑影一下子推开门:“别喊!军儿,是爸!”

军军停住了喊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愣过神来,扭过脸一言不发,继续扒在桌子上写作业,眼泪却情不自禁地吧嗒吧嗒滴满了作业本,边写边擦,糊成一片。

“爸爸”这个字眼,对幼小军军来说,充满了太多的怨恨与心酸。脸色苍白,一身落魄的张主意惭愧地搂过军军,军军转身也紧紧地搂住了张主意,抽咽着说:“奶奶走了!”

“奶奶走时可有话留下?”张主意问。

军军推开爸爸,走到床头,摸出一个黄本子塞给张主意:“奶奶说,要是有一天你能回来,就让我把它交给你,如果你永远不再回来,就等我有一天长大了,赚上钱再看……”

张主意颤颤微微翻开这压瘪的小黄本,上面记着——

“前村头刘海爹5000,还上3000欠2000。

隔壁李婶10000,还上6000欠4000。

陈小三爷爷2000,还清……”

张主意捧着这小黄本,泪如雨注,重如千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张主意直起腰杆拉上张妈妈还没有卖完的那几坛子腌菜,赶着早上了集市。

本文图片选自微信号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拿相机的“沈从文”:陕北35年的乡村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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