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我常常觉得是片子在拍我,而不是我在拍片子 文汇

 

思想食堂,汇聚精彩文章。资深记者李宗陶用文字带你走进电影大师李安的精神世界。...





编者按:为什么家庭片、情感片、奇幻片、武侠片、西部片,李安都能拍?为什么拍完之后东西方都很喜欢?既然他这么厉害,为什么三十六岁才拍出处女作?

本期文汇,就让我们透过李宗陶的笔,来探求这些问题的答案。

下文原名《李安:电影的仆人》
作者李宗陶,有删节
原载于李宗陶的新书《画在人心的苦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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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潮腻腻的,鸭汤面馆老板娘坐在板凳上望向街面,喃喃自语:“弄不好今年就是倒黄梅。”一辆黑色轿车在她眼前打了个弯,拐进弄堂,几个人正一人一把伞迎候在那里。老板娘拢拢筷子站起来,返身进了厨房。右边车门打开,一个白了大半头发的男人下车,藏青色冲锋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棒球帽随即戴上,压得低。从不同方向射过来的目光触不到被遮住的眼睛,只好在帽沿上稍作停留――那儿,有一处边角绽了线。

“导演,您瘦了。”化妆师迎上来。李安脱了帽,向室内所有陌生人微微颔首,经典的Ang Lee式微笑浮现――一种统一了谦逊、羞涩、无奈、温柔、纯真诸多色彩的表情,却淡。


李安式微笑
在他十几岁诵读的《论语》里,有曾子“每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在父亲要求他和弟弟背诵的《古文观止》里,有历史掌故,有文辞之美,有人生智慧和宇宙之道。

胞弟李岗说,谦谦君子是李安的禀性,他待人诚恳,待电影诚恳,待电影公司与同僚诚信 ,不敢乱用投资人的钱;他的镜头和叙述,不晦涩,不说教,有留白,有余韵,平静灵秀,对得起观众――好比打篮球,传球总让接球的人舒服。

李岗说,同时存在一个他不太能把握的“西方的李安”,虽然上初中以前,兄弟二人是睡一张床长大的。他看李安在纽约大学的毕业作品《分界线》(Fine line),看《理性与感性》(他怎么会懂两百年前的英国?),看《卧虎藏龙》(这不是传统中国的武侠片,是西方视角的两个女人的战争,用的又是章回格局),都有那种陌生感。“每次他讲英文的时候,我就会觉得,那个我不熟悉的李安出现了。”

《理性与感性》剧照(李安导演,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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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界线》的剧本11页,片长47分钟,从1982年开始拍摄,1984年作为毕业作品亮相,一共花了两万多美元,李安说,是靠自己打工、父母资助、当时的女友(后来的妻子)林惠嘉赞助拍完的。曾在纽约大学TISCH艺术学院影视系教过李安三年级课程的丹·柯林曼(Dan Kleinman)教授说,“这部作品非常精彩。30年过去了,我仍然认为,我再没有见过比那更好的学生作业。”


丹·柯林曼教授是李安的恩师
《分界线》从上字幕开始就令人耳目一新――那是二胡和琵琶的音乐,但很明显是经过西方音乐熏陶后的那种感觉,不是简单地照搬东方音乐。他一开始就结合了东西方的文化元素,这使他在同学中很不同,使得这部片子得以鹤立鸡群,脱颖而出。”柯林曼教授是这部当年学生影展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的见证人。

“没有人看完我的毕业作品还会说,这小子不会拍电影。”李安自己讲过的。

上海电影节论坛上,李安一如既往谦虚着:“我是36岁才开张,很晚熟的人……”事实上,他在艺术上是相当早熟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台湾艺专二年级拍的第一部18分钟超八厘米黑白短片《星期六下午的懒散》,灵感来自余光中的短篇小说《焚鹤人》),只是,世俗意义的成功来得晚了些。

拍出处女作《推手》时
李安已经36岁了


李岗初看《分界线》大吃一惊:“哇,我老哥怎么会这个样子,没有经过青涩阶段,一出手作品就已经很成熟了。”这底下,不仅有台北艺专三年、伊利诺斯大学两年、纽约大学三年共同夯实的戏剧史、剧本研读、表演、导演、剧场运作的基底,不仅仅是王大川、邓绥宁、丹·柯林曼这些高明老师的耳提面命,不仅仅是麦克·尼克斯《毕业生》、伯格曼《处女之泉》、狄西嘉《单车失窃记》、安东尼奥尼《欲海含羞花》(大陆译为《蚀》)这些经典的滋养,更有一个从小“看叶子飘半天还不读书”、长长久久迷迷糊糊游离在精神世界里、好像生来就为拍电影这一件事情的人的痴情和天份,还有最后落定在台南的那个家所代表的文化的根性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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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李安的人,言语一接,一种头绪繁多的底色慢慢淡淡地浮现。因为慢,需要回味,因为淡,需要留白。

从某个角度望过去,他像古代人,没有近人骠悍的ego――也有可能,他内在的“本我”已经强大到超越了形式上的“自我”。他的伏低伏小不是一种姿态,更像是一种习性,一种道家的无我无执、练神还虚,长在他身上了。他的待人接物是儒家的,彬彬有礼,不远不近,但又是重人情的。他的眼睛里总浮着一层温润的水气。



1993年《喜宴》在柏林电影节拿了金熊奖,李安穿件灰绿色羽绒服去领奖,正下雪,媒体一拥而上,朋友忽然迅速扒下他的旧羽绒服,把自己的呢子大衣往他身上一披,让他走上红毯。那天晚上很冷,朋友始终穿着单薄的西装,手里拿着他的工作服,李安说,很长一段时间心里都记挂着这件事。

早年在纽约一起穷开心、后来为《卧虎藏龙》作曲的谭盾讲过一件小事情:“我太太坐月子的时候,他打个电话说:我要路过,看一下你太太。当时我很奇怪,还第一次接到朋友这样的电话。他专程跑来送一个带‘佛’气的台湾瓷器杯子。他跟我太太说:‘坐月子,用这个杯子喝水比较好。’我觉得李安有一种很淡的深情。”
《喜宴》剧照(李安导演,1993)
“到提升品质的时候,我们现有的东西不够用,就得借助西方,但中西混合也会出现不适应,我心里会有警惕。”李安是懂得体用互为表里的,进不到体内,终归用得浮泛――这也是西方导演拍摄东方题材时常表现出不够尊重的原因。

从《理性与感性》开始,但凡受雇于好莱坞拍西方题材,李安会把需要雇用私人研究员/艺术指导写进合约。在伦敦开拍之前,他大概做了6个月的功课。艺术指导露西安娜·艾辛琦领着他去博物馆、美术馆观看十八世纪的画作,参观建筑、服饰、景观设计,了解当时人的体态模样和时尚(《色戒》里为什么会选中汤唯那张脸),领会浪漫主义、大都会和工业革命的兴起,还学习了动物——狗和马、猪和羊。

影片上映后,一堆人问李安:“你是怎么做到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熬夜弄出来的啦。”他已经会用英式的dry humor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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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手》结尾,两位老人在夕阳余晖里喃喃道:“没事,没事。”《喜宴》里,将军要跟老陈握手,老陈不敢,将军拍拍老陈的手,默默无语。《饮食男女》结尾处,父女共扶一碗汤。《断背山》里,拍得像中国山水画一样的美国中西部……这是李安的品味。


《断背山》剧照(李安导演,2005)
中国人的山高水长,忠与孝,含蓄与厚道(李安说,厚道常常也是装糊涂),是从父母亲那里接过来的对中原文化的缅怀和想象。它们代表的旧秩序给过他安全感,它们内涵的旧式伦理和教养形成他人格的一部分。当李安遇见代表西方文化的优秀电影人,他们碰撞,互相讲解,来回切磋妥协,发展出一种新的电影语言,一种在两边寻求最大公约数最小公倍数的世界语言。

不管形式题材如何变化,技术如何酷炫,到最后,打底的都是那个李安,那个会安排易先生在王佳芝床前黯然的李安,到最后,也无非是要激发观众的想象,搅动他们的心。

那么最初困挠过他的文化和身份认同呢?

“(电影)是通过一整组人,用上我的心力和电影才能的分工合作。成果是属于大家的。从工作而言,我不会去分华语电影或是美国电影。从认同的角度来想,我一直把自己当做一个华人电影工作者。今天我在美国拍一部电影,其实跟我在大陆湖南拍一部电影没有区别。你只要收录对话,跟人合作,开展工作。但支撑我的是非常中式的精神,我会根据所拍的电影进行调整,但它不会变。回到中国拍片时,我也会灵活采用许多来自美国的元素来改变我拍摄华语电影的方式。有时我会这么想,像约翰·列侬唱的Imagine,想象,想象一个没有国家、宗教之隔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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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盾还讲过李安唱歌的故事。他唱得跑调,大家笑得肚子痛,他不好意思,也跟着笑,忽然把眼一瞪:“我再来一首吧!”那一刻,谭盾觉得李安像阿甘,生命中有一种非常顽强和朴素的东西,而他自己,并不太察觉――他那句无辜的口头禅:我也不晓得。

从29岁到35、36岁,李安花费许多时间推剧本,诸事不顺,靠太太养家。如果不是遇到林惠嘉这样理性又细腻、俞秀莲式侠女柔情的大女人,如果不是身上那种他不自知的朴素和顽强,可能撑不了太久他就改行了。纽约大学毕业的不少电影高材生在改弦易辙讨生活的路上,都会屈就拍那些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东西,结果把自己拍没了。李安也在心里哀过叹过,自比秦琼卖马,或者卖烧肉粽的少年,但他就是不肯走。



然而,在兜售剧本屡屡碰壁的那6年里,他在电影上是有增益的,“西方奠定了电影的语法,它要求精准。苦头吃过,我就知道一个剧情长篇需要什么,电影结构怎么弄,商业电影怎么弄,每天在那边想,就跟学校一样,一直在不停的学东西,只是没有出手。我有一点才华,但不是一开始就凭才华震惊大家,然后凭个人魅力经营电影,我一直当学生一样,慢慢做,我不会志得意满。”

导演的才华是多重的,跟制片方打交道是一种,跟演员相处、捕捉他们调教他们令他们发光是一种,看清电影的目的――如同康德写下“人是目的”――安顿好自身与电影的关系是另一种。

李安很早就把自己看成是一段导体,一个燃烧自己伺服电影的工具,一个盛放菜肴的容器――里面是由最新鲜的食材、最精湛的刀工、最恰当火候烹饪出来的。所以他常跟年轻的外国演员、还有想当演员的小儿子李淳直说:“其实你并不重要,我也不重要,观众的想象最重要。”这决定了他拍出来的电影不完全是个人表达和宣泄,他给出的刺激也不是感官层面的,他要进到人心里去,他要人动情。这是当代许多导演已经不想、也不会了的。



“我常常觉得是片子在拍我,而不是我在拍片子。当然我在片场还是要有权威,下决定要非常明快,每天要做几百个很快的决定,这是我最头痛的事情。但只要熬过去,好像就有一种天意,就会出现一种奇幻感,姑且叫它信仰吧,就是这部片子在拍我,它一定要做成。当我决定拍一个题材的时候,它就主宰了我,我会用虔诚、纯真的心去做,这是一个责任,将来要面对观众的,不能打诨……必须把ego放掉,真的是片子在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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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尽黑了,毛毛雨在下。鸭汤面馆生意比平常冷清些。两个姑娘跑进来吃面,胃口蛮好,还加了份鸭肉。付了帐就要走,老板娘边收拾桌子边道:“书别忘记了。”她拿起书递过去,瞄了一眼,《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那个臂上满是刺青的化妆师什么时候出弄堂的,她不晓得。那辆黑色轿车什么时候从她眼面前开走的,她也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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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宗陶
资深记者,多年笔耕不辍的非虚构写作者,曾获2016腾讯非虚构写作大奖。新书《画在人心的苦闷上》,是她和李安、朱新建、刘小东等15位艺术大咖的对话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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