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伊力夏提(获奖作品)

 

【A面】十月二十三,霜降,乌鲁木齐被冰冷的气旋包裹成了一具木乃伊。城市里的人面面相觑,好像日落黄昏后天山脚下...



【A面】

十月二十三,霜降,乌鲁木齐被冰冷的气旋包裹成了一具木乃伊。城市里的人面面相觑,好像日落黄昏后天山脚下那片茂密的针叶林,各自跳舞,各自叹息。

国际大巴扎因天气突然的寒冷而门可罗雀,高耸的伊斯兰建筑直指着厚重的云层,如生死般的顽强抵抗。人们裹紧衣服,穿过大街小巷,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座丰沛绿洲。

在这个遥远的内陆城市里,总有一些人被岁月的麻药接济着,也总有一些人拯救着另外一些人。

长春南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树被风吹得瑟瑟颤抖,树叶干枯似一群无家可归的蝴蝶随意凋零。交通广播FM949里,两个幽默的男主播操着一口纯正的新疆话调侃起乌鲁木齐拥堵的交通。

唐正哲把车开到蓝调一品小区的地下车库,那里面湿冷幽暗,车灯一直开着,稍显明亮。调频里的节目还未结束,唐正哲点燃一支雪莲牌香烟静静地听着,然后随着主播的无厘头搞笑谈论而嘴角上扬,偶尔笑出声来。

他完全忘记了此时此刻正有一位客人在他办公室门口等他。

四十六岁的唐正哲是一位心理医生,从业二十年间,在不同的城市里他见过许多不同的人,他们都是生活的病患,是社会里脆弱的群体。唐正哲并不觉得心里的疾病有多么可怕,可怕的往往是每个人自我的束缚与放逐。

有些人患的不是病,而是人性本能的自我保护,如含羞草那样。唐正哲今天约见的这位“病人”呈现的是另外某种状态,被往事搜刮,被旧事缠绕,对自己的反思以及救赎使他陷入了对人生深深的怀疑之中。这仿佛是更高的精神层次,一旦陷入便如同泥潭小草,无法自拔。

手机响,是唐正哲的儿子唐俊打来的电话。唐正哲关小了调频的声音,滑动手机的绿色触控键。

“爸,在哪呢?”

“在小区车库里”

“在车库呆着干嘛,怎么不去办公室,今天不忙吗?”

“今天……”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噢,还有客人在等我,瞧这记性,光顾着听广播了。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没,就是想你了呗,我看天气预报说乌鲁木齐这两天会下雪,你要记得添加衣物,我在北京实习也没法照顾你。”

“我知道,你爸我还没有老年痴呆呢,你一个人在北京也照顾好自己,没钱了跟爸说”

“嗯,那行,你快去办公室吧,我在等个朋友。”

“好,撂了吧”

“爸……”唐俊好像有话要说,字到嘴边又被嚼碎咽了下去,砸得肚子疼。

“怎么?”

“没事,那我挂了先,周末再打给你”说完唐俊便迅速挂了电话,他害怕时间一长自己会把那些话说出来,而他还没做好准备,他知道也许唐正哲也还没做好接受的准备。

“这臭小子”唐正哲笑着摇摇头。

手中的香烟早已燃尽,只剩下黄色的过滤嘴还夹在指间,扔掉烟头,拔下车钥匙,拎起手提包,唐正哲下车并锁好。看了看手表,十点过五分,他在心里默念,然后朝着光亮的车库出口走去。

在等电梯的时候遇到楼上的一朋友,唐正哲和他寒暄片刻,最后聊到小区采暖费的事情。那人想让唐正哲去物业反映下,楼上好几户人家的地暖不太热,唐正哲笑着答应,毕竟他是这栋楼的住户代表。

电梯打开,唐正哲进去,那人离开,电话响,看到上面的名字,唐正哲按了拒接键。半分钟后唐正哲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伊力夏提正在那等着他,手里紧握着电话。

这是唐正哲和伊力夏提的第一次见面,之前在微信上聊过几次,唐正哲大抵知道伊力夏提是维吾尔族,四十三岁,一个同性恋单亲父亲,他儿子在北京上大学。

伊力夏提穿着一件维吾尔风格的藏蓝色尼龙外套,休闲裤,黑色皮鞋,头发也梳得利利索索,像是精心打扮过的。唐正哲第一次看见伊力夏提的眼睛,蓝色的瞳孔里藏着红山顶上的薄雾。他脸上并没有沧桑感,眼角的细小纹路一点也不多余,三三两两,仿佛奔腾到哈萨克斯坦境内的伊犁河,会让人着迷,流连忘返。

背着光,伊力夏提站在楼道的中间,他高大的身体站成了一棵经历过山洪,冰凌和地震的胡杨树。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唐正哲走过去跟伊力夏提握手,发现他的手是冰凉的,和他的眼睛一样冰冷幽寒。

“手这么凉,快进来,进来,我给你找个暖手宝”伊力夏提跟着唐正哲进了办公室。

这是伊力夏提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看似简单的决定却耗费了他很长的时间去自我鏖战。他不知道来这里对不对,或者有什么效果,也许就像唐正哲在微信里说的那样,伊力夏提可能需要找个人说说话,聊聊天,仅此而已。

伊力夏提有严重的焦虑症,白天昏睡,晚上睡不着,日夜颠倒的生活让他偶尔产生幻觉,甚至是自杀的念头。

上个月中秋节那天,远在北京的儿子给他打了一通电话,原本团圆的日子,两个人却因为某些事情吵了一架,那晚凌晨伊力夏提自杀未遂,幸好被邻居及时发现。

“手这么凉,去看过医生吗?”唐正哲给伊力夏提端来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先喝口热水吧,暖手宝还在充电,一会拿给你”

“谢谢。我去看过医生,吃了药没什么效果,我觉得还是我自己的体质问题,从小就这样,几十年了,根深蒂固了。”

“也许可以喝点中药调理调理”

“算了吧,我都习惯了。”

伊力夏提稍显局促,两腿并拢着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捧着那杯温水,他一口没喝。镶边陶瓷杯里冒出来的温热气体向上缓慢漂浮了起来,仿佛是一撮透明心事,挥发进了屋里的空气之中。

“我们听首歌可以吗?”唐正哲走到电脑旁,看着伊力夏提问道。

“随便吧”

伊力夏提这才喝了第一口水,他扫视着办公室里的装潢,目光最后落在墙上的一幅照片上。他又喝了一口水,接着喝了两口,盯着杯子里腾空的水汽,他忽然张了口。

“你儿子和你长得真像,挺帅的孩子,我儿子也很帅”伊力夏提的眼睛里在那一秒中露出了光,唐正哲意识到,伊力夏提的儿子对他来说也许就意味着生活的全部,甚至是他整个生命。

对于伊力夏提这样的重度焦虑症患者,唐正哲还是比较担心的,从他们之前的接触中,唐正哲猜测伊力夏提一定经历过许多常人无法体会的事情,那些往事像寄生虫一样隐秘地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越是挣扎,便会损耗越多的能量,直到他精疲累竭而亡。

以前唐正哲也见过几个同性恋,他知道那不是病,而是物种进化过程中自然选择的一种方式。他们往往要面对比常人更多的精神磨难以及社会压力,唐正哲能够做的只是宽慰和祝福,他相信只要是爱情就一定要去尊重,无关性别。

伊力夏提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想。

“这两天睡眠有改善吗?”唐正哲试探着问。

“有,你给我教的方法我试过,这几天晚上倒是睡得早了些”

“嗯,坚持住吧,以前我失眠的时候就用那个方法,挺管用的”唐正哲在音乐播放器里找了一首李闰珉的《LOVE ME》,缓慢的钢琴曲从音箱里散了出来,落在伊力夏提手中的杯子里。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唐正哲在伊力夏提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两个人面对着面,看着对方,唐正哲的脸上始终都带着浅浅的微笑,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那样会比较容易让对方感到安心。

伊力夏提放下水杯,脱掉了身上的外套,叠好放在自己的身边。他里面穿着一件法兰绒的钴蓝色格子衬衫,和唐正哲的沙发很搭调。

伊力夏提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双手捧起了那杯水。



【B面】

唐俊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双手捧起了那杯水,他仰起头大口喝了下去。十点的阳光从远处照进来,打在他脸上,氤氲之中是那上下起伏的喉结,美到让人心碎。

与唐俊约好的那个同性网友半个小时后可能才到,北京的交通实在令人无法恭维。坐在沙发里的唐俊在看那个人之前发给他的照片,清净俊秀的脸,眉骨突出,双眼灼灼有神,照片里他在海边开心地笑,背后是金色的沙滩,远处是巴厘岛蔚蓝的海。

从照片里根本看不出,那人已经三十四岁。

微信来了信息,是他发来的,他说他应该坐地铁的,而不是开车堵在三环路上半个小时。信息里还附着一张照片,应该是他刚才拍的,照片里他带着墨镜,坐在驾驶座上冲着镜头微笑,那迷人的胡子让唐俊忍不住想去亲两口。最后唐骏回复他:没事,我在家等你,不着急,想你。

其实此刻唐俊的内心极其复杂,惊喜,忐忑,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决定约见炮友,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渴望解放身体,解放灵魂,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了什么。

唐俊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职业,甚至是生活喜好。既便如此,在看到那人照片的一刻,唐俊还是想被这个男人温暖的拥抱。这是所有男同志都无法收敛的孤独感在作祟。

家里的那只小白猫从卧室里跑了出来,静静地站在唐俊面前,一动不动。唐俊招了招手,小白猫“喵”了一声,踩着直线,脚步轻盈的跳进了唐俊的怀里。

打开手机微博看朋友们的更新,墨迹天气弹出了一条提示,大概是说乌鲁木齐今日小雪。这是唐俊设置好的天气提醒,只有两个城市,乌鲁木齐和北京。唐俊想了想还是给老爸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他要下雪,多穿衣服,开车小心。

每次跟父亲通话,唐俊都察觉到了一些不同,他知道父亲老了。

电话里唐俊本来想对父亲出柜,可是他根本没有勇气。他无法断定当父亲听到他说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气得心脏病发作,会不会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唐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唐俊是柜子里的人。柜子里虽然安静平和,与世无争,却得不到来自亲人的温暖。他带着面具生活,会孤独,会觉得生活失去了最初的斑斓。同志身份是伴随他一生的不可逆转的人生之旅,他没有选择后退的权力,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往前走,硬着头皮,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但,也许最后会是柳暗花明呢?谁会确定呢?

前几天唐俊在微博上又看到了一个悲剧:云南一青年因家人无法接受他的同性恋身份自杀了,他在自杀前写了一条长微博,从那里面人们才知道他受到了多少传统思想的舒服,多少家人的压力,最终在被父母囚禁在家的第十二天他选择了自杀。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爱你们所有人,可是你们所有人都不爱我。天堂里没有歧视,我要去那里寻找属于我的幸福。

躺在沙发上的唐俊不知不觉睡着了,小白猫安静伏在他胸口上,阳光从帘子里照进来,碎碎地投射在唐俊身上,他像极了喀纳斯湖里的鱼。

那人找到了唐俊的住处,深呼吸一口,然后敲门。唐俊被敲门声吵醒,他知道是他来了。抱着小白猫迅速从沙发上坐起来,穿上棉拖,踉踉跄跄走到门口,他也深呼吸着,然后亲了小白猫,勇气似乎瞬间充到了满血状态。

门缓慢打开,两个人彼此出现在对方面前,这种强烈的真实感让唐俊心跳加速到100迈。

“怎么,不想请我进去吗?”那人微笑着说。

“噢,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有点不知所措了”唐俊摸摸脑袋,眨着眼睛断断续续回答。

“你还真是小孩啊,还不错,房间看起来挺温馨,你是什么星座?”那人突然转过来问唐俊。

“我?我是金牛座”

“我猜到了。嗯,我可以去你的房间看看吗?”那人在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会闪烁出光芒,让人情不自禁的想去多看两眼。

“好啊,这就是我的房间”唐俊走过去推开卧室的房门,“东西有点多……”

那人走了进去,环视着卧室里的一切,目光最后停在了床上“挺好的,不错,有机会你可以来我家坐坐。”那人转过身看着唐俊,眼睛带笑,继续说“有点累,我想睡一会,你……要一起来吗?”

那人走到唐俊身边,牵起唐俊的手,他在用自己坚定的目光来平复唐俊内心的忧虑惶恐,也在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来平复唐俊因紧张而微颤的手心。

“你比照片上好看多了,真的……不用紧张,有我在这”话毕,那人试探性的亲吻唐俊的嘴唇,他能感受到唐俊鼻息中波动的气体,也听到了唐俊因紧张而不断下咽口水的声音。

唐俊轻轻的倒在了床上,那上面全是他身上的味道,熟悉而淡然。

唐俊闭上了眼,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飞在空中,俯瞰大地。他变成了一只灵魂里住着浪人的飞鸟,终于寻觅到了梦想的海岛。那是从未有过的快感,自由!自由!自由!

这一刻,他们是温暖彼此的同类。

他们在城市的臂弯里吸食着对方带给自己的灵魂安慰。没有爱,没有情,没有时间的陈铺直叙,却也能找到另一个自己,这样的一夜情真是稀少又珍贵。

窗外是明媚的日光,一束束落在两个男人身上,不多不少,不深不浅,刚刚好。



【A面】

窗外是明媚的日光,一束束落在两个男人身上,不多不少,不深不浅,刚刚好。

伊力夏提紧握水杯,温水早已冷却,残余的最后两口他始终没有喝掉。房间里依旧流淌着悠缓的钢琴曲,伴着伊力夏提述说的故事,唐正哲深深陷了进去。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我不喜欢跟男生们一起玩,也不喜欢踢足球,你知道维族巴郎都喜欢足球。我体质不好,容易生病,也总被村子里的其他维族巴郎孤立,所以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十岁那年,我的邻居把院子卖给了别人,没多久便住上了新的家庭。

那时候我们两家之间隔着木板做的高栅栏,父母去田里面种菜,我就在家看房子,看奶牛。

有一天下午我在院子里玩,听见木板高栅栏后面有人在说话,我走过去,从木板之间的小缝隙里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他长得很好看,黄头发,浓眉大眼,皮肤也很白。他说家里的大人赶巴扎去了,他一个人在家,还问我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玩。是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别人对我说可不可以跟他一起玩,我当时特别高兴。这是我们第一次隔着栅栏说话,通过栅栏的缝隙交换自己心爱的玩具,那一天注定是我生命中难以抹去的苔藓。

他说他叫居来提•阿布都拉,我告诉他我叫伊力夏提•热合买买提。我说我们做朋友吧,他开心的笑了。自那天起,我们就经常在一起。

有天我用父亲干活的钳子,悄悄地拔掉了几颗木板栅栏上的钉子,这样轻轻抬起一块木板,他就可以进我家院子,当然我也可以进他家。那是我们的秘密,父母们没有发现过。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有朋友的滋味是如此奇妙,就像你长了翅膀,想到哪里就可以飞去哪里。

秋天的伊犁是风的季节,我们在田里偷别人家竹席上的竹片,带回家做风筝。我记得,那是一只白色的风筝,后面缀着两条长长的红色尾巴。站在我家的房顶上,他高举着风筝,我在另一头拿着鱼线。忽然大风刮起,他大喊了一句“伊力夏提,起风了!”他松开手,我扯着鱼线跑了几步,双手高高扬起停在半空中,风筝飞了起来,像老鹰一样飞了起来。

飞了起来,我的童年也飞了起来,如同那风筝,贴近天空的滋味真舒服。到现在,我耳畔依旧可以听到他在喊“伊力夏提,起风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好,好到,一两天见不到他我都会不开心。也许是我惧怕孤独,已然无法忍受没有朋友的日子,我会莫名头疼,厌食,气短,失眠。

初中那会儿,我住学校,他没上学,而是在家里帮忙种田或者放羊。我们每周才见一次,除非他坐四个小时的马车来学校看我。就这样,我开始期待每个周末回家,那时我总要赖在他家吃晚饭,然后很晚了都不回去,我睡在他家,和他一起。父母们都是老邻居,他们知道我们关系很好,所以也都没说什么。

已经数不清我们一起睡过多少夜晚,反正抱不到他的黑夜我会做噩梦,而且总是梦到他离开了我。有一次梦到他搬家,搬去了和田,我们之间从此便隔着昆仑山脉和塔克拉玛干沙漠。记得我问他,会不会突然离开我,消失不见。他说不会,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无论何时。

在我心里,他就像一颗原地旋转的静谧恒星,而我则是他身边的小行星,吸收着来自他身体里的热和光,他却从未抱怨和拒绝。

在青春期刚开始的那几年,我很焦虑,对自己的身体而感到焦虑。我开始变声,喉结突出,体毛渐重,最可怕的是每次见到居来提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心跳加速,我很惭愧,也很愤怒,不知道为何如此。

夏天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光着膀子吃西瓜,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一颗颗滴下,特别好看,我觉得我可能是爱上了他,但我不懂什么是爱。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时很开心,见不到又会难过,而且晚上抱着他睡觉时我会忍不住亲他。这会是爱吗?这样正确吗?没人为我解惑,没有人。

十七岁那年的古尔邦节,我和父亲从巴扎上买了一只羊回来,然后便去了清真寺做礼拜,我很奇怪为什么人群中没有居来提,后来父亲问我是不是在找居来提,我没有回答,父亲又告诉我,居来提住院了。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他。我疯狂地跑出清真寺,其他人都在看我,因为这是不礼貌的行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一路跑回家,发现他家锁着门。我又跑去隔了两个巷子的居来提的叔叔家,问了他我才知道居来提在农四师医院。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在想什么,大脑完全空白。我特别害怕失去他,如果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想活了,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在医院看到了还在昏迷中的居来提,从他母亲口中得知他是在跟几个小偷打架时,被他们用一把锋利的英吉利小刀刺伤的,还好没有刺到肺。

那是我第一次在医院里过古尔邦节,这可是我们穆斯林最盛大的节日,但我不后悔,反而很开心,因为我是陪居来提一起度过的。那件事情,让我明白了我对居来提的感情,我们已经不是朋友,那是一种超越友情的关系,是爱情,对,我确信那就是爱情。

我爱居来提,我知道他也爱我。

我要去北京上大学了,离开伊犁的前几天我都没有去见居来提,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害怕告别。

最后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母亲说居来提来了,我心里突然断了弦似的咯噔一下。院子里我看到居来提站在木板栅栏后面,他对我招手,我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过去。他说他父母去察布查尔县看他奶奶去了,他还说晚上不想一个人睡,黑夜里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却隐约知道,他哭了。

那晚,整个夜里静悄悄的,听不到犬吠,听不到风吹树叶的声响。他躲在我的怀里,我们头靠在一起,我没睡着,他也没睡着,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就这样,两个人睁着眼睛,紧紧地抱着彼此。

有点热,我说不要盖被子吧,他淡淡的说了一声“好”。我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情不自禁,不由我的意志所控制。居来提突然转过来,盯着我的眼睛,然后默然的亲了我,他亲了我,我竟有点不知所措。他的手在我身上轻轻抚摸,我们接吻,那晚苹果红了。

他问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北京,那么远,他会伤心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真的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去北京上大学,要么留在新疆陪居来提。夜太深,他睡着了,我却没有,我一直在挣扎,也一直在问我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我哭了,无声的哭泣,眼泪擦掉了又流出来,我讨厌自己,憎恨自己。

夏日灿烂的星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我找不到自己的答案。

天亮的时候,我已经在长途汽车站里,居来提应该还在家里睡觉。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安静的离开,明知道这样对不起居来提,可我没有办法。这一次的离别改变了我们两个人的一生,无法追悔,更无法弥补。

大学期间我回过几次家,每次都没见到居来提。他父母说他去了南疆,去了和田,我们之间隔着昆仑山脉和塔克拉玛干沙漠,梦魇成真了。

后来我就在北京找了工作,很少回家。从那个闷热的夏日离开新疆后我就再也未见过居来提,几年后母亲告诉我他们搬家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我明白,我和居来提已经彻底失去了联系,我也清楚我欠他的太多太多。

大学毕业那年我就结了婚,是家里面安排的,维吾尔族人结婚都很早。虽然我不愿意,但我必须要尊重父母的决定,这是穆斯林的传统。

生了儿子没过几年我就离了婚,父母之命我已完成,我自己的选择我也要执行,我是同志,婚姻不能成为我生活的坟墓,就这样我带着儿子来到乌鲁木齐,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对居来提的愧疚活着,如果我当初选择了留在新疆,我的生活又会是怎样?起码我不会活的充满负罪感吧。

今年七月我回家时母亲给了我一封未拆开的信,说是居来提寄来的,这是二十几年来我第一次收到居来提的信,却也是最后一次。信里面他说他得了脑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说他没有恨我,离开只是不想打扰我的生活。可是他却不知道我离婚后就一直在找他,我等了他十五年。

十五年,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可以浪费?我努力拉住时间,它却不理会,风在半空中凛冽地吹,而我却连一个晚上的过错都无法挽回。

伊力夏提哭了,泪水从眼眶涌出来滴在杯子里。

唐正哲红了眼,鼻子也酸酸的,他一直在克制自己。唐正哲递给伊力夏提一包纸巾,安慰他说“擦擦吧”,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

擦擦吧,擦掉辛酸的眼泪。擦擦吧,擦掉回忆里浑浊不堪的伤悲。

此时此刻,坐在唐正哲面前的这个维族男人已经变成了一本沉重的书,让人不忍卒读。

音乐的旋律渐渐停了下来,房间里突然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无人言说。



【B面】

音乐的旋律渐渐停了下来,房间里突然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无人言说。

唐俊问那人怎么把音乐关了,那人露出迷人的微笑,他说“一会再听,我现在告诉你这纹身的故事”

“好,我先去倒点水喝”说罢,唐俊下床去,过一会端着两杯水过来,钻进被窝,小白猫跟着他上了床,然后跳入他怀里。

那人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一支中南海,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团缭绕烟雾,那里面隐约藏着一个人。

今年五一,我陪几个上海过来的哥们去南锣鼓巷玩,见很多人围堵在一家藏饰店门口,我们便走了过去。得知是藏饰店的几个伙计跟一个看起来好像是外国人的年轻帅哥扭打在一起,以多敌少,没人阻拦,全都在看热闹。我那个义愤填膺上海哥们突然站了出来劝架,可笑的是,最后我们也参与到了这场斗殴之中。你猜后来怎么样?后来,我们和那个年轻帅哥把他们打得站不起来,听到有人报警,我们就速度离开了。感觉很爽,像是逃亡。

上了地铁6号线,我们坐在一起聊了起来,这才知道那个被我们认为是外国人的小帅哥是新疆人,维族。他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澈蓝澈蓝的,像天池的湖水。

他说他在中传上大一,我想他现在应该大二了。他的T恤被撕破,露出胸口上的纹身,我问他在胸口纹的什么,他说是句英文:We are all stories in the end。我突然对他来了兴趣,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觉得他很特别。

我问他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藏饰店的伙计认为他偷了银镯,还要搜身,他最痛恨的就是被误会,之后便打起来了。我问他,你真的没有拿吗?他没说话,定定的看着我,从他深邃幽蓝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真相。我相信你,我微笑对他讲。

我坚定地相信他是个诚实正直的孩子,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问他为什么要选择那句话纹在胸口,他没有回答我,跟他离开时一样仅仅给了我一颗微笑。

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我最痛恨的事情也是被人误会,那种感觉特别难受,就像身体里着了火没法自救。我理解他,也理解我自己。

人生短浅,岁月无常,有些事情一旦被误会被错过,就算是过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无法补救。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居来提•伊力夏提,说实话还是有点想他,想他湖水般的眼睛。北京这城市也大也小,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次遇到。

后来我也去纹了身,就是我胸口的这句英文,我始终觉得只有经历过许多悲欢离合的人才配得上它:We are all stories in the end ,最终我们都只是故事。我应该是对得起这句话的,不敢想,过去了的那些事多半是不能重提的,人艰不拆啊。

那人掐灭香烟,转过头亲了唐俊,轻声说“最终我也会是你的故事。”

“是啊,我们都会是彼此的故事。”唐俊看着窗外,几只鸽子快速地掠过,留下空荡荡的气旋。

“哎,问你一个问题,维族人的名字是怎么起的?”

“是这样的,比如你刚提到的居来提•伊力夏提,居来提是他的名字,伊力夏提是他的姓,也是他父亲的名字。”

“好复杂,还是我们的名字简单点”那人下了床说“中午了,我请你去吃饭”

“好啊,我要吃海底捞”唐俊兴奋地从后面抱住那人“你说,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会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做我对象,我觉得自己老了,该找个人过安稳日子了”那人转过头深情地望着唐俊。

“好。我刚才想了想,决定不对父亲出柜了,也许某些幸福是注定要被放弃的,你说呢?”两人深情对望着又亲热起来。

空气里静静地掀起涟漪,一圈一圈地四散而去。



【A面】

空气里静静地掀起涟漪,一圈一圈地四散而去。

唐正哲和伊力夏提很久都没有说话,两人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大段空白过后唐正哲问伊力夏提要不要出去转转,他没有回答,看了看窗外,天空暗了下来,一副大雪将至的样子。

“会下雪吧”伊力夏提轻描淡写地说。

“听说是今天,下雪挺好的”唐正哲也看向了窗外,云层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点太阳的影子。

“我想出去走走”伊力夏提站了起来,面向窗外。

“行,走吧”唐正哲说。

两人走出了小区,沿着马路慢慢走,彼此都静默不语,只有来往的车辆会发出嘈杂的声响。风从西面吹来,刺骨的拂过每个人的脸庞,带走了体温却带不走岁月沉淀的疤痕。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唐正哲突然问。

“他?他叫居来提,居来提•伊力夏提”

“我还真猜对了”唐正哲踩着脚下的落叶,发出咔嚓的声响。生命,这就是生命结束的离别之音。

“其实对于居来提,你应该放下了。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些人有些事是用来错过的。我理解你对居来提的感情,我也理解你当年面对两个艰难选择时的内心困惑与挣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只要你勇敢地敞开心扉接受它的洗礼,伊力夏提,都会变好的,你要相信。”

“我明白,我都明白”

“没事,慢慢来,无论如何还有我呢,我们是朋友了,对吗?”唐正哲递给伊力夏提一支烟,为他点燃。

“对啊,我们也是朋友了”伊力夏提注视着唐正哲的眼睛,那里面风和日丽。

“看呐,下雪了”唐正哲抬起头,伸出手掌接住了几片雪花,它们蜷缩着慢慢融化。

“朋友,就到这里吧,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回去吧”伊力夏提也抬头望着天空,雪花掉进了他蓝色的深邃瞳孔里,渐渐融化,渗入心脏。

“好,随时联系,路上小心”说罢,唐正哲给了伊力夏提一个温暖的拥抱,他知道这对伊力夏提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走了很远后唐正哲回头望着伊力夏提的背影,那个被雪花模糊了的单薄背影正一点点缩小,变成了一朵白色雪莲。风擦过唐正哲的脸,他耳畔回荡着居来提的那句话,情不自禁地。

“伊力夏提,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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