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水落絮 第一章·奚水

 

奚水落絮四月天,那月复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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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水落絮
这是一个有关漫长童年的故事,

花了许多年去写她却仍旧没有写完。

所以,如果你耐心地读到了文末,

如果你有一点点期待也许很久后的续更,

或者如果这个生活在小城大院的平凡小姑娘的故事,

让你有了些许共鸣。

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转达给十岁那年的洛絮。


——作者序
第一章· 奚水
1
五月里的奚水还是好看的。天空明明净净,像一汪浅蓝色的湖,格外温柔安宁,又没有秋天里那么辽远,而是离人很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到。街路两旁的柳树,也终于长好了绿叶,正是尽情享受微风吹拂的时候。它们轻轻地,把自己带给春天的礼物,那一团团、细小的白色绒毛吹散在空气里。而五月的空气,也带着微微的清甜,永远也分不清是路边杨花的香气,还是街角小摊菠萝切开时散出的味道。在奚水,平日里时间就总走得比别处慢些,到了落絮时节,就又不知觉变得更缓了。

竽城是座不起眼的东北小城,奚水又是这个小城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

可是十岁的小姑娘洛絮听外公说,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竽城从前叫“煤城”,在50年代也经历过它的光辉岁月。那是个整个天空都弥漫着滚滚浓烟,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挖煤车发动机轰轰声中的时代,煤校就是在那时建成的。于是,当洛絮有时坐在家里,有时坐在教室里发呆的时候,就会望着奚水静谧的天空,去想象那些她没见过的浓烟和她没听过的声音。

后来煤炭都挖光了,可是煤校还在,只是越搬越偏,从市中心一直移到市郊的奚水区。洛絮的爸爸就在煤校教书。洛絮从来都没见过煤炭,可她是在煤校大院出生的。煤校大院周围的世界,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洛絮家门口那条街叫作长宁街。长宁街其实一点儿都不长,沿街只有一栋楼,就是洛絮家住的煤校家属楼。家属楼是中点,把整条街一分为二。一边是长宁街市场,排布着无数的地摊和小车,卖菜,卖水果,还卖各色杂物。这半条街也是孩子们每天必走的路,洛絮总是跟着三三两两的小伙伴,绕过这些小摊,上学和回家。所以清晨或者傍晚,在卖菜大叔大妈的吆喝间,总是夹着几声扯着嗓子的稚嫩模仿。

“磨剪子一块钱,磨刀一块钱…”调儿跑成这样,一听就是卢思明唱的。通常他一张口,大家都条件反射似地捂起耳朵来。

“猪肉、羊肉、牛肉、鸡肉,保质保量,请到屋里买肉。”乔既白把肉店的录音背得字正腔圆,每次背还都板着脸,像在课上背课文一样严肃认真。

洛絮从不跟着他们吆喝,只是在一旁眯起眼睛看着他们笑。男孩们也不会为难这个长得文文静静,却每天跟着他们四处乱跑的小姑娘。

而长宁街的另一边,是几排密密麻麻的平房。大部分的房子都很破旧了,砖瓦多半看不出颜色。门窗掉了太多漆,早已斑驳,那些撞痕和划痕是岁月和贫穷留下来的烙印。而它们门口胡乱堆着的旧物,随意倒在地上的污水,还有窗口飘出来油腻的剩菜味道,让这烙印又变得更加清晰。从每个窗子往屋里看,都是同样的一片漆黑。 “这些房子里面是什么样的呢?”洛絮也只能在心里好奇一下。 虽然班里大部分的同学都住在这儿,但是她从没进去过。妈妈不允许她去家属楼之外的同学家。

所以洛絮每天的活动范围,就只有家属楼,她读书的奚水小学,还有煤校空旷的大操场。


2


此时是中午一点,离奚水小学下午上课还有四十分钟。洛絮坐在家里的饭桌前,快一个小时还没吃完一半儿的饭。其实她是在闹小情绪。她不想吃爸爸做的菜,可是妈妈中午又回不来。她下午也不想去上学,因为听说陈老师又要布置作文了。

洛絮不喜欢写作文。虽然她喜欢陈老师上课把她的作文本高高地拿在手里,表扬一番,然后让她读给大家听,可是却不喜欢写作文的过程。每个写作文的晚上,她总要在书桌边,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半天也想不出来该写什么。这时候一直在一边看着的妈妈就会拿起笤帚扫地,假装从她身边路过,好像不经意似地说上一句: “那天你们捉迷藏的事儿就可以写呀。”确定了内容,她又要花上好久才想清楚每句话怎么说。可是写完妈妈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对她讲:“这里用这个词才更好吧,你这儿应该这么写。”不一会儿本子上就叠满了妈妈的字。 其实妈妈每次的语气都很温柔,也从来没有批评和责备的意思,却总把她弄得眼泪汪汪。“怎么妈妈就能一下子想到这么好的故事,这么美的词,还有这么有趣的句子,我却想不到呢?”洛絮觉得自己肯定特别不聪明,于是本来装在眼眶里的眼泪就忍不住掉在本子上了。这个从来做什么都好的小丫头,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不聪明。陈老师当然不知道,因为连爸爸都不知道,洛絮每一篇誊抄得工工整整,语句优美的作文,都是抹了一整个晚上的眼泪才写出来的。

洛絮也老是想着,下一次的作文一定要自己写,不给妈妈看,证明一下自己也能写好。可是到了下一次,她还是忍不住可怜巴巴地拿着作文本,去向妈妈求救。因为她没有把握,没了妈妈的帮助,陈老师还会不会表扬她,也许就不会了,也许还会说:“你这次写得可没以前好呀。”

“怎么又溜号儿,下午上课该迟到了。”爸爸碰了碰洛絮的手肘,看着她还没吃一半,却挑得乱七八糟的饭碗,皱起了眉头。

洛絮望着早就吃完,在一边不耐烦地陪着她的爸爸,撒娇地撅起了嘴:“爸爸,我下午可不可以不去上学呀?”大概因为平时太忙,没什么时间陪女儿,洛絮记忆里妈妈不在的时候,爸爸总是比较纵容她的。

“不行,你又没生病,不能随便逃学。”没想到爸爸严肃地板起了脸。“你妈回来肯定找我算账。又闹啥情绪,你中午回来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写作文的事儿可不能跟爸爸讲。”洛絮心里思量着,咬了咬嘴唇,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爸爸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乔既白那熟悉的声音。 “洛小絮,你吃完了没?”“还没呢,进来等吧。”爸爸打开门,“乔乔今天挺早呀。”

乔既白是个白白净净,眉眼很好看的小男孩,就住在隔壁。洛絮一出生就认识他了,或者说还没出生就认识。因为乔叔叔和林阿姨都是爸爸的同事,以前他们还是大学同学。她和乔既白也从幼儿园开始,一直都是同班。

这会儿的乔既白正站在洛絮家门口换鞋的垫子上,背靠着房门,两只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踢踢点点。洛絮看他着急,故意吃得更慢,恨不得每一口只夹一个饭粒儿。

“乔既白,”洛絮突然停下筷子,仿佛想到了什么。“陈老师今天又要布置作文了。”

“你作文那么好,有啥担心的。”乔既白顺口答道。

洛絮听了有点开心,但是很快就又不开心了。因为她本来期待着乔既白能应和一下她的抱怨,哪怕跟着说句“是啊,好讨厌啊。”可是心不在焉的乔既白根本就没听出她在抱怨。看来不会有人明白她的烦恼了。

洛絮不想再接着吃饭,于是趁着爸爸去厨房刷碗,赶忙和乔既白一起溜出了家门。
3


他们没走菜市场那条路,而是挑了另外一条小道,从那儿沿着煤校的围墙走,能直接走到奚水小学的小门。小道上平时很少过人,只有两边成行的柳树静静地立着。

白色的柳絮从树上飘落,触到脸上有一种痒痒的感觉。洛絮随手接住小小的一团,侧过头去,自言自语般地说:“多好看呐。”

“你看地上才好看。”洛絮顺着乔既白指的方向看去。地上已经落了一片洁白的绒毛,像雪,又和雪不一样,浅浅的,松松的,脚踩上去感觉很特别。洛絮开始用脚玩弄起来,任由柳絮丝丝缕缕地粘在她的鞋子上。

“你别踩坏了,看我的新玩法。”乔既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从我爸那儿偷着拿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把柳絮归拢到一起,从一头点起火,只见“忽”地一下,好大的一团柳絮瞬间就烧光了,只留下点点灰烬。

见洛絮好奇地瞧着,乔既白把打火机递了过来。“你试试。”洛絮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敢用。于是乔既白负责烧,洛絮负责帮他把柳絮拢到一起,两个人从小道的这边一路玩到那边,也不知过了多久。

“糟了,还有五分钟上课。”乔既白看了一眼手表,才发现他们要迟到。

“那怎么办呀?”洛絮有点慌神了,毕竟陈老师板起脸来,她还是挺害怕的。

“快点跑吧,走小门可能还来得及。”还没等洛絮反应,当机立断的乔既白已经拉着洛絮的袖子跑了起来。

奚水小学所谓的小门,其实就是教学楼背面的一段围栏。有一处围栏的空隙不知为何比别处大,瘦小一点的孩子就能钻进钻出。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也是为了维护纪律性,学校安排了高年级的值周生每天轮流把守着,不许任何人从这儿走。

洛絮和乔既白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跑到目的地,却迎面看见两个值周生的影子。乔既白先犹豫了起来。“我是班干部…被记名了不好吧。”洛絮也有点打退堂鼓,可是现在跑去正门肯定来不及了,没准儿又会被记迟到,值周生都是五六年级的大孩子,硬着头皮对付也不靠谱。于是她突然灵机一动,朝乔既白眨了眨眼睛,又耳语了一番。

乔既白一个人走到两位值周生前。“姐姐,我们班的值周计分感觉不太对,老师让我拿本子看一下。” 两个五年级的女生看见眼前这么个干净好看的小男孩,红领巾系得整整齐齐,说话又有礼貌,完全没有怀疑,和气地把值周记录本拿给他看。可是正当乔既白装模作样地翻本子时,两人中眼尖的一个突然发现了正在钻进小门的洛絮。

“有个小姑娘刚钻过去了。”她一边叫着一边打算追上去。

“那个同学是我们班的,我去把她追回来。”乔既白一脸义正言辞的神情,把记录本塞给其中一个值周生,也跟着飞快地钻了进去。他乖巧的样子又一次让两位值周生相信了他。可是一进校园,他就以最快的速度跑掉了。

等两个五年级女生意识到自己上了当,早已追不上他们,只能一边儿停下来喘粗气,一边儿大喊着让他们登记班级和姓名。

“四年一班,马长顺。”乔既白还真的回头大声应答,只不过班级是随便编的,名字是教导主任的名字。等转到楼的正面,不见值周生的影子之后,他们也不再跑了,而是放慢了脚步。刚才的小插曲让他们笑到肚子疼,太阳下的两个小小的影子也跟着一起微微颤动着。

洛絮早已把写作文的烦恼忘到了一边儿。


4


因为已经上课了,教学楼的走廊里传来整齐的读书声,是一年级的小孩子们正在老师的带领下朗读生字表。洛絮和乔既白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不敢像在操场上那么大摇大摆,而是蹑手蹑脚地往自己班级走。刚一上楼,他们就看见班主任陈老师正站在隔壁三班的门口,在和白老师聊天。

“咱们这一届呀,就属你命好。煤校大院出来那两个拔尖儿的孩子都在你们班,我们都羡慕着呢。咱们学校的生源啊,就全指着煤校大院了。”白老师说道。

“你说洛絮和乔既白呀,是聪明,可是也不好管。知识分子家出来的孩子,跟菜市场卖菜家的孩子不一样,连淘气都不是一样的淘法儿…”

躲在墙角的洛絮听见陈老师讲自己和乔既白的名字,先是唬了一跳,可又发现陈老师并没有发现他们,便也无心再偷听老师的对话,赶忙拉着乔既白溜进了正上自习的教室。

下午第二节课是自由活动,但是陈老师布置了任务,小组长要在这节课上检查自己组员的课文背诵。不知道这是不是陈老师的创举,四年四班不管是背课文、还是做数学题,都是组长负责制,每到课间,就能看见班里的八个小组长像追债似地跑来跑去。每个小组里当然都有主动背完课文再去玩的乖乖女,但是也不乏像卢思明这样难搞的家伙。

洛絮就是卢思明的组长。想着该把最棘手的问题排在第一个,一下课,她就在教室车棚堵住了正和一堆小个儿男生打闹的卢思明。

“今天该你背课文。”洛絮小组长一脸严肃。

“是…是吗?什么课文?我能待会儿再背吗?”卢思明露出一副嬉皮笑脸,想要耍赖的样子。

“不行。”这招对洛絮根本就不管用。作为全班最瘦小的小姑娘,洛絮对付男生却很有一套。她的杀手锏是揪男生头发,因为常拿乔既白练手,手法又准又狠。这会儿,她的一只手已经作出了伸向卢思明头发的姿势,却又停在了半空,似乎只是想吓唬一下他。

“‘我国东北的小兴安岭,有数不清的红松、白桦、栎树…’,开始。”

“我国东北…白桦、栎树…几百里连成一片,仿佛…好像…仿佛…”卢思明大概根本就没背过,一开头就已经结结巴巴。

“到底是‘仿佛’还是‘好像’?”洛絮问。

“差一个词儿有啥关系嘛。再说你也没拿书,你背的就是对的?”卢思明的语气满不在乎,还带着一点儿挑衅的意味。

“我背的就是对的。”洛絮认真地板起了脸。

“洛絮,终于找着你了。”女生听见有人叫她便回过头,原来是留在屋里做值日的宋莎莎。 “陈老师说你昨天数学作业一半儿都是错的,让你回屋重写。”不知道是不是洛絮的错觉,她觉得宋莎莎后半句话里竟带着一点儿得意的神气。

“可是根本不可能呀。”洛絮思量着。陈老师布置的作业都是基础题,每次被叫回去改的都是卢思明那样成绩不好的学生。再说昨天的作业很简单,她和乔既白一人算一半,二十分钟就写完了。

“原来组长大人数学作业也错题呀,而且一错就是一半儿,还检查我们呢。”正被课文卡在那儿的卢思明一下子就神气了起来,语气里立刻带了讽刺的味道。“自己作业都错,这回也别检查我们了。”

其实早在宋莎莎说话的时候,洛絮就已经难过得快哭了。在她心里,数学永远满分的自己在课间被老师叫去改作业已经是件很丢人的事儿,更何况又被她平时根本瞧不上眼的卢思明添油加醋。她悄悄地扭过头,在卢思明看不见的角度以最快的速度抹了两下眼泪,然后又转回来,强忍着装出淡定的样子,指着卢思明说:“我一会儿还回来呢,别以为你就不用背课文了。”

洛絮拖着缓慢的步子朝教学楼走去。明明是五月里最和煦温暖的微风,吹在她挂着眼泪的脸颊上,却也有些刺痛。
5


小姑娘洛絮发现,当她最想走慢一点儿的时候,从操场到陈老师办公室的距离却显得特别近。她大概可以猜到,等待自己的是陈老师怎样的表情,却还是硬着头皮敲开了门。

“你看看你的作业。”陈老师头也没抬,声音严厉又低沉。

洛絮发现,自己的作业本被单独挑出来,扔在了桌子的一角上。最新的那张被老师整页撕下,下半部分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你这个呀…应该不是不会,不会就不能从第六题开始,每个都是它前一题的正确答案。 你和乔既白一起写的作业吧?一人写一半?不过他倒是没抄串行儿…”陈老师或许后面还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说教,却还没等说就停了下来。因为她看见隔着一张桌子,对面的小姑娘已经啜泣了起来,因为抽噎得太厉害,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都在跟着颤抖。她突然觉得挺心疼的。

“我还没说啥,怎么你就哭啦?”陈老师赶忙把语气放温和许多。“可是该说的我还是得说。今天下午迟到,也是你俩吧。我其实都看见了,就是当着白老师的面儿不好说你们。你说什么是规矩呀?规矩是每个人都要遵守的,比如不能迟到,要好好写作业,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聪明就可以不遵守了。我也就不罚你了,去把脸洗洗,就在这儿把作业补上吧。”

洛絮的情绪还没恢复过来,正要一边抽泣着一边往外走,却又被陈老师叫住了。

“对了,倒是可以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市里有个作文比赛,让各班推荐同学参加。马主任建议说,咱们就在课堂上搞个现场的选拔。所以这次的作文呀,我准备一会儿就让大家直接在课上写。你不是很会写作文嘛,可得好好表现。”

陈老师刚刚说了什么,要在课堂上写作文?洛絮心底的委屈才刚刚平息下来,终于能控制着不再抽噎了,却因为陈老师的消息,心情又一次跌到了谷底。“没有妈妈帮忙,我的作文会写成什么样呢?大概根本就想不出那些美好的词语吧,也许连题目就想不出来,就已经卡住了...”她想着想着,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放学了,同学们都一个个地接连把作文纸交到陈老师跟前,然后背着书包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而自己的纸上还是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有,每个路过自己座位的同学都会好奇地朝她望上两眼,卢思明还故意冲她做了个鬼脸,又吐了吐舌头…

走到水房的大木门前,她才回过神来,发觉刚刚的画面只是想象出来的,于是稍稍松了口气。她推开水房门,走进去洗了把脸,清凉的水附在脸颊上,让她混乱的思绪变得清醒了一点,却把心底刚刚想要飘走的乌云又唤了回来。洛絮小小的心,本来之前就塞了好些星星点点的不顺,又加上对作文的担心,已经被一些无形又沉重的东西完全填满,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洗完了脸,却又不想回陈老师的办公室,也不能回操场,就索性怔怔地在水房的窗户前站着。她觉得这时,只有背后的大木门是对她专属的保护,把别人都隔在外面,让她能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上一会儿。

水房的窗子对着教学楼的后院,虽然因为太久没人打理生了好多锈,倒也能清楚地瞧见外面。洛絮先看见了班里那一群小个儿男生,他们不知在玩什么游戏,互相追跑着,卢思明跑在最前面。

“为什么他就没有烦恼,每天好像都很开心呢?他不担心写作文吗,课文背不下来也没关系?他不用担心被爸爸妈妈训?”想到这里,洛絮还有点隐隐的羡慕,可是她很快又想到了另外的事情。“好像不用,听妈妈和林阿姨聊天说,他爸爸妈妈离婚了,谁也不肯要他。他就跟着爷爷住在长宁街最破的那间小平房里…”

洛絮悄悄地在心底权衡了一下,虽然爸爸总是板着脸,做饭又那么难吃,妈妈对她很严厉,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儿。

她又想起了妈妈不让她去小平房那边的事儿。她也纳闷地问过,为什么她可以去乔既白家,却不能去宋莎莎和别的小伙伴家。

“你现在还不明白,但是以后就知道妈妈说的都是对的。你和乔乔,跟那些别的孩子不一样,不能整天和他们一起疯跑…爸爸妈妈是没有办法,但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不会一辈子待在奚水,也不会留在竽城这个小地方…”

妈妈的解释洛絮一句都没听懂,她不知道为什么同一个班的同学会“不一样”。她也不明白,奚水到底哪里不好,让爸爸妈妈觉得“没有办法”才待在这儿,妈妈教给她的作文里,明明把这儿的一年四季都描写得那么美,她是在被妈妈那些句子提醒以后,才注意到奚水有多美的…

大木门外面响起了下课铃,吓了洛絮一跳。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走神已经好久了。“下节课就该写作文了。”一想到这个,她往外挪动的步子又开始变得不情愿,可是总不能不回教室吧,陈老师又该生气了。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朝自己班级的方向走去。


6


回到座位上,作文纸已经发了下来。乔既白正在帮陈老师把作文要求写在黑板上。这次的作文题,是陈老师自己出的,叫作“我眼中的奚水”。

“既然我们刚刚学过也背过了《美丽的小兴安岭》, 我想让大家也练习一下景物描写。所以就写写你们最熟悉的地方吧。” 陈老师一边接过最后一排同学传上来的,多发的作文纸,一边说道。她又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的样子。

“我眼中的奚水…”洛絮拿出她最好看的钢笔,工工整整地把题目写在了第一排的正中间。可是一写完这六个字,她就没了思路,很快变得焦躁起来,她把手里的钢笔转了又转,笔盖玩弄到地上又捡起来,铅笔盒开了又关,可作文纸上还是一片空白,什么字也没有。她又开始抓头发,早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小辫子都被弄乱了。眼看着旁边的同学已经写好一半,这时候,她开始想念起一边假装扫地,一边偷瞄她写作文,给她提醒思路的妈妈,可又觉得这样特别没出息。

“对了,妈妈不是说,如果想不到写什么,就从今天看到的东西,发生的事情写起吗?”洛絮想起,每天无论陪妈妈去买菜、去散步,还是周末骑车去姥姥家,妈妈总是在提醒她注意观察身边的事物。

她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是中午和乔既白在上学路上看柳絮的画面。她一直都最喜欢五月,也喜欢那些轻轻落在地上,踩在脚下时软软的白色绒毛。可能和她的名字有关吧,她出生的那个五月,妈妈一抬头,就看见柳絮正漫天飞扬着,像雪一样缓缓落下来。

“我出生在五月,正是奚水落絮的时节,于是妈妈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她在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接着她又写到自己眼里洁白好看的柳絮,和乔既白一起玩的游戏,小路两排整齐成行的柳树,还有每次走在那条小道上时安静的感觉。

一旦开了头,似乎一切都变得容易了呢。洛絮的思绪像是个装上腿脚之后,突然活了的小泥人,蹦蹦跳跳地跑了起来,从家门口的小路,一路跑到了她和小伙伴们常常一起玩耍的煤校操场。煤校操场因为太小,没少被学生们抱怨,却成了隔壁小学孩子们的乐土。那么多夏日的晚上,洛絮和大家一起在操场上玩捉迷藏、跌跌撞撞地比赛骑自行车,和小姑娘们在实验楼台阶上捣碎粉红的花瓣涂指甲,也和乔既白单独坐在双杠上看过星星。她最喜欢的,是操场上体育课跳远用的大沙坑,里面的沙子又软又舒服,摔倒了也不会疼。洛絮有时候会有一种想要悄悄躺上去的欲望。她也喜欢用那些沙子堆成小房子,一边堆一边给自己讲故事, 说这里是自己家,那里是乔既白家,当然故事里还有各种魔女、妖精和怪兽。她还喜欢在沙坑上用树杈偷偷写乔既白的坏话,有一次忘了第二天是星期一,煤校的学生们在升旗仪式上一边往这边看一边笑…

洛絮心里的小泥人又接着往前走,逃过值周生的眼睛,从中午她和乔既白走过的小门,灵巧一钻就进了奚水小学。奚水小学也不大,只有一栋四层高的教学楼,一座门牌上的字已经辨不清楚的凉亭,一个带水泥看台的篮球场,四周绕着柳树和花坛。春天总是好天气居多,校园里的两棵大桃树也开出了淡粉色的小花,同学们自由活动课总是飞快地往凉亭跑,占了做自己班的大本营,两伙人各据一头儿,就玩起了猫抓老鼠的游戏;等过了六月,楼角柳树下的阴凉又成了最热闹的地方,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一闪一闪的。小姑娘们拿着冰棍,三三两两地编绳子、叠星星,有时候就围在一起,听洛絮讲她自己编的故事;秋天里大扫除总是件麻烦事儿,黄叶子总是落了又扫,扫了又落。于是那段日子大家都愿意做值日生,一整个早自习就举着笤帚在追追闹闹中过去了;不过洛絮最爱的还是冬天,大雪过后,同学们把扫好的积雪堆在花坛边上,又把值日用的水也倒在那儿,时间一长就形成了好些带弯道的小冰场,几个月都不会化。下课大家就会到那儿排队,笑着推搡着,也互相拉扯着,一个个地从坡上滑下来。

写完学校,洛絮又写起了她每天上学时必经的长宁街,写到各色小摊,卖菜的叔叔阿姨,还有小伙伴们模仿的吆喝声。她也提到了那些离家属楼不远的,破旧的小平房。她说自己很想知道,那些屋子里面是什么样,还有住在里面的她的同学们,他们透过自家的窗子,看到的是不是和她不一样的奚水。

放学铃声响起来了,洛絮却还是没有停笔,她已经写到了作文纸背面的最下方。同学们一个个接连把作文纸交给陈老师,然后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教室。可是每个人路过她的时候,都是又惊讶又羡慕的,就连卢思明也说:“看来洛絮真的很会写作文。”后来教室里就只剩下她和陈老师。陈老师一边批作业,一边不时微笑地看着她。天空中出现了一抹晚霞,像是姑娘浅蓝色的秀发上系了一道橘红色的发带。

“陈老师,我写完了。”洛絮放下钢笔,看着自己写好的作文,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把它递给了陈老师。

“写了这么多呀…”陈老师一边打量着,一边说道:“洛絮很喜欢奚水吧…”

洛絮点了点头,虽然她发觉陈老师的语气里中带着一点莫名的伤感。

“你们的爸妈,还有所有煤校的老师,好像都不怎么喜欢奚水…也是,都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因为当年发展重工业基地的计划被分到这小地方来。现在煤炭都枯竭了,煤校的效益也不好,奚水这边什么都不发达,抱怨也正常啊…洛絮你这么优秀,将来肯定也是要去大地方的,只是别把奚水忘了呢…”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在她小小的头脑里,“煤炭枯竭”只是爸爸和外公他们在饭桌上时常提起的一个陌生的词。她也一直觉得,长大还很遥远,远到还有无数悠长的,像奚水飘着柳絮的五月这样的日子,永远也过不完。可是陈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有一点在意,虽然她还不明白“忘记”的含义,却也隐隐地觉得自己写在作文里的这些内容,都是不想忘掉的。

“怎样才能别把奚水忘了呢?”她喃喃地问。

“长大以后当个作家吧…用故事把这里的人、这里的风景都写下来…”陈老师有些动情地摸了摸洛絮的头。

十岁时的洛絮,还没想过长大后要做什么这么深奥的问题。可是在她后来很多很多年的记忆里,陈老师这句话就像这个四年级时的五月傍晚一样,安静又美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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