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

 

梦见自己和他在草原上并肩骑马,你追我赶,大汗淋漓。绿色的草地在马蹄下长啊长,长啊长,朝着太阳,有着怎么也用不尽的能量。...



再十分钟,便要抵达武茗就读大学所在的U城了。她从附近一座三线小城市过来,坐火车不过五小时车程,但也够耗费一整个下午了。她这次离开又与母亲不欢而散,弟弟妹妹也没有来送她。她出门时他们呆坐在电视剧前,她也坚决不回头看他们一眼。

“你是不是恨我。”母亲在送她上车时冷冷地说。她并不是在抛出一个问题。

“错。是你恨我。”武茗说完就背着笨重的大包上火车了。她坐到座位上时,把手里的塑料袋也咚地一声置在桌上。里面有五六盒方便面。她故意不去看窗外,但这份倔强里又掺了一份极微小的失落,因为她知道母亲并不会在窗边目送她,她费一番心把刺摆出来但并不会刺中她想刺的人。

武茗脑海里闪过在家乡刚刚过完的氛围阴暗的春节。虽然在桌腿晃个不停的桌子上摆满了菜,家里依然弥漫着冷沉沉潮漉漉的气味。父亲寡言,偶尔抱怨几句工地上又拖欠年终工资。母亲把三个儿女都变着法儿骂了一通。弟弟妹妹也只会惹事,成绩越来越差。姥姥依然蜷缩在石块般的脏被子里,要么昏睡要么呻吟,母亲喂她粥时,她目光浑浊就像一碗陈汤,汤里浸满了小虫。她所睡的那个角落黑黝黝地散着臭气。她躺下时脸朝着破烂的墙壁。于是除夕夜的饭桌上武茗装聋作哑地只盯着电视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看。里面的人儿都有天大的喜事般笑个不停,武茗从开头看到闭幕却一声也没笑出来。

“你脚上穿的什么?又买了双新鞋子?给你的生活费你就拿去整这些名堂?成绩,又考了不合格?你读个鬼的大学,你别读了。真的,你别读了。”

“你耳朵也聋了是不是?跟你姥姥一样?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到站的广播打破了武茗脑海里回放的母亲的骂声。她飞快地下了站,又坐了大巴,才终于驼着背走到了学校大门前,手里还提着装方便面的塑料袋。远远地就看见了一个女生蹬着高跟鞋,花枝招展地朝校门口这边走来,不用看都知道她一脸的春风得意。她身后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手里拿着她的包朝她追赶过来。开学前一天的校园很是荒凉空荡,像是一片哺育北风的荒野,建筑都离得远远的,树也看不见几棵。因此那个穿红搓粉的女生更是点染在一片白画布中央,格外亮眼。

她是武茗在这所学校里最讨厌的人,木戴安。武茗为了避开她,加快了步伐,在校门前转了个弯,晃进了附近小巷里的一栋破旧公寓楼里。

那是武茗住的地方。她一个人在这里与几个不认识的女生合租。彼此无甚交谈,她几乎没见过她们几面。那天晚上武茗的晚餐一盒方便面就打发了。剩下的几盒还可以打发个两三天。

第二天报道,开班会,上课,武茗都没出现。她七点就醒了,却不想去学校,于是就在出租房里看无聊的电视剧排遣时间。今天下雨了,屋檐滴答滴答响了一整天,一眼望出去是让人消沉到心口发痛的灰色城市,而阴影般的天空更是让人难过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武茗干脆紧紧拉上窗帘。昼夜颠倒的感觉,和封闭小屋里的暗黄色灯光,总算让她心里好受了一些。

开学已经第三天了,武茗才无所谓地去了学校,虽然去学校不过几步路,两分钟不到。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她一概未接,班长的催促也都不回复,她直接走去教务处补上她的报道。教务老师批评道:“现在才来,你迟到得也太久了吧?是没买到当天的火车票吗?下次早一点买票不就得了?”武茗没有辩解。

从教务处出来之后,武茗又不得已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看到她果然很生气。“武茗,你已经大三了,下学期就大四了。每天都这么吊儿郎当,逃课,不守纪律,老师联系也联系不上你。你别以为还有很多时间,你很快就要步入社会了。”班主任老师故作平静地训话,又端起茶杯汲了一大口,似乎忍住脾气说这几句话就让她口渴得不行了,“你进入社会,找得到什么好工作?大学不像高中,没人管你了,是,没错,但你也为你的将来稍微想一想吧。我记得你的家庭条件也不太好的。”班主任还想说点什么,看武茗低着头木然的样子,便只大声“唉”了一声,就摇摇头让她走了,觉得剩下的话说不说都于事无补了。武茗前脚刚踏出办公室,班主任最终却还是在身后补了一句:“这学期我的课你至少要来上上啊。”

武茗却并没有去上班主任的课。她同样不去上的,还有一门数学课,是一名姓张的教授所开。这门数学课武茗已经是第二年重修了。她记得大一第一次修这门课时,大部分都听不懂,她有一回课间便向张教授请教,紧张地腆着脸。张教授爱笑,笑起来太阳穴都皱了,鼻头都腻了。请教了好几次,武茗不懂的问题太多,张教授便请她晚上去他的住所,他给她进行免费的单独辅导。武茗将信将疑,却还是热诚压过了恐惧,然而一进张教授家里,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便警惕了七分。张教授请她坐在沙发上,还给她泡了茶。他讲习了十五分钟,刚一把手放在她的背上,她就大叫一声,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闭着眼睛把书往张教授身上一扔就飞出了门,一口气跑了好几条街,最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好坐了个出租回学校。在出租车后座,她还是不小心洒下了几滴热泪。这件事她谁也没有说。张教授依然受着学生们的无端爱戴。

但从此以后,武茗再也没兴趣关心那些暧昧纠缠的数学题了。那门课的期末成绩也最终被张教授挂掉。数学是必修,第二年武茗只得重来,授课老师还是张教授,于是她干脆不去上课了,果然再一次被挂掉。这是第三年了。

武茗依然打算回出租房里度过这一天。她只想尽快走出学校,却在下楼时恰巧遇见了浩浩荡荡的一大批同班同学。很明显,她们刚好下课,于是要成群结队地去吃饭了。整个楼梯间都被她们挤得闹哄哄的,响彻了纷纷杂杂的声音。武茗退到一边,侧身让这一大队人马先下楼去。

有几个女生曾经是武茗的舍友,因此看她看得久了一点,但目光里并无任何惊喜之情,更没有打招呼的意愿。她们很快转过头,笑嘻嘻地聊自己的了。她们并没有同武茗闹过矛盾,但也从未推心置腹过,而武茗一声不吭突然搬出校内宿舍的举动,更是让她们怀疑武茗其实默默讨厌她们,也不愿自讨没趣地多问,所以干脆装作不认识了。有几个同学与武茗打过照面,或是看着眼熟,但也不太熟悉,并不会特意关注她的行踪,甚至还以为武茗刚才有和她们一同上课,只是现在站在了楼梯口等谁而已。大部分人则对她根本毫无印象,依然与同伴说笑着下楼。

武茗唯独紧紧盯着了一个人。她正被一大群女生簇拥着,嘴角的笑容弯成标准的弧度,武茗怀疑她一定偷偷拿筷子练习过好几年。除了她,还能是谁呢?木戴安永远是一副精心武装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模样,她永远霸占着班上的佼佼者地位,霸占着人群中的焦点,仰慕她的人数也数不过来。可是武茗知道她无比虚荣,无比虚伪,她的目标就是让自己活得好看,好看到让其他所有人都难受。她为了达成目的会使大把大把的招数,她最擅长让别人羡慕。表面上的风光就是她所追求的一切。她要活成一个完人,在各个方面都碾压众人。此刻,虽然她被身边所有人捧成了宝,但在武茗眼里她低贱如尘埃。

武茗不禁摆出一个鄙视的表情,然后在木戴安看她之前,飞快地扭过脸去。她余光感觉到木戴安不屑地一笑,似乎她此刻拥有的一切就够让武茗所有的怀疑都闭嘴了,又似乎她一直不满武茗是唯一一个不来围着她转,不来给她锦上添花的人。

武茗一直知道,木戴安其实也讨厌自己。但武茗绝不屈服。她要让木戴安知道,即使所有人都认为她完美无缺,武茗也要当那个特立独行,冷眼旁观的人。她绝不向木戴安在世俗里获得的胜利屈服。

五六盒方便面吃完以后,武茗只好去学校食堂吃了一餐。出门时又是雨天,武茗的运动鞋进了水,袜子阴湿湿地泡着,走起路来鞋子内部吐出唧唧的踩水声,别扭极了。食堂的瓷砖地面上横着竖着大大小小的污泥脚印,武茗在其中添上了自己的,还差点滑了一跤,出了一身冷汗。

武茗点了一碗酸辣粉,一边挑了个没人的桌子坐着吃,一边想等会去超市买点什么食粮囤积在屋里,这样就又可以好几天不出门了。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武茗转过头时,心骤然一惊,忽然后悔,自己应该装没听见的,不应该让别人看到自己今天的狼狈邋遢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武茗勉强地笑了笑。

“好久没见到你了!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说话的是申学长。

“哎……”他对面坐的长发女生立即低声嗔怪,似乎不愿意武茗来打扰他们的两人世界。

学长似乎也懂了,不过他天性热情,便又固执地再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吃饭吗?多寂寞啊。没人和你一起吃的话,就坐过来吧。”

武茗看见他对面女生明显不悦的神色,又想到自己今天蓬头垢面的样子,忙说:“不用不用,我约了人的,他等会就来……谢谢学长。”

说罢武茗连忙低下头,很慢很慢地吃着酸辣粉,一边还张望左右,装作真的在等人的样子。她熬了十分钟,酸辣粉实在快要吃尽了。她悄悄回过头去,发现那两个座位原来早已空了。申学长和他的女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申学长走时没有和她打招呼。

申学长是武茗在这所大学里唯一喜欢过的人。

他们是在社团里认识的。登山协会。那时武茗才念大一,欣欣向荣地报了好多社团,决心把每个周末都过成一首歌或者一幅画。她参加了的九个社团全都无疾而终,唯独登山协会,她一直参加了一整年。

申学长读的是英文系,整个人初看没什么特别,聊起天来却会越发感觉他英姿飒爽。听说他得过好多的英文比赛奖项,是系里名副其实的尖子生。武茗最初只和社团里的女生说话,并没有刻意去关注男生。但是那个星期日大家下山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所有人都走在了前面,落得武茗和申学长两个人并肩在后。武茗有些尴尬,本想要加快步伐,躲入前面的大队伍里面去,可是又害怕身边这位学长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于是武茗便和学长搭话了,她问他是读什么系的?没想到他们聊得很投机,竟然从下山路上一路聊回了学校里,申学长还送她到了宿舍门口,他们才结束了话题。其他社员都笑起来了,在女生宿舍门口打趣他道:“好了好了,快放人家学妹回去了,明天再约出来单独聊好了!”武茗在大家的玩笑声中脚步轻快地回宿舍了,梳头时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情不自禁地笑着。难怪回宿舍后,舍友们都问她怎么这么开心啊?武茗说,今天全社团登山成功,下山的时候看见了好美的晚霞啊,西边太阳还没下去,东边月亮就已经上来了,天空由蓝到红,反差太大,根本不像真的……

那天晚上,武茗已经确定,申学长是这所大学里最优秀的男生,比班上的歪瓜裂枣好多了。她庆幸自己下山时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主动和他搭话,否则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位学长原来这么健谈,这么有趣。

武茗甚至开始偷偷化妆了,虽然眼线怎么也画不好,口红涂上去也总显得突兀。武茗在学校里故意和申学长制造了几次偶遇,每一次他们都聊得依依不舍。甚至有流言传开了。武茗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她也感觉到申学长对她的关注,他们在一起时,时间就仿佛雪一样在暖阳里融化殆尽了,不知不觉就能过去几个小时。她急切地等待着申学长对自己表白。然而有一天,她却忽然看见申学长和另一个女生亲密地并肩走出校门,申学长谈得手舞足蹈的,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面前武茗,就这么走远了。他与那个女生说话时专注的神情让武茗极度失落,但她安慰自己,那可能只是他的同学,他本来就擅长聊天,所以和谁都能聊得起劲。

一次聚餐时,社团里另一个学长无意说起申学长已经有女友了。武茗还是紧紧抓着一丝幻想不放:或许他只是甩不掉旧女友,但是那次登山以后就已经喜欢上我了呢?

后来她又听说,申学长正是登山回来那天晚上,送了自己回宿舍以后,到现在的女友楼底下点着蜡烛唱着情歌表白的。

后来,武茗还梦见过申学长好几次,梦见自己和他在草原上并肩骑马,你追我赶,大汗淋漓。绿色的草地在马蹄下长啊长,长啊长,朝着太阳,有着怎么也用不尽的能量。后来,武茗在学校里再也没遇见过能让自己心动的人。

只是,一个人吃饭,哪里有什么寂寞的呢?武茗吃完酸辣粉后,独自走出食堂时,在心里轻轻地问自己。自己分明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U城的春天迟迟不来,整个三月,不是下雨就是阴沉着脸。整个学校仿佛是水泥铺就的沙漠,连一闪绿,一丛花也不曾映入眼。

武茗心血来潮去上了一次班主任的课,却意外听到了重要的消息。原来,班里决定选派十个人,去北京的一家大公司进行为期三个星期的专业实习。如果有了这份实习经历,对于毕业后找工作无疑有很大帮助,而且那家公司还在首都北京。大家听见后都跃跃欲试了起来。

武茗本来觉得自己成绩差,肯定没戏,本来准备下了课就立马走人的。但是班主任又补充了一句:“这次我们不按成绩选派实习名额,而是要把机会更多地留给‘更’需要的同学。所以,对自己的成绩没那么有信心的同学,也尽管大胆来报名。学校不歧视同学们,而是希望给大家都提供平等的锻炼机会。”班主任说完后,武茗脑袋嗡地一声响。这该不会是说的客套话吧?怎么会专门让成绩不太好的人去实习呢?武茗听到周围的人纷纷议论开来了:“好像学校校长和那家公司老板有特别的交情……”“哎,你不懂啊,因为学校想提升就业率啊。前几名的同学肯定能找到好工作,而成绩一般的同学有了这次经历就也多了一份竞争力。这叫取长补短。”“那我也要去报名试试!”

这一瞬间,武茗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自己在北京厉行疾走的模糊图景。对于找工作,现在还没有半点头绪,每次和母亲说起,则多半是回那个三线小城市,随便找一个能养活弟弟妹妹的活儿干干罢了。这个专业并不是武茗感兴趣的,她也没有认真学习过几天,且总被萦绕着一丝未来不属于自己的迷茫感,因此干脆就得过且过。但是,万一自己是有选择的呢?万一有机会留在好一点的城市呢?万一被选上了,可以去北京待三个星期呢?万一呢?万一呢?武茗心动了。

所有人都走光了以后,武茗才上前去找班主任报名。整个教室里都回荡着武茗犹犹豫豫的脚步声。班主任老师眼神一亮,说:“老师很开心你来报名。果然,你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

整整一周,武茗都如坠云里雾里地开心。她知道班主任很愿意让自己去。她甚至想要主动告诉爸妈这件事,但又忍住了,还是决定到了北京以后再说。或者干脆放假回家以后再说,做出一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的样子。武茗决定去买一套正经的职业装。听说北京物价很贵,因此她便花了一个下午去市中心的二手店淘了一套干净的,回家后破天荒地用衣架整整齐齐地挂了起来。武茗还想到北京有雾霾,要不要买口罩呢?算了,在她眼里,北京连雾霾都是香的。武茗甚至接下来的几天还到学校听了几节课,心想为了不在北京丢人,还是要稍微多学一点知识才行,说不定公司的领导觉得她干得不错,就会指名点姓地,许诺她一个光明的前景呢?

武茗晚上想得都睡不着觉。

一周后班主任的课上,是宣布实习名单的时候了。一周后大家就将集体出发,由学校统一购买火车票。其实武茗的行李要带些什么她都已经想好了。武茗坐在座位上,听见老师念到自己的名字,难得不是出于批评。虽然是坐在最后一排,却忽然有一种不再卑微的隐隐的喜悦升起。虽然没有任何人分享她这细雾一般的喜悦,但却已经足够了,至少在一片阴霾中,终于有了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了。名单上的其他九个人,果然都是成绩不太突出的人,班主任果然说话算话,武茗暗暗赞叹。其中大部分人武茗都不怎么认识,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趁此机会和同学们打打交道。

班主任说:“那么就是这十位同学去参加实习。大家有什么异议?”

武茗笑了,谁能有什么异议?

但是武茗目瞪口呆地看见木戴安站起来了。她坐在最后一排,只看得见她一头红色的卷发。才四月呢,她甚至穿着露脐的上装了!武茗说不出为什么,但刹那间便感觉凶多吉少。

“老师,我记得实习要求上有一点,虽然不要求成绩优秀,但是也不能有挂科。我大二时当过学习委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XXX同学,和……武茗同学,大二时有挂科记录。”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武茗想反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慌了神,眼泪顿时盈了上来,她在教室的角落里慌乱地祈求着班主任不要听木戴安的,可是已经没用了。她眼睁睁看着班主任支吾了半天,在名单上勾画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和另一位同学给换了下来。武茗知道自己没理由推翻木戴安的话,但武茗不知道木戴安是为了证明自己记忆力超群,为了提醒大家自己当过学习委员,为了显示自己遵纪守法,还是不满意有人成绩平平也能进大公司实习,或者无论什么场合都必定要出一出风头。无论什么原因,武茗都对她恨之入骨。

实习生出发那天,一起在学校坐校车去火车站。武茗惊讶地发现木戴安竟然也上车了。她正想问为什么,就听见身边有人问出了她的问题,另一个人则道出了原因:“木戴安有几个北京的亲戚,所以她趁这个机会去北京申请了一份更好的实习,正好和大家一起去北京。”“真不得了!她无论做什么都知道怎么赢过人家!”“听说她还在天津开了一家自己的唱片店?”“不是她开的,是她爸妈帮她开的。她家不是很有钱嘛。”“啊啊,含着金钥匙出生,长得又漂亮,成绩又好,男朋友是校草,未来也不用发愁……反正是人生赢家啊!”

武茗屈辱得发抖,心想:“你活好你自己的那份就行了,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那份也给剥夺走呢?非要让别人输光,才能证明你赢得彻底么?”

木戴安彻底赢了。当班上的同学在公司里实习的时候,她在另一家公司里似乎干得更为风生水起。因为长得漂亮,她的照片甚至被放在了公司的招聘广告上。她的舍友们一天一个电话地说想她,邀功般地在她宿舍桌子上堆了大大小小的礼物。她的男友甚至还去北京找过她一次。武茗在教室里总能听见大家怀着羡慕的心情对她议论纷纷。武茗想反驳又不好反驳,也知道没人会听她信她的反驳,于是她感觉那些送往木戴安的赞美,都纷纷转掉头刺向了自己。她又不想来上课了。她对木戴安的恨意野火燎原一般,却并没有个后文没有个所以然。她想要她付出代价,想要所有人看穿她虚伪的面目然后对她弃之如敝履。可武茗并不知道要如何下手。她知道就算自己去跳起来骂木戴安,也只会显得自己像个小丑。

她在出租房里又吃了一个星期的方便面,直接翘掉了期中考试。她忽然很颓丧。对比起木戴安来,自己的确什么都没有。长得土里土气,成绩差,没有钱,没有显赫的家境只有一堆拖油瓶,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狐朋狗友,每天独来独往,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和木戴安比起来,自己是彻底的人生输家。甚至已经习惯了,不会为自己感到可耻了。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就算没有木戴安,自己就能活得像她那样得意吗?把世界上所有的风光都占尽,虽然讨人嫌,可不得不承认,这也是能力的其中一种。自己却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三年来放弃的学业,就算有不喜欢作为借口,那么自己又究竟喜欢什么呢?究竟又擅长做什么呢?重来一次,就能过得更好么?就能胜过自己讨厌的人么?

武茗坐在黑暗里呆呆地流下了眼泪。干脆放弃好了。活得这么窝囊,为什么自己之前从来没想过去死呢?

武茗没有想到竟然会遗憾的事情之一是,自己到死都还是个处女,连恋爱都没谈过。但至少这件事情解决起来,比考个前几名或者找一份好实习要简单多了,只要厚脸皮就成了。她把一学期的生活费都取了出来,却又不忍心花这么多,于是只拿了五百攥在手里。她下载了一个软件,在上面填写了自己的个人资料,很快便有人来联系她了。她从中选择了一位。

武茗和一个网名叫“弱水三千”的男人约在了U城最繁华的酒店餐厅。那个男人在聊天时发誓保证自己长得很帅,一定能满足她的要求。武茗依然穿着又旧又脏的毛衣,牛仔裤和运动鞋,因为她顾不上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坐车到了餐厅门前时,她有些打退堂鼓,自己明明极讨厌也极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为什么还要故意给自己找不愉快?果然又是一冲动做出了愚蠢的决定。可她又隐约抱有一丝希望,既然身边找不到能倾诉,能替自己保密的人,那么只能去陌生人中找了。武茗在酒店门口徘徊着,承认了是自己无能获得,又极度想要,才被逼如此,接下来便觉得屈辱了,屈辱自己永远无法活成满意的样子。是要求太高了,迟迟达不到,所以才决定破罐破摔吗?武茗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想不出答案,就进退维谷地傻傻立着,绞着手指。她想到了木戴安身后追着她跑帮她提包的校草,又想到了申学长和他的女友。她还是决定回去了。

转身的一刹那,忽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与武茗擦过,推开门走进了酒店里。武茗一惊,发现那正是校草,是木戴安的男朋友。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他背着木戴安劈腿了?想到这,武茗不禁心惊肉跳。但忽然又想到,会不会他就是“弱水三千”?于是武茗又两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了。

武茗又在酒店门口绕了几圈,才推开门,鼓起勇气走到他的座位面前问:“你是弱水三千吗?”

还好校草并不认识区区无名小辈的自己,露出了会意的笑容:“是的,是我。请坐。”

武茗坐在了校草对面,心中一阵狂喜。她在一瞬间仿佛被一个软软的木槌击中,游乐园里的那种,一敲击,满脑袋上就连星星都浮出来了。比如,木戴安的生活,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懈可击。比如,那些成天围着她嗡嗡转的人,真正仰慕的并非她本人,而是她自己在全身上下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那些附加值。比如,她终于亲手抓到了木戴安的一段把柄,亲眼证实了她的一条丑闻,只要她去做,她就可以伤害木戴安。比如,眼前的这个校草,在酒店水晶吊灯的明晃晃的灯光下,脸上的笑容投下了虚伪的影子,无处遁形,在武茗对面竟然显得那么猥琐不堪。比如,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武茗觉得自己蓦然间拥有了一个珍惜自己的理由。这种感觉来源于生命的深处的持续涌动,或许本身不需要说清也不需要道明。

武茗问道:“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当然没有,孤家寡人一个。”校草脱口而出,说完后对自己的用词颇为满意。

校草在埋头看菜单的时候,武茗想到了三年前的自己,曾经深深为木戴安的光芒所折服,也和其他人一样,急切切地想与她结交,成为她的跟班中的一份子。然而自己什么也没有,木戴安便从未认真接过武茗的话茬,而转身就与其他人认真笑闹。两三次以后,武茗就知道了,木戴安认为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值得花精力去交换的东西。她一无所有,所以不配做她的朋友。武茗对她的向往一落千丈,从此坚决不再像其他人一样,傻傻追逐着那束虚幻的光亮。然而她却在稀里糊涂的生活中,已经不知道恨的是瞧不起自己的木戴安,还是恨无法证明本质价值的自己了。毁了自己有什么用?她忽然想念起自己那间潮湿,逼仄但温暖的出租小屋了。

“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校草的声音像是从虚空中突然击中她。

哪有哭,她分明是笑着啊。像是从梦中站了起来,笑着的,走出了酒店。


    关注 杨柳夏季风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