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9首）｜诗歌

有一万个春天╱在黄琉璃瓦的亭子里╱观望╱一个夏天被叠成一把折扇╱左右居民疏远如两季的槐花╱钟楼鼓楼╱并肩屹立╱如辛味的菊╱故宫，则是一方遗落的╱缠金绣帕...

古都

文｜吴霖

故宫

一大片一大片还是清朝的阳光

精致的依旧

覆盖在宫顶上

宫殿群，是一片金色的海

游人，是一群蓝色的鱼

哗哗地

游过皇宫高高的门褴

呀，长廊静寂，鼓乐静寂

小心翼翼的太监呢

如花似玉的宫女呢

遥遥的，宫墙那边

有吱扭扭的一顶红轿子轻轻走近

帘幕里的谁呢

初次进宫

鬓角插一支南方的桃花

御花园是皇宫唯一碧鲜的玉佩

在风中隐隐鸣响

硕大的铜缸子无水

引吭的铜鹤子无声

日圭，停在永恒的那一刻

无云朵的白天空

飞舞着雨燕小小

是老客人

自自由由在每一个小院落问安

宛若一朵风中盛开的花

后来，有一个戴眼镜的老人

举着一张参观券

神态安祥

走进故宫

这里，曾是他的家

1986·4·17

小胡同

老槐树

串着一群四合院

小胡同

是一串糖葫芦

灰墙子是无尽的

砖刻门檐低低

铁门环在风中轻轻碰响

门牌，蓝得发亮

有腊月

有春联总是新新的

红窗花总是盛开

有阳春

有秋千总是飞过许多朝代

花香，一胡同蜿蜒流淌

有盛夏的蝉声

密密编织宁静

有淡秋的野菊花

沿着墙角徐行

影子很美丽

缓缓拉长，复又消失

有一眼老井

在胡同口

默默的凝望久久

小胡同

是古都这一面手掌上

浅浅的一条纹路

既反映以往

也预卜未来

1986·4·17

北京话

最清澈得

如一串健康的铃铎

摇响在世界人的风尘里

呵，北京话

绵绵地是装订历史的

一支牢固的线

是博物院一群辉煌日子的

响亮的注释

并且很自信地

继续为一些岁月而明亮

呵，北京话

一句一句的北京话

是一块一块干脆的琉璃瓦

聚在一起

就是一个光彩夺目的古都

有京剧的潺潺流水

是护城河

有古木参天的大毛笔

在天空画写春天

酣畅淋漓的满庭芳

呵，北京话

是茶楼瞭望远方的画眉

很美丽的一啼

遂有一朵云彩到处漂流

又是一枝老根

教你在景泰兰地球的任何经纬点

乍一闻，再轻轻一说

遂最乡愁地长出一枚海棠叶

使你

最清晰地

想起祖国遥远的面容来

呵，北京话

1986·4·18

初春

天空晴净呵

一群黑燕子风筝更优美

掠过了前门箭楼

三二声弓响

射得空虚而远

冬天，被金水河的家鲤

敲破最后的脆冰

扎小风筝的柳枝

轻轻发了芽

青草

粉刷所有的屋顶

琉璃厂窄窄

展开一条横幅

漆光匾额下的店家

象琉璃瓦一样流畅而明亮

那支从中国书店吹来的风

曾吹一把扇如蓬

一叶蓬如翼呵

又在笔尖吹开一朵

新花，新花

簪在弱冠的年龄

真是精神

朗朗的穿过天桥

今夜，御苑有了一位外省人

被悠远的古风吹着

静览月色沧桑

深邃而光洁

小月亮

是一罐五千年酿就的新酒

被谁携着

踩着故宫那十只石鼓来

古柏是樽

慨然相碰

馥郁而宁静的

遂微醺了纯粹的古都

1986·5·11

红墙是河

四月的风松松软软

是路

五月槐香浓浓密密

是网

六月树荫高高筑起堤岸

红墙是河

红墙是河

有流动的声音

朴素而清澈

有宫中逸事间忽游来

如一朵白莲

有一群钟响掠过

如明亮的鸟

无穷无尽

我在七月的愿望里走着

红墙是河

反向流去

八九月各有一枝菊花

从墙角的缝隙里开放

想涉过河去

而河那边是什么风景

我不知道

以后的月份是梦

我在梦里想所有的门楼是官渡

铜钥匙是桨

鞋是船

在三月的花汛里

渡过河去

红墙是河

1986·5·13

秋意

风很古老，雨很古老

有那么一天

秋意如水

自香山满岭的红叶中

汹涌流出

古都，此时唯你的景山高居

是岛屿

有一万个春天

在黄琉璃瓦的亭子里

观望

一个夏天被叠成一把折扇

左右居民疏远如两季的槐花

钟楼鼓楼

并肩屹立

如辛味的菊

故宫，则是一方遗落的

缠金绣帕

南飞的雁声真清凉

若雨

滴在淡淡的额上

蒹葭呀伊人呀在水一方

想已灿烂的成长

蝉声玲珑了

遂如一串浑圆的葡萄

在中秋之夜

渐渐的沉没在月亮深深的怀里

促织儿在窗下在屋宇自远而近又远

唱着

秋意如水

1986·9·10

雪朝

幽燕的大雪

是突然归来的老故人

一夜无声的走过

遂塑就古都成绝伦的雪雕

浓妆的宫群

洗尽粉黛

清新得楚楚动人

坐地的大钟如覆巢的空空

太阳在袖炉里

精致地嘹亮着

射过角楼的小风如茄音

茄音是稀释的晨雾

缓缓飘动

矫龙凝然于琉璃壁上

作破壁的沉思

北海的白塔更加崇高

晚秋的声音

远在天坛，回声是愈加的飘逸

冰湖的散舟

是秋天最后的履迹呵

老迈的梅花

突然盛开

花朵一如春天的星群

宁静而葱郁

披挂整齐的苍松列队走过

宫墙无数

指尖弹弹

砖壁皆清脆而透明

前门箭楼

箭窗八十二，于雪壁上

远望如一首工楷的诗篇

1986·9·13

故居

对面红木书架

菊花淡淡的依然

窗外老树上

最后的枯叶

终于被红雨紫气

吹成一把迎风扬起的黑燕子

鸳鸯瓦小眠未起

新草列队作春旗的招摇

风筝在空中

家鸽在笼中

渡假的雁们呀呀的回去故乡

剪窗花的王麻子小剪

剪不了小风一阵

去做衣裳

剪得断春水吗

古运河

将千古的好文章来来往往的运

门楼古旧砖刻遂致精美

呵，四合小院方方正正

将一个“春”字书写得绿意葱笼

灯下我读早年的旧诗

门外谁突然的马蹄

达达达达

急而渐缓

马铃犹叮叮小雨响且熟悉

吱扭开门去

照壁

映满桃花彻夜赶路的影子

灯下照着的

白马

是我遗失五百年的那一匹

1987·2·26

在北京的郊县昌平，想起我的出生地上海

白菊花一枝一枝的

从澄彻的秋意中

散散地涉过

护城河

在无言的日子里

冰岸下的红鱼

非常

非常木然的清癯

岸上

已经坐着的

是同样清癯的

春天

金琉璃瓦和蓝琉璃瓦的

釉彩

画就了一张不动声色的

戏剧脸谱

京味儿是十分陌生而嘹亮的浓呵

承露仙人的铜盘子

空空荡荡

从远道而来的故乡云

至此行影无踪

即使来了，又肯不肯

落一次南方的梅雨呢

使一只

孤独的

木马

奔跑

菊花过客

来去

那么的匆匆呵

1987·3·10

（选自《悬崖上的风：1983——1990诗选》文汇出版社2016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