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玉芸：暖 冬(小说)

柴玉芸小说...

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新城区后，老城区便如一个被抛弃的怨妇，更加肆无忌惮地破败下去了。到了冬天，沿街的各家把污水隔门泼出来，小巷便如装了肮脏的冰地板，人走在上面须得万分小心，摔倒了不定会把什么脏东西沾到衣裤上呢。

从小到大，毛小毛不知在这条冰地板上摔倒过多少次，但他不在乎，或者说摔倒了他反而觉得庆幸。在毛小毛的感觉里，他的快乐与这冰地板上摔倒的次数是成正比的。小时候摔倒的次数多，快乐就多。年龄渐长摔倒的次数减少，快乐也随之减少。现在，毛小毛已经很少摔倒了，但他的快乐也已荡然无存。在别人眼里，于今的毛小毛就是个典型的忧郁少年。冬日的寒风里，他沉着脸，从远处抱着瘦骨伶丁的膀子一弹一弹走过来，会让人觉得非常凄冷。

这会儿，毛小毛又一弹一弹过来了，细瘦的长胳膊交叉在胸前，黄一绺，黑一绺的头发蓬蓬着，风一吹忽忽悠悠，但毛小毛对这一切似乎浑然不觉，他弹着走进了一座破旧的三层小楼的地下室，然后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人忽然从光亮处走进来，难免有患了夜盲症的恐慌，然而对着门墙上的相框里一张照片却还能勉强看得清。

照片是一位老妇人的。她头发灰白，瘦长脸，眼神温和，人一进来会被她看得心里一暖。毛小毛大概是因为遇着了这暖，所以走过照片时他忍不住停了几秒。不过，也就是几秒之后，毛小毛便倒在了房间靠里的一张床上。床立刻吱嘎尖叫起来，对主人这种粗暴的跌落方式提出了抗议。但毛小毛不管，他又在床上翻了几个身才又躺着不动了。然而当别人以为毛小毛已经睡着时，他却又忽然翻起身，冲出了门。

一股更冷的风钻进了毛小毛的领子里。毛小毛拉紧了衣服，缩起脖子一弹一弹往刚才回来的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走得太慢又迈开长褪跑了起来。他跑过冰街，跑过了几座灰突突的建筑物，在离公交站不远处停下了。

那个老太太依旧站在公交站边。从毛小毛的方向看过去，好像觉得腊月里巨大的寒冷似乎并没有把她怎么着。毛小毛轻轻嘘了口气。然而正好这时，一辆公交过来了，人上人下一阵乱，老人却没有动。接着，又一辆公交过来了，老人还是没有动。毛小毛方才放松的神经渐渐又有些紧张。他心里说，快上去啊，一个老人，没有坐公交的钱，也许人家能原谅呢。可是老人仍旧一动不动。一蓬白发从她竖起的衣领子里探出来，被风吹的乱七八糟。

毛小毛恼恨地双手抱着头蹲在了地上。

事情还得从刚才说起，得从毛小毛经常光顾的那个市场说起。

那个市场离冰街不远，若干年前也曾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隅。然而后来它也与冰街一样，被丢弃在了这个城市的老城区。不过市场却又与冰街有了不同的结局。也可以这样打比方，冰街如果是怨妇，被抛弃后只以一种不可挽回的状态一任自己颓废下去了的话，那么市场却如一个看透了人世诡谲的风尘中人，很快转变思路抓住了她的另一批客人：留在老城区的旧居民。所以渐渐地，这里竟有了另外一种朴素的繁华。

而所谓的市场其实是一座大楼。三层。一楼经销副食、蔬菜、鱼类、肉类。二楼大厅的四围一家一家按着的“精品屋” 里出售价格非常低廉的各种品牌服装鞋帽。三楼呢？主要销售布匹，一些从事熨烫缝纫等小活计的业者也在这里立足。

这座三层楼毛小毛常年光顾。当然，有时候毛小毛也会在别的地方临时干一笔，但是他大多时候还是在这里。所以，久了，这里的商户也都认得他。平日里毛小毛拿了这些商户的顾客一些东西，商户不言声，毛小毛也当他们没有看见。可是今天。今天的事说起来也怪，毛小毛明明看到那个中年妇女站在货柜前的。当时她正跟一个商户商量一条保暖裤的价格，包就在她手边的货柜上，一个小拎包。毛小毛装作路过顺手就拿了。但他还没走出大厅门，那个商户就过来了。过来对他说：“毛小毛，快把包还给老太太吧，你拿了人家的包，人家连坐公交的钱都没有了。”看毛小毛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商户又说：“和你奶奶一样，老太太也是可怜人。”毛小毛于是往刚才拿了包的货柜边瞅，果然看到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在那里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手比比划划。不过，这时候的毛小毛可不想让商户看出他有什么。所以他象什么也没听到一样，漠然地回过了头去。然而，看到商户叹了口气走远之后，毛小毛又返回来，躲在了一个离老太太近一点的地方。他想看一下老太太的样子。

围着老太太的人这时已经渐渐散去，只有商户边干活边对老太太说些安慰话。老太太呢，一边转着圈圈，一边还在摸自己的衣裤口袋，倒好像包能装进口袋里。

其实要说起来，老太太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她那一头白发却刺激了毛小毛。毛小毛的奶奶，也就是毛小毛屋子里照片的主人活着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白发。

一般说起老人的白发，我们马上会想到满头的银丝，但是老人和毛小毛奶奶的白发的这种白，却像是正常的白发覆上了厚厚的灰尘，呈现出一种白中泛灰黄的白色，让人一看之下就觉到了她们生活的艰辛。看到这样的白发，毛小毛做不到无动于衷。

而其实，毛小毛的奶奶不是亲奶奶。在毛小毛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奶奶去市场门口捡废品，见一个纸箱放在那儿，于是用脚尖踢了踢，没想到一声婴儿啼哭声从纸箱蓬勃而出，从那以后奶奶就成了毛小毛的奶奶。

最初的时候毛小毛和奶奶靠一点退休金生活。那个时候奶奶领着毛小毛，在冰街上来来回回。玩，摔倒。再玩，再摔倒。快乐无穷无尽。但毛小毛渐渐长大，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奶奶的钱就不够用了。于是她才开始早出晚归捡起了废品。若只是这样的话，日子也还可以勉强维持。但不幸的是，毛小毛又被发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毛小毛觉得，奶奶的头发就是从他的先天性心脏病发作后才变白的。白又不是正白，而是变成了一种灰黄的白。奶奶的头发变成那种白后，就一下老了。

毛小毛看着老太太想到了奶奶，但他还是狠了狠心走出大厅下了楼。走到一个垃圾堆旁边，他倒出了小包里的东西：一圈包在破手绢里的钱。毛小毛数了数，一共是一百六十三块四毛。他把小包和破手绢一起丢进了垃圾堆，把那一百三十六块四毛钱装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重又走向了市场。

腊月里市场办年货的人来来往往，大家似乎是一脸茫然地穿梭在寒风里，但毛小毛知道，这个时候他们的包里却是有钱的，所以每年的这个阶段也是毛小毛最兴奋的日子。

毛小毛习惯地把手放进自己的裤兜溜溜达达往楼上走去。

先是迎面下来了两个姑娘。毛小毛向她们低低地吹了一个拐弯的口哨。姑娘们便惊惶地从他身边逃开了。接着毛小毛又与一群叽叽喳喳的人相遇。这群人里男女老少都有，一看就知道是某一家集体来购年货。毛小毛侧了侧身，让他们过去。然而，刚走几步毛小毛又遇到了两个操着乡音的男子。这两个男子很兴奋，声音很高地说着什么有趣的事，笑也笑得很不一般。细听之下才知道，原来他们在讨论某一个 “还有点意思”的女人。看他们那么兴奋，毛小毛觉得很无聊，他快步往楼上走去。拐过二楼的楼梯口要上三楼时，他又看到了那个白发老太太。

老太太是从三楼下来的。她扶着楼梯一侧的扶手，先把一条褪探下来站在下一级台阶上，又把另一条褪拿下来。然后，再把一条腿探下来。如此反复。

毛小毛放慢了上楼的速度。当他和老太太错身时，她听见她在唠叨，包包我就放在那里的，就放在那里了啊，怎么没有了？心一狠，毛小毛上了楼。

楼上的人闹哄哄的，毛小毛在货柜间流连，但是他的精神却怎么也无法再集中了，于是他又返身下楼。

老太太已经不见了。

毛小毛冲进了人群。然而，人流熙熙攘攘，找到一个老人看起来不是容易的事。更可恶的是，毛小毛这时又想起了商户的话，你拿了老太太的包，人家没有钱坐公交了。于是他又匆匆忙忙顺着往公交站去的方向寻过去。很快，他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蓬灰白的头发。

不过这时候的老太太看起来倒似乎不怎么着急了。她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找着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找。当老太太到了公交站，开始绕着候车厅一圈圈地找起来时，毛小毛明白了，老太太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把包丢在了哪里。

到了最后那几年，毛小毛的奶奶也健忘。常常是，前一分钟对毛小毛说过的话后一分钟就会完全忘记。最初奶奶的这种忘记让毛小毛很惊惶，所以奶奶若说了她刚说过的话，毛小毛会立即提醒。后来习惯了，奶奶说一遍再说一遍，毛小毛便答应一遍又一遍，仿佛也没有觉得什么，至到有一次奶奶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天毛小毛回家晚，但是回家后却发现一向会等在家里的奶奶不在。他想，奶奶可能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了。左等右等，坐在炉子上的水壶里水已经开了好几回了，奶奶还没有回来，毛小毛这才着了急。

奶奶是在离他家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迷路的。毛小毛找到奶奶时，她也像这个老太太一样转着圈圈，嘴里说，明明快到了，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毛小毛一边用心观察着老太太，一边想着奶奶出神，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却是那个提醒过毛小毛还包的商户。商户神秘地对毛小毛笑了笑，说，还是还给人家吧。不然心里怎么过得去？

毛小毛恼恨地甩开了商户的手，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地下室的小窝。

然而，奶奶就在门里冲他笑。

那次奶奶失踪后，毛小毛就不敢在外面呆太久了。他去上学，心被奶奶牵着，成绩欲发地一落千丈。老师知道毛小毛家的状况，也不找家长，只一味地好言相劝，然而劝来劝去毛小毛干脆找各种理由不去学校了。毛小毛不去学校后，奶奶便会时不时收到毛小毛的“奖学金”。可是，那奖学金的数额以及频率最终让奶奶产生了怀疑。于是，毛小毛又说，因为老师知道了自己的家庭状况，所以让他在学校勤工俭学。毛小毛还记得奶奶听了这个谎言后脸上露出的那种笑，温和、纯净，像孩子一样，所以更努力地“勤工俭学”起来。他想有了钱，一定要把奶奶的健忘治好。谁知道不久以后的一个下午，毛小毛刚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包里把手拔出来，奶奶就站在他的跟前了。

毛小毛慌张地看着奶奶，奶奶也慌张地看着他，好像他们不认识一样。可是不几秒，奶奶就冲过来了。一向和言暖语的奶奶脸上的震惊表情是毛小毛从未见过的。他掉过头，拔腿就跑。

奶奶是怎么摔倒的毛小毛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等他听到人们的吵闹声回过头时，奶奶已经被一群人围住。

毛小毛小心地移近人群。从人的缝隙间，他看到奶奶躺在楼梯上，灰白的头发像一堆枯草一样从衣领里翻出来，乱七八糟没有规则。最后，人们哄闹着把奶奶抬走了。奶奶越走越远，毛小毛的眼湿了。

毛小毛揉着眼从地上站起来，飞也似地向他扔了包的那个垃圾堆跑去。

还好，包还在。只是找包过钱的小手绢费了很多事。不过最后毛小毛也在一个墙角处找到了。毛小毛从衣服兜里掏出那一百六十三块四毛钱原封装好，才又朝公交站跑去。

后来的事人们都不清楚。但是市场里的人发现，毛小毛又有了个奶奶。奶奶提着个塑料饭盒站在中午或者黄昏的市场门等毛小毛，那种情景再配上市场里不知哪个地方流出的那首叫《回家》的曲子，让每一个回家的人心里都有了一种莫名的温暖。

作者

柴玉芸，一枚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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