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乙己

 

李乙己是带着单反而在外面打印相片的唯一人。他身材很高大,但不知为何总是弯曲着脖子,20出头的年纪反倒是显得沧桑不少,他拿着的虽然是一架单反,但分不清是转让了几手的机器,样式老得不成样子隐隐约约可以在机身上辨析出一个“Nikon”的标识。...



鲁镇的咸亨摄影器材店,是开在鲁镇大学城旁边的,鲁镇摄影器材店的格局,是和其他地方不同的:进店门一个曲尺形的透明玻璃柜台,里面放着零零散散的小配件,镜头盖,热靴盖,滤镜片,肩带,相机包等一系列不怎么值钱的东西。柜台一边放着一台爱普生p3000 外接墨盒喷墨打印机,这台打印机一工作便能听到墨头来来回回咔嚓咔嚓的声音。每每到了下午下课的时候,那些拿着如卡片一样的小数码相机的大学生们就会一拥而进,每每花上两元钱——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用激光打印机冲洗照片一张要五块钱——便可以从自己的相机中打印一张出来,倘若能多花上十几块便可以让店里的技术小哥用photoshop给照片补个曝光,加个阴影,修个边角。若是能出到五十块,就可以给照片加个塑封弄个边框什么的,但这些顾客多是“卡片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拿着单反的,才慢慢踱进店后面的小房间,在小沙发处坐下来由店长亲自接待,从上了锁的柜子里拿出长长短短的镜头,一边攀谈价格一边聊聊摄影技术问题。

我从22岁起就在咸亨器材店里当店员,店长说,我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带单反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吧。外面的“卡片帮”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杂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自看着相纸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看着打印机是不是用足了八个色彩,盯着相纸一点一点的被喷绘上图像,然后放心。在这种情况下,想偷换便宜的相纸或者偷省油墨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店长说我干不得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打印的这一种无聊的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日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店长是一副凶面孔,主顾也没有好生气,叫人活泼不得;只有李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我至今还记得。

李乙己是带着单反而在外面打印相片的唯一人。他身材很高大,但不知为何总是弯曲着脖子,20出头的年纪反倒是显得沧桑不少,总是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戴着一副黑框的数不清眼镜里面到底有多少个圈圈的近视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对深深的熊猫眼。他拿着的虽然是一架单反,但分不清是转让了几手的机器,样式老得不成样子隐隐约约可以在机身上辨析出一个“Nikon”的标识。他对人说话满口专业术语,半文不文,半白不白,而这些“卡片帮”又多半是听不懂的。大家只知道他姓李便用初中语文课本上《孔乙己》这篇半文不文半白不白的课文中的主人公来称呼他,唤作“李乙己”。李乙己一到店,所有打印照片的人都冲着他笑,有的叫道:“李乙己,你昨天翘课又被抓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打两张照片,要一包擦镜纸。”便掏出一张十块的钞票放在柜台上。他们又故意提高声音:“你一定是又写检查了!”李乙己瞪大了眼睛:“你凭什么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昨天路过教务处,看辅导员在训你,说要是再翘课就把你开除!”李乙己便涨红了脸,如果能看打他的眼睛,那眼睛里绝对布满了血丝。他争辩道:“我去摄影系旁听了,去其他系旁听!算不得翘课!算不得!”他面红耳赤,那双手仿佛不知道要放在哪里从头胡乱的摸到脚,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里店外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李乙己是鲁镇大学城中一所大学的大三学生,学的好像是文史类的专业,但痴迷摄影,无奈家境贫寒承担不起这种高消费的爱好,也不可能求学于土豪满地开销巨大的摄影专业。好在摄影专业的教授比较随和允许其他专业的学生过来旁听,而不巧的是李乙己自己专业的课程又常常和摄影系的时间相重合,于是李乙己便经常翘掉本专业的课去旁听摄影系的,这样一来二去,不仅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还经常被辅导员叫去谈话。虽然李乙己这样,但在我们店里的品行还是很好的。鲁镇摄影器材店是可以租器材的,留下两百块的押金便可以租走一个廉价的镜头,名字记在柜台上面的笔记本上,第二天还回来交几十块的手续费再把名字划掉。李乙己相机型号很老,每次租的镜头都是仓库中落满灰尘的那几个,这样的镜头店长是不会上心的所以每次毫无顾虑的就租给了他,但李乙己每次拿到镜头都视如珍宝,小心翼翼的用一张气泡纸包起来,轻轻地放进书包的夹层里。每次镜头归还的时候镜头也总是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照片打印出了半张,打印机的喷头还在照片纸空白的那头辛勤耕耘。李乙己涨红的脸也慢慢复原了,旁边的人又问道:“李乙己,你当真会摄影么?”李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昂起头露出不屑的神情。他们便接着问道:“会摄影怎么也不见你发个作品,得个奖什么的?”李乙己便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样子,仿佛这句话戳了他的神经似的。刚刚才恢复平常颜色的脸又一下子涨红了起来,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又哄堂大笑起来,店里店外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在这种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店长也是不会责备的。而店长每每见到李乙己也是这样发问,引人发笑。李乙己自知不能和他们聊天便只好和我说话。有一回他对我说道:“你懂摄影吗?”我略略点了一点头。他说:“既然懂,我便考你一考,单反的全名是什么?”我心想,自己混的像讨饭的一样也配考我么?便扭过脸不去理他。李乙己诚恳的等了好久,见我不回答便说道:“不懂了吧,我告诉你,记着将来当店长要用得上的······”我实在不耐烦便对他说:“谁要你教?不就是单镜头反光照相机么?”李乙己听了之后露出欣慰的神采,说道:“对呀,对呀,但你知道在单反正式定名之前这种相机还有四钟叫法吗?”他抽出一张擦镜纸,掏出圆珠笔写了起来,见我毫不关心便叹了一口气露出惋惜的神情。

有几回,技术小哥在给其他客户用ps修图,李乙己总是凑上去好像他也懂得ps技术似的,在一旁发表着建议:“这里,这里加一个光晕。”“饱和度不要太过,稍微调一下。”“这里要新建一个图层。”终于技术小哥不耐烦了,将鼠标一扔对李乙己说道:“要不你来。”一旁的人也跟着起哄:“是啊李乙己,你去p吧!”这时店长也走出来,打趣地说道:“李乙己,你来试试,你要是会我把他辞掉雇你!”在起哄笑声中,李乙己的脸颊又一下子涨红了,默默的退出了柜台,到打印机前看着还没打印好的照片,仿佛不知道要把手脚置于何地。大家又哄的一声笑了出来,李乙己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小声的嘟囔里一句:“就是要加图层嘛······”

李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但是没有他大家也就是这样过了。

有一天大约是放寒假前的两三天,店长正在清点器材,翻开笔记本时忽然说:“李乙己还欠一个定焦50的镜头没有还呢!”我才发觉他确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一个印照片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劝退了!”店长说:“哦!”“他还是翘课去听摄影系的课,本专业老师点名次次不到,期末考试四门专业课挂了三门!”“后来呢?”“还能怎么样?被叫到教务处谈话呗!”“后来呢?”“劝退呗!”“劝退了怎么样?”“谁晓得?或许是去当摄影师了,哈哈哈哈。”店长也不再问了,附和着笑了几声继续清点器材了。

过年的时候器材店显得格外冷清,大学城也成了一座空城。我便整日坐着,天气很冷,虽然在室内也要穿上棉衣。有一天下午,整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在打瞌睡,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印三照照片,还要一个uv镜。”我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李乙己,面容更加沧桑了,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西服,袖口和裤口都有明显的磨损,领带打得弯弯曲曲,背一个很夸张的脏兮兮的旅行包。见了我又说道“印三照照片,还要一个uv镜。”他左手把一个u盘递给我吗,右手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那张钞票新的可怕,像是刚刚印刷出来。店长也走了出来:“李乙己上次的镜头还没换呢!”李乙己显出很颓唐的样子:“我,我要去参加一个摄影考试,那个,先,再借我一下。”店长并不在意一个已经几近报废的镜头,便还是问他:“李乙己,你挂科了?”李乙己脸颊抽动了一下,没有争辩:“不,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挂科怎么会被劝退?”李乙己低声说道:“自己,自己申请的休学。”他的脸色似乎在哀求店长,不要再提。“休学?”这时店里又进来几个人,便和店长都笑了。我从柜台里取出了一个uv镜,把它连同U盘和印好的照片一并给了李乙己,我看了看照片,两张上面是校园风景,一张上面是一个姑娘,那姑娘在阳光下笑得很漂亮。李乙己接过这些东西,整理好放在包里,离开了。

自此之后长久没有见过李乙己。到了开学,店长打开笔记本说:“李乙己还欠一个镜头!”到了第二学期期中,又说“李乙己还欠一个镜头!”到了放暑假没有说,再到开学也始终没有见过他。

我到现在终于也没有再见过李乙己,有人说通过了摄影师资格考试,有人说他放弃了回了老家——大约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关注 螃蟹爪子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

李乙己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