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呆仁华

 

呆仁华

文  孤山听雨

2004年9月的一天早上，天气与往常一样显得有些闷热并无什么特别。上班的途中，感觉却有点奇怪。一路上，不经意地总听到有人在谈论一个叫“仁华”的人。仁华怎么了？仁华是个呆子，一条腿有点瘸。小时候因为患小儿麻痹症用错了药，病终究没有看好，却看坏了脑子，以后就成了个呆子。是呆子说话自然就有点傻，做事有点怪而已。大清早的拿一个呆子上话，多少有点无聊也不厚道。正自不屑，却意外地从一位买菜回家的大娘自言自语的叹息声中得知了仁华的死讯：呆仁华在头一天夜里死了！喝酒醉死了！呆仁华死了？无意间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的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不知为何会滋生出一丝莫名的悲哀。

呆仁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一个大脑有点问题的人，没有了常人那么多的烦心事，不知道痛苦和快乐，分不清幸福与不幸的界限，只是为了一日三餐填饱肚子简单而木然地活着。在小镇人的眼里，呆仁华的死很难让人感受到这是一种不幸。了解他的人觉得呆仁华顶多算个半呆，至少他每次说的话前三句怎么听都像个正常的人，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还是有点套路的。呆也好，半呆也罢，呆仁华多少应该算是小镇的名人了。事实上现在呆仁华死了，真的不像死了一只臭虫或者蚂蚁之类的小东西一般那么令人漠不关心和健忘，关于他生前留下的不少的掌故，如今成了小镇的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话题。镇上的小面馆是呆仁华最喜欢的去处，每次仁华的到来，必定在老板娘的喝骂声中引来食客们兴奋的目光，似乎一个呆子的光临反倒让他们有了好胃口，有助于食物的消化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顿时洋溢着诡异而满足的笑意。

“呆仁华早啊！”老远就有人讪笑着打着招呼，众人附和着一阵嬉笑。呆仁华对于这样的招呼总是不屑一顾的，两只难得闪现光彩的眼睛只顾忙着在一桌桌吃剩的碗碟里扫视。直等发现一只只空碗里连一点剩面汤都没有，失望的目光才犹如夕阳的余晖一般一点点黯然下去。

“呆仁华，你昨天睡哪儿了？”看见呆仁华满身的稻草，有人生事地问。

“睡在窑南二狗子家草洞里了。”呆仁华在这样的时候，也愿意搭理一两句。见呆仁华开口了，更多的人来了兴致。

“呆仁华你说，昨天你妈妈跟谁睡了？”

一个叫夏三宝的常客带着老婆也在座，一脸坏相地插上了话。“说，说好了，我这一碗面条给你吃。”夏三宝见客人们都停下碗筷窃窃嬉笑地瞟着，急不可奈地补了一句，并故意夸张地嗅嗅碗里的面条。

“跟——跟和尚睡的。”

呆仁华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夏三宝手上的面碗，面无表情地木讷地应道。话音刚落，所有的食客们好象有预谋似的，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了。大概仁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不容夏三宝反应过来，一伸手，呼哧呼哧咕嘟咕嘟几下，那碗热乎乎的面条一会儿便不客气地下了肚。

呆仁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着眼前一张张晃动的，来不及擦去满嘴油渍肆意的笑脸，麻木的性情仿佛一下子被激活，竟盯着夏三宝的老婆瞅起来。冷不丁地撂下一句：“你这个婆娘，昨天夜里跟哪个睡的？”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一本正经地自己答道：“跟和尚睡的！”说完也学着众人的笑相，干笑了两声，便不再有任何的表情。

还没缓过气来的食客们哪曾见过如此的场面，“哄——”地一阵爆笑几乎掀翻了小面馆的屋顶。夏三宝的老婆哪里受得住一个呆子的戏弄和众人的嘲笑，早涨红了脸，一边愤愤而又无奈地“呆子！呆子！”地喝叱着呆仁华，一边扯着男人的衣襟埋怨着急急地要走。最挂不住脸的还算夏三宝，来不及收住的嬉笑顿时僵死在脸上，一张过于肥胖的脸紫得像呛了血的猪肺子，在食客们的哄笑声中丢下一句：“真是个呆子！真是个呆子！有什么好笑的啊？”自己先尴尬地挤出一点笑意随即收敛，如钻在桌下寻食挨踢的草狗，一声低嚎匆匆逃去。大凡呆子都有个特点：除了说傻话之外，还喜欢重三倒四地唠叨自己能记得住的点点小事。呆仁华也不例外，与他自己有关无关的事情往往被他无意地精练成一两句，并经常挂在嘴边到处传播。有一段时间里，呆仁华不管碰到什么人，总是这么一句：“卖肉的钱六子，昨天被人家婆娘打了！打了一个大嘴巴，嘿嘿！”呆仁华可不管别人听见没听见，理不理他，没人听的时候也是一样悠闲地拖着一条瘸腿，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卖肉的钱六子怎么会被人家的婆娘打了呢？还打了嘴巴子！虽然没有人指望从一个呆子嘴里听到精彩的描述，但小镇的人从来没有怀疑一个呆子说的话会有假，更不会轻易地放过如此暧昧的话题。小镇的人们情绪被调动起来了，可几番合理不合理的想象之后，终是无果。不过，几天后，整个小镇还是传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虽说呆仁华是个行踪不定的人，小镇的菜市场却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呆仁华除了腿有点瘸之外，身体还算结实，有点蛮劲，市场里卖肉的小刀手们有的时候也施点小恩小惠请他帮着做些事，诸如提个猪头背条猪腿什么的。呆仁华做事很认真，常常干得满头满脸一身汗，浑身沾满了腥臊的油渍和血污之后，通常也能得到一只包子或者两根油条的赏赐。

一天，忙过早市，见呆仁华一路游荡着走来，小刀手们闲落的神经顿然活跃起来。钱六子用砍刀拍打着肉案，招呼过来呆仁华，也招来几位各自懒散的其他的小刀手们。先是有一茬没一茬地问过几句闲话，笑过一通，方觉得没多大意思。这时有位乡下的大嫂买菜路过，钱六子狡诘的目光霎时闪过一丝淫荡的光芒，拉过呆仁华似乎很关心地问：“呆仁华，想不想吃肉包子？”“想吃。”呆仁华向来对吃最感兴趣，木讷地点点头。“想吃的话你得为我做件事。”钱六子诡异地一笑，压低了声音吩咐说：“你敢不敢去摸那个女人的奶子？你摸了，我就给你买肉包子。”钱六子垂涎着用手指了指刚走过的大嫂。几位小刀手见钱六子这般德性，也早按耐不住在一旁附和怂恿着。“对，你摸了，就给你买肉包子。”呆仁华哪里经受得住如此的诱惑啊，便拖着个瘸腿三步并着两步冲着大嫂而去。

一声愤怒的尖叫，震荡了整个菜市场。呆仁华显然也被吓坏了，想不到只是摸了女人的奶子，会有如此的反应，他惊恐地本能地举起双手护着自己已经缩进衣领的脑袋。大嫂还算是个冷静的人，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呆子平白无辜地摸了自己，羞愧之余便厉声地责问道：“呆仁华，是谁教你摸的？我知道没人教你绝对不敢。说！”呆仁华见大嫂没有打他的意思，慢慢放下手来，而后又伸出手哆哆嗦嗦指了指正幸灾乐祸观望的钱六子。

大嫂瞪了一眼浑身哆嗦的呆仁华，又气又恨。随手扔下菜篮也丢下呆仁华，愤愤地如一头受惊的狮子冲着钱六子就奔去。“啪——啪——”没等钱六子开口解释什么，两下清脆的耳光，打得钱六子懵懵的。“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下流痞子！自己胆小倒叫个呆子做这样的畜生事，怎么不叫呆仁华去摸你老娘的奶子，摸你婆娘的奶子？”面对大嫂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钱六子自觉理亏，只得用油腻的手捂着发涨的脸，低着头一言不发。正看热闹的小刀手们，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感到事情不妙，一边心里窃笑着，一边好言相劝着大嫂，生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最后在几位仗义的妇女的声讨下，钱六子哭丧着脸承认了自己的错，事情才稍稍平息下来。

呆仁华呢？早又不知道到哪里游荡去了，只是自此之后，嘴里总是不停地到处吆喝：“钱六子昨天被人家婆娘打了，打了个大嘴巴子。”呆仁华尽管是个呆子，其实他也有自己的快乐和烦恼。

有一天，有人见呆仁华赤裸着上身，后背上一片猩红，有的地方已经感染化脓，但呆仁华显得并不是那么的痛苦，甚至还快乐着。很奇怪，忍不住有人就问：“呆仁华，你身上怎么了？”“被开水烫了。”呆仁华依旧木然的表情答道。“怎么就烫了呢？”“嘿嘿！昨天晚上烫的。”呆仁华一向呆滞的面孔似乎有了点异样的神情，顿了顿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偷看河西的大姑娘洗澡，人家就拿开水浇到我身上了。”呆子就是呆子，还是实话实说了。听的人忍住笑，心里痒痒的，开始启发：“呆仁华，你看到什么了？”呆仁华怪怪地露出一脸傻笑，但却没有再开口。“你说啊，恩，我就知道你什么也没看见。”见呆仁华卖弄起神秘来，有人耍起了心计。“谁没看见啊。我看见了，就是看见了，两只大奶子像我吃过的包子。”周围聚拢的人听得这一番话，好象自己亲眼看见了一样，一个个吞咽着口水，抽风似的笑得浑身的肉抖抖的，呆仁华也跟着快乐地笑着。

一阵狂笑过后，终于有人清醒过来，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忙试探地问：“那个大姑娘是谁呀？说呀！你知道吗？”面对着一张张垂涎的笑脸，这次呆仁华只是憨厚地抿紧了嘴巴，满脸高傲的神情，始终再也没有说什么，觉得烦了，丢下失望的一群像模像样的众人，甩开两腿竟自一瘸一拐地离去。

以后，小镇上许多闲散的人都曾试图威逼利诱打听那个烫伤呆仁华的姑娘是谁，但终因呆仁华一次次的缄默而没有结果，小镇的人们为此伤透了脑筋。不过，模模糊糊的“河西姑娘”却也给他们留下了无边的想象的天地。呆仁华从此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擦肩而过的每一位姑娘都会有意无意地侧目一瞅，喉管里发出几声心满意足的哼哼，然后摇晃着脑袋摇晃着慵懒的身子慢慢地走自己的路。实践证明，没有呆仁华的日子小镇的人们并不感到落寞。记得当年小镇人为了迎接省里的“小城镇建设研讨会”的召开，就曾经像打扫垃圾一样抛弃过呆仁华。会议召开前有人提议：文明的小城镇不应该容许呆仁华这样的人在街头四处游荡，何况省里的领导要来，那可是天大的事，怎么能让一个呆子在领导的眼皮底下流浪呢？领导见了那人可丢大了！

一句建议，言之凿凿，冠冕堂皇！于是在一顿美酒佳肴的诱骗下，呆仁华第一次乘上了汽车在小镇消失了，离小镇几百里的海边荒芜人烟的滩涂成了呆仁华的新的歇息地。小镇的人们很快就适应了没有了呆仁华的生活，有滋有味地享受着着日渐繁华的好日子。

当呆仁华再次神秘地在小镇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尽管他此时因食不果腹蚊虫叮咬，早已浑身红肿，瘦得不成人形，小镇的人们在惊叹一个生命如此顽强的同时，也以更热情的方式重新接纳了他。可好景不长，呆仁华却在一次饱尝了残羹剩菜之后，喝醉了酒失足溺水丧身。那一天正是2004年9月平常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