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特稿) 狼来了(下) 孙向学

 

“咦,那条流浪狗呢?”走到昨天傍晚见到老狼的地方,没有见到老狼,柳儿自言自语说——...





特稿狼来了(下)

文|孙向学

06

“咦,那条流浪狗呢?”走到昨天傍晚见到老狼的地方,没有见到老狼,柳儿自言自语说。她想,既然是流浪狗,流浪的,它怎么还会趴在这儿等她呢?它早就不知又流浪向何方了。柳儿把已经掏出来的饭盒又放了回去,心里空落落了一下。

羊群等不耐烦了,咩咩咩乱叫。柳儿叹一口气,挥挥羊鞭,“嘘”一声,羊群便满山坡散去。它们要从这面坡开始,啃草啃树叶啃到坡顶,翻过了梁,再啃到另一面坡去。直啃到太阳下山,它们才随柳儿返家。

老狼藏在茅草堆里,看羊儿吃得那么欢,它哀哀地想,老祖宗为何只留下了吃荤的习性呢?当然,这会改变的。譬如现在,它就连饭也吃了。说不定,今后也像羊一样,只吃草吃树叶了呢。想毕,老狼伸出舌头,卷了一撮草到嘴里。嚼了几口,它呸呸吐了出去。又苦又涩,那股青臭,令它肠胃一阵翻江倒海,干呕几下,什么也没呕出来。老狼清楚,它的肠胃里,现在空空如也。不,早就空空如也。它的死期就在眼前。

一想到死,老狼马上又想到小母狼,马上又嗅到了空气中若隐若现着它的气味。找到小母狼,带着它和它肚子里即将出生的狼崽,繁衍生息,延续狼族,难道不是一直鼓励它一路向南寻觅小母狼的信念吗?想想过去子嗣遍地,四世同堂的情景,它就伤心,苦涩,悲哀。当然没有绝望!它想,曾经的风光无限似乎是不再了,可生存下去的一线希望总不会也消失殆尽了吧?当年在大西北,成千上万,无数的狼群逃到秦岭仅剩四只时,它的祖宗就此放弃了生存的信念吗?不可能!否则,怎么会一代又一代,繁衍到了它这一代呢?到了它这一代,是它把家族整个地灭绝了,绝不是它的性格!

老狼突然间热血沸腾,它有一千个一万个活下去的理由。它要马上找到小母狼。小母狼不仅仅是它的爱妻,繁衍下一代的重担更需要它去承接。老狼刚刚饿得神志不清。柳儿走到它身边了,都动弹不了,呼唤不行,这时却突然站立,发出了婴儿般微弱的咿咿呜呜声。

柳儿在风中准确捕捉到了老狼细若游丝的声音。她折返了回来。站在老狼面前,柳儿吃惊地说:

“嘢,一晚不见,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老狼的半张脸血肉模糊,一只眼肿得睁不开。它站立不稳,四条腿不由自主哆嗦着,似乎马上就要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而轰然倒下。

“你,你……你被人打了?”

柳儿心疼至极,说话语无伦次。

老狼软绵绵趴了下去。它受尽了委屈的样子,两行混浊的泪像蠕动的蚯蚓,顺着它一夜间变得更长了的鼻沟,缓缓而下。柳儿心疼,嘴里却责怪:

“啧啧,肯定是你半夜去人家家里偷吃,被打了。”

说罢,柳儿顺手摘来几片百花草叶,塞进嘴里嚼烂了,敷到老狼的脸上。柳儿边敷边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去偷吃。”又说,“百花草治伤最好,明天,你就消肿结疤了。”末了,柳儿说:“流浪狗,你不要流浪了,等下吃了饭,就找路回家吧。家多温暖呀,你的主人一定会欢迎你回去的。”

那盒饭,柳儿原来只打算给老狼一半。她分了一半出去后,稍一犹豫,全倒给了老狼。连菜,柳儿最喜欢吃的豆酱焖小河鱼干,柳儿也一古脑全倒了过去。老狼愣愣地望着柳儿,满是疑问的目光似乎在说,你呢?你晌午吃什么?柳儿抚抚老狼的头,说:“你还管那么多干吗呢?吃吧,吃饱了就回家。说好了啊,反正明天我不给你送吃的了。”07

老狼听懂了柳儿说什么。老狼在心里悲叹,我多想回家啊,可我还有家吗?老狼又嗅到空气中飘来小母狼的气息,它肯定,小母狼就在周围,甚至就在村子里。它想,小母狼肯定也像它一样早嗅到了它的气息,它一定也像它,在拼命寻找对方。小姑娘呵,老狼在心里说,找到了我的伴,我就回家。

一想到回家,老狼不由得垂头丧气。唉,家没有了啊!

不过,老狼没有死皮赖脸呆在原地。它挪窝到更高更远的坡顶。在坡顶,看得更远,更清楚。傍晚的时候,老狼看到柳儿赶羊群回家时,她都已经一蹦一跳过河了,又一蹦一跳跑回来,到它原来藏身的地方,呆呆站了许久才离开。

老狼呜呜地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狼又一次嗅到了小母狼的气息。它停下低泣,拼命吸鼻子,它根据风向,判断:小母狼就在村子里。

小母狼怎么会在村子里呢?它到村子里,当然肯定是为了寻找吃的。可是,为什么它就留在了村子里不出来了呢?它装可怜,被好心人当流浪狗收养了?它漂亮,温顺,人见人爱,被收养完全有可能。可是,这里的人,真的狗和狼一点也分不出来吗?或者,它乔装打扮,混进村子里的狗群里了,成了它们的好朋友,甚至成了它们妻妾也难说。老狼刚这么想,就想搧自己一耳光。小母狼对它忠贞不二,它怎么能这样揣度它呢?想了许多可能,又一一被自己否定。只有一点肯定,小母狼身陷村子里,一定有了什么不测。

月牙还挂在天上,村子里还有几盏灯没熄灭。天地间还没有到最沉寂的时候。老狼不顾不管,它呼地站了起来,像一道黑影向村子里蹿去。它要马上见到小母狼!

那晚真的有点奇怪,老狼摸到村头时,碰到了几条狗,它们定定地和它对望,不但不吠,还乖乖的让出通道,眼睁睁让老狼大摇大摆走了过去。老狼走过去后,那几条狗却不浪荡去了,它们大眼瞪小眼,百思不得其解:它和我们同是狗吗?这时,有狗顿悟的样子说,它不是狗,是狼!狼是它们的祖宗,谁不知道?在狼面前,它们只有恭恭敬敬,唯唯喏喏,否则就是犯上作乱。难怪它们大气不敢出,让老狼走了过去。老狼心怀感激,心想,这村子的狗还真有狗道,识得祖宗,不像一路来碰到的许多恶狗,有眼无珠。它好几次被惹得差点性起。它性起,再恶的狗,它不用两个回合,也定然叫它呜呼哀哉。老狼进村子后,狗们七嘴八舌,争吵不休,最后一致认为,前几天卧毙村头的,它们认为是流浪狗的狗,其实也是条狼。只是它又脏又瘦,面目全非,它们没有看清庐山真面目罢了。现在,公狼寻找母狼来了。以它们的观点,老狼寻找到钉在墙上的小母狼后,一定会勃然大怒,祖传家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想想它们还争抢吃小母狼的五脏六腑,真的是造孽!它们决定,对于老狼和祖传家的生死大战,它们袖手旁观,保持中立。当然,狼怎么斗得过人呢?它们都认为,不用过多久,大概天亮的时候吧,老狼的皮就会和小母狼的皮并列钉在墙上。唉!狗们皆叹一口气。

然而,事情的发展怎么会这么简单呢?

小母狼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不祥的预感亦越来越浓重。老狼终于看清,冷冷月光下的小母狼皮!多少次拥着它,让它进入温柔梦乡的小母狼,难道就惨烈成了一张钉在墙上的皮?还有,它和它的孩子呢?那些孩子还没见到这个世界,就摸黑去了天堂,它情何以堪?老狼撕心裂肺哭,直哭得月亮暗然无光,哭得跟在它背后欲看热闹的狗们亦潸然泪下。

老狼很突然地停下了呜咽,它跳上一段木桩上,长尾拖地,梗着脖子对月发出“呜呼——”一声尖厉悲切的哀鸣。

什么三缄其口,夹尾巴做人;什么韬光养晦,来日方长;什么繁衍子嗣,延绵世族。这一刻,这一切,在老狼的心里,统统划上了句号。它清楚地知道,昨晚痛打它一顿的那个人,就住在钉小母狼皮的墙里面。他在干什么?这么寒冷的晚上,他在搂着老婆睡觉?抑或在火塘边打火锅下小酒?只是他知道吗?一条叫老狼的狼已被他逼入绝境!

可恶!我要报仇!老狼在心里叫着,猛地一蹿,便一头蹿进了祖传家的猪圈里……

祖传的床头与老狼一墙之隔,他半躺半睡在床上,不管开眼睁眼,昨晚那条野狗绿森森,阴沉沉的目光都出现在他脑际里,扰得他焦虑不安。他反复在想一个问题,那种可怕的绿光,只有在电视里,从狼的眼里看到过。那条野狗只是狗而已,怎么可能有绿光?难道那条野狗是狼?正在这时,老狼那一声凄厉长啸,震耳欲聋,令他胆战心惊。他骨碌地从床上弹跳下来,惊呼道:“狼的叫声!狼,狼来了!”

“你说梦话吧?”祖传的老婆是个大睡虫,狼叫算什么,在她耳边打雷都打不醒她呢。刚才老狼叫,她不醒。祖传说话,她却听清楚了。她说:“你什么时候在我们这里见过狼?听都没有听说过呢。疑神疑鬼!睡吧。”

“你懂个屁!”

祖传还想说,那条狼昨晚我都见过了,话没出口,门外猪圈里突然炸营般传来小猪们吱吱呀呀,惊恐万状的叫声。祖传又惊呼:

“完了完了,狼报仇来了。”08

老狼专照猪崽的喉咙咬,下口又狠又准,仅一口就让一头猪崽毙命。老母猪硕大,拼老命反抗,老狼就多咬了几口,也不过三五口,就将老母猪也咬死了。

祖传照电筒过去时,正好老母猪的颈动脉被咬断了,血飙过来,喷了他一头一脸,他手一抹,成了个大花脸。祖传老婆跟在背后,见状欲笑,还没笑出声却变成了鬼哭狼嚎:天哪,一圈的猪全死光了,血流成了河呢!她捶胸顿足,扯嗓门呼叫:“狼来了——狼来了——”

村子里好多家还亮灯,好多人还没睡。刚才老狼呼啸,好多人都听到了。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却没有一个人认为是狼叫。有小孩在看动物世界,他们以为是电视里传出来的,呵斥小孩关小声点。柳儿也听到了,她头皮麻了麻,背脊凉了凉,跟她爹说:“什么动物的叫声,这么恐怖。”柳儿爹半睡半醒守着电视,狼叫似听到非听到,他嘟囔一句:“什么叫,总不会是狼叫吧。”

柳儿爹话声刚落,祖传老婆尖厉的“狼来了”便划破了村子黑漆漆的上空。柳儿一惊,端坐道:“爹,你听,有人叫‘狼来了’。”柳儿爹睁大了眼,仔细一听,撇嘴笑了笑,说:“祖传的那个婆娘,天下头号说谎人,谁信她!”柳儿说:“不对哩,爹你听,好多人叫哩。”

“唔!”柳儿爹坐直了腰,又仔细听。他听到叫“狼来了”的声音中,不仅有祖传的老婆,还有祖传,还有祖传的两个娃崽,还有祖传的爹娘。祖传的声音不仅仅是“狼来了”,还有骂狼祖宗的声音,还有“快来人呀,打狼呀”的声音。祖传是村民小组长,经常对村民发号施令,从不讲假话。

柳儿爹相信了。他跳起来,睡意全无。他亢奋地从门背后扯过一条扁担,和村子里的许多人那样,喊打喊杀冲出了门。

天上悄然飘来了几片薄云,有一下没一下遮住了月牙儿,天地间也就明一下暗一下的。噼噼叭叭零乱的脚步,夹杂着人们惊奇、兴奋的叫喊,让安之若素的小村庄变得沸沸腾腾,嘈嘈杂杂。

老狼不为所动。它仇恨的目光死盯祖传,考虑要不要一跃而上,将祖传的喉管也咬断了。祖传早就从老狼凶残的目光里看出,老狼也想要他的命。他怒火中烧,一边骂“老子还怕你不成”,一边持铁铲跳跃着,打一下,戳一下,欲与老狼一比高下。老狼最终放弃对人大开杀戒,他叼起一头猪崽,飞身跃出猪圈,不顾棍棒、石块雨点般落在身上,突出重围,一头蹿出村外,消失在夜色茫茫的山里。

喧闹了半宿的村子终于渐渐平静,最后死一样沉寂。

柳儿睡不着,老在想,那条狼是从哪儿来的呢?大家都说,那条狼分明是冲祖传家去的,不然,怎么就将他家连大带小七头猪全给咬死了呢?还把一头叼走了呢!柳儿还想到了流浪狗,想它在山里,会不会碰上那条狼呢。要是碰上了,三言两语不对劲,会不会打起来呢。它脸上的伤,说不定就是和狼打架打来的呢。柳儿东想西想,想到鸡叫三遍了,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床,柳儿听到爹在门外和过路人说狼的事,有一点觉得昨晚半夜发生的事似乎很遥远了,甚至发生过没有,是不是做梦,都有一点分辨不清。直到柳儿爹说,怎么不是狼来了呢,我都一扁担打到了他的腿上,它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跟斗呢。

柳儿嘴上“哦”了一声,心却不知为何痛了一下。昨晚柳儿也跑去看热闹了,却因为家里仅有的一把电筒她爹先拿走了,她只得摸黑去。摸黑走得慢,等他到了祖传家,狼早跑了。她只见到了猪圈里惨不忍睹的一堆死猪。可恶的狼,当时柳儿这么想。这会儿,一想到那么多人围着那条狼打,她又没有觉得那条狼是多么的可恶了。柳儿想着这些事,忙这忙那。忙完了,她该去放羊了。柳儿爹不放心,说山上有狼,把羊叼走了都不要紧,把你叼走了怎么办?柳儿奶奶在一边嘲笑她儿子 ,说这里有狼吗?谁见过?昨晚柳儿奶奶睡得死,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浑然不知。柳儿爹细说了昨晚发生的事,她瞪大眼,她半信半疑说:“真的狼来了?”

不过,柳儿奶奶和爹都拗不过柳儿。柳儿指着山坡说:“你们看,二叔不是赶牛上山了吗?还有二丫,比我年龄都小,不也放羊去了吗?我们老师说,狼是昼伏夜行的动物,白天它是不会出来咬人的。”柳儿爹沉默了一会儿,一边给柳儿盛晌午饭,一边说:“若碰到了狼,要赶紧喊狼来了,晓得不?”柳儿笑道:“晓得了。”未了,柳儿还是说:“爹,给我多盛一点饭。”

柳儿爹笑笑,说:“多出的部分,是给流浪狗吃的吧。”

柳儿惊诧,盯着爹看了很久,方说:“爹,你怎么知道的?”

“嘻嘻。”柳儿爹说,“你奶奶都跟我说了。”

柳儿回过头嗔她奶奶:“就你多嘴。”

柳儿奶奶笑眯眯说:“不说,你爹以为你交了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男朋友,拿饭去给他吃哩。”

“奶奶,你坏。”柳儿又嗔她奶奶。

柳儿奶奶“嘿嘿”笑了笑,脸一变,正经八百说:“柳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有狼,你就照你爹说的,赶快大声喊‘狼来了’!听到没有?”

柳儿一边开羊圈门,一边大声说:“听到了。”

出了大门,走不远,就是祖传家。祖传家来了好几个人帮忙杀猪,一大六小七头猪,现在变得白白净净,堆在一条案台上。祖传和那几个人坐在屋檐下吃早饭,场面上除了吸吸溜溜吧咂吧咂的吃喝声,还有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声。这些人说什么,柳儿大都没听清楚。有一句,她听清楚了。那人疑惑不解说:“不过打了它两下,也不至于把猪全咬死呀。”

柳儿想,是呀,太过分了!柳儿又想,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吧。这样一想,柳儿的目光就慢慢转向了钉在墙上的狼皮。这几天,柳儿天天看见这张皮。她听人说,祖传捡了一个便宜,一条流浪狗饿毙村头,被他碰到了。柳儿想,莫不是死掉的流浪狗不是狗,而是狼,狼报仇来了?这样一想,柳儿心惊了一下,这完全有可能哩。

赶羊出了村,过了河,又到老狼藏身的地方时,柳儿的心莫名其妙突然怦怦乱跳。她惊恐地想,那条流浪狗会不会是昨晚的狼?此念甫起,柳儿旋即又否决:不是,绝不是!

“狗,狗狗。”

柳儿喊了几声,都没听见应声。她走过去,踢了踢老狼藏身的茅草堆,除了几撮老狼的毛发,空空如也。柳儿心空落落,自言自语说:“走了,那条流浪狗走了。”09

老狼没有走。

半山腰有块巨石。老狼在巨石下掏出一个足够它容身的洞。它叼了许多干枯的茅草进去,做成了它的栖身之所。还很舒适温暖的。藏身其中,稍一抬头,小村庄,小河,小河上的祼石,小姑娘放羊必经的小路,皆在老狼的眼皮低下。

老狼不走,是因为它觉得它的仇恨远远未消。

几头猪算什么,怎么抵得小母狼的命?它算计好了,除了猪,还有牛羊,鸡鸭,也要统统杀掉。那晚进村,虽然咬死了祖传的八头猪,还叼回来了一头,但它又挨了许多的棍棒。打在腿上的那一棒最厉害,它一个趔趄,差点倒下。若倒下了,跟上来的棍棒,还有铁铲、锄头什么的,它一定会被砸个稀巴烂。真的是旧恨未报又添新仇。新仇旧恨不报,它如何能出这口恶气?!

狼来了,真的是狼来了!

那一段时间,玉里村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吃牲畜吃得肥头大耳,骠悍异常的老狼进村里如入无人之境,它除了自己吃得饱嗝连连,还东一口西一口,不咬得家禽牲畜死尸遍地,它不甘休。

“惨无人道”“十恶不赦”“操它十八代祖宗”。祖传和村民们怒气冲天,骂声不迭,却苦于老狼行踪诡秘,拿它束手无策。村尾老六说他家的猪,前后左右哪里有狼影,却突然间喉管爆裂,哼都不会哼一声,转眼间五脏六腑被掏了个一干二净。有村民见过世面,分析说,这是一条会隐形的狼。

祖传跑到乡里,紧急汇报情况。乡长骂祖传“放屁”,说:“我只听说有隐形飞机,隐形军舰,从没听说有隐形狼。”末了,乡长又说:“县里现在正在评安全奖,你谎报军情,误了评奖,老子撤了你小组长的职。”

挨了一顿狗血淋头的责骂,祖传有苦说不过,唉声叹气正要出乡长办公室,却被乡长叫了回来。乡长说:“你等一等,待我上网查查,看狼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若是,你发财了。”

狼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与发财怎么挂得上钩?祖传一头雾水。乡长一阵噼噼叭叭敲键盘。一会儿后他脸垮垮说:“他奶奶的,狼不是保护动物。”见祖传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乡长骂“猪脑壳”,说:“要是保护动物,咬死家禽牲畜,国家要赔钱的。”

“哎哟哟,哎哟哟。”祖传直拍脑门,“我忘了呢!”

祖传记起来了,上几个月,上头下来的工作队讲过动物保护法,说到不能打死保护动物时,他还提过问,说不能打死保护动物,保护动物咬死家禽牲畜怎么办?工作队说申请国家赔偿。

唉,要是狼是保护动物,那该多好。祖传想,那么,他被咬死八头猪,就报上十八头——呵呵,难怪乡长会说“发财”呢。

见祖传垂头丧气走出了门,乡长动了恻隐之心,他又一次叫祖传返回来。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硕大的望远镜,说:“既然狼不是保护动物,你就给我狠狠地打,尽快消灭之,以解你心头之恨。”

说毕,乡长把望远镜递给了祖传。

乡长经常吹嘘,说他的望远镜产自俄罗斯,几公里外的蚂蚁都看得见,宝贝一样,别人碰一下都不许。现在,见乡长递他心爱之物过来,祖传不敢接,“这……这……这这……”说不出话。

乡长说:“你不是说那是条隐形狼吗?这副望远镜有紫外线功能,专破隐形。一条狼算什么,就是十条狼,在它面前也原形毕露。”

什么是紫外线功能,祖传不懂装懂,说:“莫不是能穿透衣服,看到……”

乡长吃吃笑,说:“狗日你的,还很会想嘛。告诉你吧,紫外线,就是天黑了,它也能看见你要看见的东西。哎,说好了啊,借给你不是给你晚上去偷看女人洗澡的,是要你离得远远的就发现狼,就能预先设伏,捕杀它。听到没有?”

出了乡政府,走在乡里的街道上,祖传脚步故意慢腾腾,让一双又一双惊奇、羡慕的目光盯到他身上来。——祖传当然清楚,若他胸前不挂着乡长的望远镜,鬼都不看他一眼。

玉里村离乡里十多二十里地,几乎都是穿山涉水的羊肠小道。乡里说修水泥路过来,说了不知多少年了,也没见修。祖传倒是能理解,心想修一条挂在半山悬崖陡壁上的路,不知要花多少钱。为十多户人家,不值哩。想路,更多的是想那条狼。一想到那条狼,祖传就咬牙切齿,恨不得一锄头下去,叫它肝脑涂地,死无葬身之地。

东想西想,脚不见累。不过两三个时辰,祖传翻上一道山梁,就看见了山脚坝子上的村庄。那时太阳已经西斜,离落入山背后却还远。天很蓝,没有一朵云。冬天的阳光,总有点懒洋洋的感觉。祖传立在山梁上,又一次拿起望远镜。他摆出一个将军视察前线的架式,居高远眺。

祖传当然先看看自己的家。家有点死气沉沉。狼没来之前,鸡咯咯,鸭呷呷,牛哞哞,羊咩咩,猫狗追逐掐架,多兴旺。现在,只剩一只抱窝孵仔的母鸡,其它的,一并给狼整死了。村里其他家也没好到那里,也给狼糟蹋得差不多了。祖传拿望远镜,看坝子对面的山坡。

满坡秋叶,红的,黄的,紫的,也有绿的。最不经寒的是茅草,枯一大片,亦仍有青的。草木间,祖传看到了柳儿家的羊。这群黑山羊,在望远镜里一只只膀大腰圆。它们大概吃饱了,久不久啃一口草,慢条斯理嚼,极不情愿的样子。

祖传突然“嘢”了一声,放下望远镜发呆。他想,怎么回事,狼出现后,并没有听到柳儿家说过,家禽牲畜损失了。早上碰见柳儿爹,他还得意洋洋,说他念了咒,施了法,狼不敢上他家。他当时不在意,“哼”了一声,说等吃光了人家的就吃你家的。现在想来不对,柳儿爹念了咒,施了法算什么,他还给观世音烧过香,磕过头呢。这又怎样,还不是阻止不了狼的侵害。祖传疑窦顿生,在心里连声说不可能。他想,那条狼放过柳儿家,肯定事出有因。

祖传又拿起了望远镜。这一望,祖传看到柳儿家的两只羊在打架。这两只羊大概在争“大佬”的地位,不是一般打,而是往死里掐,一只想要一只命的样子。柳儿在一旁像跳大梁的巫婆,挥着鞭子又喊又叫,无济于事。一只羊看来不是另一只羊的对手,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悬崖边上。悬崖数丈深,摔下去不死也要断腿损腰。连祖传都失声叫“别打了”。占上风的那只羊哪里还管另一只羊的死活,它越战越勇,虚晃一枪,一双犀利的角一下子挑住了另一只羊肚子,眼看就要挑下悬崖时,说时迟,那时快,从一旁突兀地,箭一般飞来一只狗,一口将半个身子已悬到崖外的战败羊叼了回来。

“天呀,柳儿家的狗这么厉害!”祖传惊叹。

他看到,那条狗把羊叼到柳儿的脚边放下,然后邀功似地一个劲舔柳儿的手。柳儿则像遇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抱住了那条狗的头抚了又抚。

这时,那条狗像突然预感到什么,停下和柳儿亲热,目光刷地射向了远处的祖传。它稍一愣怔,倏地一蹿,顿时没了踪影。

“天呀,是那条狼!”

祖传惊得差点一个屁蹲。他实在难于置信,那条凶猛、奸诈的所谓隐形狼,竟然是柳儿的“朋友”!它竟然冒着暴露踪迹的危险,救了柳儿的羊!祖传脑瓜子急促地绕来绕去,想了许多为什么,像柳儿是狼的投胎,天生与狼共舞都想到了。最后,祖传的结论是,那条狼一定曾遇到过什么险情,得到柳儿的帮助。知恩图报,对,那条狼一定是知恩图报!

山梁上有棵大水缸粗的枫树。树干下有几块石头。石头供过往行人走路走累了小憩一下。不知多少年过去,石头被人坐得光滑可鉴。祖传坐在石头上发呆。呆了一阵子,他开始想问题。问题开始很纷乱,理来理去终于理出了头绪。最后解决问题的方法渐渐明朗了起来。他像已看到了问题解决的结果,捂嘴“嘿嘿”地笑起来。10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空气清爽得令人陶醉。太阳还没有爬上坡,柳儿就哼着歌放羊去了。

路经祖传家门口时,柳儿见到了祖传坐在门槛上吸水烟,就说:“祖传叔,早!”

祖传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连声说“早,早早”,又说:“柳儿,这么早就去放羊了,真勤快!”

得到夸奖,柳儿笑嘻嘻说:“我爹事那么多,我不勤快点怎么办。”

“柳儿真懂事!”祖传又夸奖了一句,然后像很随意地问,“昨天你家的羊打架了?”

“嘁——”柳儿吐了一口气,说:“这群羊手脚痒,没有一天不打架的。”

“昨天打得特别厉害,有一只都差点被挑下悬崖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柳儿惊奇地说。

“我看见了。”

“原来你在旁边呀!”柳儿不满道,“我又喊又叫,也不见你过来帮忙劝架。”

“想来帮的。后来看见有条狗跑去帮忙了,就没有去了。”

“呀,连那条流浪狗救我家的羊,你也看到了呀。”

“那条狗真英勇!我都准备了一块肉,让你带去犒劳它呢。”

“真的呀!”柳儿高兴地拍了两下手。

祖传起身回屋里,一会儿后,手上拿一个荷叶包返出来,说:“一块腌肉,那条流浪狗一定喜欢吃。”

“祖传叔真大方,我替那条流浪狗感谢你!”柳儿接过荷叶包,真诚地说。

祖传笑笑,说:“哎,我还想问问你呢,你怎么跟那条流浪狗这么熟?”

柳儿就将她与老狼相识的经过说了。末了,柳儿掂掂手上的荷叶包,为难道:“那条流浪狗,我半个多月都见不着了。昨天见,它肥得流油,恐怖是它的主人又认它了,让它天天有肉吃,还不知它吃不吃这块肉哩。”

祖传肚子里骂柳儿是“蠢货”。他想,这条所谓的流浪狗这段时间天天到村子里偷抢家禽牲畜吃,岂有不肥得流油?她怎么就不动脑筋想一想,这条流浪狗怎么就不会是那条狼呢?祖传肚子里骂柳儿,脸上却笑呵呵,他说:“狗岂有见肉不吃的?多多益善,你丢给它就是。”

柳儿还是为难,说:“我好几次拿饭去给它,叫了半天,它都不露面。这次要是又这样呢。”

祖传心凉了凉,若真如柳儿所说,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块空?白白丢了一块肉,差不多有半斤哩。祖传想了又想,突然脑门一拍,说:“如果那条流浪狗不露面,你就假装脚被扭了,蹲在地上哭叫,它肯定出来。”

“嘻嘻。”柳儿被祖传的办法逗得笑了,说,“这样不是骗人呀。”

“骗它出来吃肉,它巴不得你天天骗呢。”祖传肯地说。

柳儿心想,对呀,这不是跟爹大清早说今早煎了荷包蛋,骗她早点起床一个样吗?

太阳悄悄爬出了山头,朝东的那面坡,变得金光灿烂。柳儿赶着羊群爬到半山腰,挥鞭一驱,羊儿便急急忙忙四下里散开,抢草叶吃去了。这时,柳儿才大声呼唤起来:

“狗,狗狗,你出来呀。”

山有回音。柳儿的声音在群山里缭绕,久久才消失。

老狼没有出现。

柳儿四下里顾盼,怔怔地。突然,她一蹲,有模有样哭叫起来:“哎哟哟,我的脚扭着了。哎哟哟,痛死我了。”

奇迹出现了。老狼突然出现在一块巨石上,它披着霞光,纵身一跃,飞一样从草尖上,树枝桠间,向柳儿奔来……

柳儿咯咯笑了,向迎着她而来的老狼说:“好呀,我装死了,你才出现呀。”柳儿打开荷叶,又说:“你闻闻,你闻闻,多香呀!不骗你,你还吃不到呢!”

昨晚老狼吃了村子里一只七八斤重的鹅,肚子还饱着呢。但老狼怎么会拂了柳儿的一片好心呢,它几乎是囫囵吞枣,一口就吞下了那一团腌肉。

祖传在肉中间夹了超剂量的砒霜。不过几秒钟,老狼一声惨叫,七窍出血,口吐白泡,倒地而亡。

尾随而至的祖传不解心头之恨,又几铁铲劈到老狼的头上。老狼皮开肉绽。

村子沸腾了。全村的人倾巢而出,围着老狼咒骂。像祖传那样不解心头之恨的大有人在,他们有的棍棒打,有的脚踢,还有的朝老狼身上吐口水。然后,有几个人和祖传七手八脚,很快将老狼的皮剥了,和小母狼的皮并排钉到了墙上。

柳儿当然哭了。她用土坷去砸祖传。祖传说砸吧砸吧,怎么砸,你祖传叔也不恼,照样去乡里给你申请为民除害的小英雄称号。柳儿爹喝斥柳儿“不懂事”,说村子里的家禽牲畜差不多给这条狼吃光了,弄死它大快人心,有什么好伤心的?柳儿的奶奶什么事都护着柳儿,这事不护。她跟柳儿说,狼改不了吃人的本性,你没听说过狼外婆的故事吗?等它吃起了人,你后悔晚矣。11

天气起了变化。好长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夜间被呼啸的西北风和雨雪所替代。冷呵,哈一口气都成了一团霜雾。到处都结冰,踩在上面咔喳咔喳响。成天都有人走着走着,突然打滑,摔一大跤的。

柳儿看电视知道,南来北往的车道,因为路面冰冻了,到处堵车。有的一堵几天挪不了窝。柳儿不怕,她决定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时候出门,去深圳找娘和哥哥。

那个清早天几乎还没一点亮,柳儿爹、柳儿奶奶都还在睡觉,柳儿就偷偷出了门。等她爬上了山梁,站到那棵老枫树下了,她回头看村子,才发现天有一点亮了。远远近近,皆细雨迷濛,村子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

柳儿突然用手掌做喇叭,朝村子喊了一声“狼来了——”

柳儿的声音尖细悠长,山谷里的回音很久了仍在袅袅。柳儿身边的灌木丛,突然飒飒响了一阵,掉下了许多的冰碴碴。

          (注:本文原载《莲花山》2016第3期,总第56期)


孙向学,1960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广西文学》《广州文艺》《特区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小说选刊》《花城》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调到深圳又如何》、长篇小说《该死》《二傻》《岭南烟云》《仙儿堂》《沧桑》等。长篇小说《岭南烟云》获广东省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并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深圳湾》,在央视等多家电视台播出。散文集《泗城往事》获全国散文学会散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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