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愁种

愁是什么？愁是“离人心上秋”（宋吴文英）。这就是说，愁，是一种心绪，一种别离的心绪，别离，又碰上悲秋，所以感怀。...

（《浙江散文》2016年第6期卷首语，《解放日报》2017年1月4日）

徐仲光，江西南城人，庚辰进士，他说过这样的写作体会：吾侪如鸟中子规，自是天地间愁种。（清王晫《今世说》卷二）

进士，文人，像子规鸟一样，天天鸣，天天愁。

“杜鹃枝上月三更”（唐崔涂《春夕》），清冷寒月，草木荒凉，子规半夜三更还在叫，苏武梦想归汉，遥遥无期，愁死了。

脑子稍稍检索，就会出现几个文学史上著名的愁种。

李煜应该排第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后主自然要愁了，后唐国破山河在，大宋春水向东流。国都没了，你个君主还好意思在那愁，不如死了算了。你要是个纯粹文人该多好，诺奖还轮得到鲍勃·迪伦吗？你自己愁吧，没人同情！

李清照要排第二。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国家这么不安定，害得我个女人东奔西跑，老公命短，再婚又受伤，我身上啊，都是愁，好几千斤愁，愁死我了，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让我读点书好不好，这雨又是拼命地下，要下你就痛快下吧，偏不，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天寒地冷，两杯淡酒，一个寡妇，这日子怎么熬得下去呢？



接下来的愁，都可平分秋色。

贺铸有愁：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是闲出来的，那么多的烟草，烟农要笑坏了（调侃一下，其实是烟云烟雨之烟），今年收成不错，梅雨不怕。

陆游有愁：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要是当初他坚决一点，要是他巧妙做好娘的思想工作，根本不用这么愁，幸福的金钥匙，就捏在他自己手中，如今又碰到心上人，别愁了，人家已是有夫之妇，还是好好喝几杯快乐。

辛弃疾也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国事日非，身不由已，他感叹，他有满腹愁，想起少年事，没有愁，硬要登楼去寻愁，呵，那种愁，真是幼稚得可以呀。

哪个文人没有愁？没有愁，就没有诗，没有歌，没有文学。太白多欢乐，杜甫一生愁。即便酒不离嘴的李太白，也有愁啊：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的愁还比别人多得多了：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愁是什么？愁是“离人心上秋”（宋吴文英）。这就是说，愁，是一种心绪，一种别离的心绪，别离，又碰上悲秋，所以感怀。纵观古典文学愁字大库，基本都是这一主题，大别离，小别离，家愁国愁。

再将愁字内涵扩展一下，愁其实就是疼痛，就是苦难。

在中国古人的眼里，文学就是苦难的产物。

清代褚人获的笔记《坚瓠秘集》，卷之五有《更定文章九命》，引用了明代著名文学家王世贞概括的文人九种愁。

昔王弇州先生创为文章九命：一曰贫困，二曰嫌忌，三曰玷缺，四曰偃蹇，五曰流贬，六曰刑辱，七曰夭折，八曰无终，九曰无后。

除了第九，现代人观念不一样，其余的八种现象，都不是好事，哪一种都足够让人难受，说愁还真是轻了。

堵车的时候，常听古诗词打发时间。这几天，我反复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注意了，是秋风，不是冬风。即使秋风也够杜甫喝一壶的，冻得他嗷嗷叫：“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这诗我很熟，可还是经常听，每听一次，都对杜先生的境遇深表同情。棉被已盖多年，都不太有棉被的形态了，却没有银子去翻弹一下，连太阳也很吝啬，小孩睡觉又不老实，被子里的棉絮被踢得一截一截的。这可还是秋天噢，要是冬天，叫我杜先生如何承受得住啊！难怪，他要歇斯底里地呼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如此，像他这样的著名文学人才，也一定能解决住房问题的。不断地、深深地感知疼痛和苦难，杜甫写下了不少传世名作。



再次将愁字扩展。愁还是痛点，拿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市场空隙、蓝海。文学的蓝海，一定是别人没有涉及或者很少涉及的题材或文本实践，这个更难，也是让许多名作家都发愁的命题。

文学要愁，写疼痛，写苦难，无庸置疑。

例子枚举不完，古今中外，每个优秀的写作者，都有自己独特的“一把辛酸泪”，都留下了深愁长愁的人生脚本。

无论什么时代，都有大小不同的愁点，那些愁点，就在我们身边，存在于每个细小的地方，存在于火热的生活中，需要悉心感知和捕捉。无论己愁或他愁，若良好表达，皆能唤起人心，传递温暖，激发良知，推动社会进步。

做天地间愁种。

拒绝为赋新词强作愁。

天地间愁种，你可以不是，他可以不是，但优秀的写作者，一定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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