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丨我家的这墩石头树根——李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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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这墩石头树根

想不到家里会收养起一块石头来。

它本来是趴在一个农村朋友的院内菜园矮墙上的，木木拙拙，泥头败脑。今年盛夏的一天，去看朋友，正下着雨。也巧，走到它的身旁，雨水正好淋出它的斑斑纹路，竟是一身树的纹理。一头贴墙，千层饼似的灰黑的纹理挤戗着；一头翘峨，剖露着触目的年轮。这样一团朽干的残树，经经雨水会腐烂生蘑的吧？我无意间抬手戳了戳它像是朽腐的纹理，居然钢锉般涩硬。索性掀掀它，更叫我一惊：没掀动。这个木头木脑的家伙，一下惹起我的兴趣，细细打量打量，搓搓手，双手搬它，竟铁一般沉！再看它，翘峨的年轮仿佛是一圈圈的笑。我明白了，这是一块树化石。

我本来是个闲情逸趣不多的人，不喜养花，不热养鸟，也没有收藏的爱好。但是这次却破了例，将这块四五十公分长短、二三十公分上下的树化石抱回了我城里的家。说真的，对它，我莫名其妙地生出点了喜欢。

等我将它往刚刚装修一新的门厅里一放，还没等妻子褒贬，我就先没了底气：新崭崭的厅里放上土头土脑的它，真是不伦不类、格格不入呢。为让它显得俊些，我找来刷子，端来清水，对着它纹理上的黑色和嵌在年轮与纹理间的点点黄泥，又洗又刷。谁知它模样丝毫不改，原来黑色已经洇入骨髓，黄泥也已成为和主体融为一体的化石、坚硬如铁。

妻子容忍的笑里分明在说：“扔了吧。”我甚至品出了妻子笑中的哂意：不用赶时髦，博物架让它暂时空着也没啥。我不敢看妻子的笑，只轻轻抚着这段残树，自言自语着：“先放放吧。”

放是放了，位置却变了又变。先是被从冲门处移到了厅旮旯，随后又被从厅旮旯挪到晾台上。那天下了班，我找它，见它在晾台上，正翘峨着头凝望着太阳陨落的地方。夕辉已经虚弱得无力撑起暮霭的丝幕，它灰黑的纹理也已和暮霭化为一体，只有年轮如眼，审视着朦胧的天地。木石心肠，沉静如坟，真是憨愚到极致了，任何具体的“轰轰烈烈”、大喜大悲，似乎都已无法将它惊动。我屏息瞅它，猜想，莫非那数不清的岁月正在它的眉间放映？



躁动的生命，不觉间澄明恬静起来。

有岁月在胸际如云翻飞。我学它举首审视着苍茫的天地，脚下就是永恒之台。

于是，我双手捧着，将它请进耳鬓厮磨的书房。

在这精神的家园里，我好像也成为一棵树，与它一起拥有悲欢的人间和阴晴的宇宙。我们默默地相对着，时间就定格在这种默然里，只有生命灵动异常，羽化为轻盈的万物。常常是不经意间，我们会有絮絮的对话，如风中的杨叶──

“人是高级动物吗？高级在哪里？我是看着人类从无到有的，你们远没有超越从兽性到人性这道鸿沟，如果将人类的心灵一下子撕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其丑陋与残忍的情景，将是最可怖的。但是，我又真真的对你们充满着爱与期待，智慧与善良，虽然还嫌稚嫩，毕竟是那样美丽又那样生机盎然。我会耐心地等待，你们不在意有一个旁观者吧？”

“你的根呢枝呢叶呢？它们是失去在一次天塌地陷的灾难中的吧？在这天塌地陷之前，一定是骤雨削去了你的冠、狂风折断了你的干，你不为青枝绿叶生命的永远失去而悲伤吗？这样看来，宇宙不也是残酷的吗？”

“是的，我曾深深地悲伤过，也极度地绝望过。可是，浩淼的宇宙是不会注意到一棵小树的悲伤与绝望的，自然界也不相信眼泪。只是在我跨过悲伤、咬碎绝望的时候，生机才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些狂风骤雨、天塌地陷，也似乎成了我升华的台阶。当我在水与火、冷与热、生与死的熬煎中涅槃重生的时候，我不仅完成了从残缺到完美的创造，更以我不屈的生命，再一次证明了宇宙所赋予的万物生存的权力！爱，也要从自己开始，珍惜自己生命的权力与尊严。”

“坚守着树的纹理，你却不腐；有着铁的坚硬，你又不锈──看来，弱小与强大是此消彼长的，有时弱小倒喻示着发展，强大正隐藏着衰落。”

“你们孔孟之乡博物馆馆长朱承山曾经见过我，他说我已有10万年的年龄，虽然少说了许多，却也算得上一位知己了。其实，不用特别看重我，你们人类也有生命大大长于自己年轮的──当然大多是在弱小者中──诗人食指（郭路生）就是这样的一个吧。也许再过10万年，我还会记住他的诗句‘热爱生命’‘相信未来’。”

“……”



有星星零星地出现在天幕。

兆亿颗星球划出的轨道，该是宇宙的年轮了。石与我，当是宇宙的一个细胞，也有着宇宙的风采了。

我们相视而笑。

2003、8、22/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