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词与物》|和福柯一起读《宫娥》

 

画家在他的画布前站得稍稍靠后一些。他看着他的模特儿;也许,他要添上最后修饰的一笔,但也有可能他的第一笔还没有落下。...

第一编
第一章   宫中侍女




[西班牙]委拉斯开兹,《宫娥》,1656

第一节

画家在他的画布前站得稍稍靠后一些。他看着他的模特儿;也许,他要添上最后修饰的一笔,但也有可能他的第一笔还没有落下。握着刷子的手臂侧向左边,朝着调色板的方向;它一时悬停在画布与颜料之间。这只熟练的手被画家的目光悬住了;而这目光转而也落在已停滞的手势上。在精美的刷子尖与刚毅的目光之间,这幅场景将展现其画卷。

但这并非没有一个躲闪的精妙方法。因站得稍远,画家把自己置于他正在画的那幅画的一边。这就是说,对目前正在观察他的观众来说,他在他的画布的右边,而画布则占据了整个左边。画布把自己的背面转向这个观众:他只能看到画布的背面以及支撑它的巨大画布框。可是,画家的整个身姿却是完全看得见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被高大的画布遮住,也许当他再向画布走去重新作画时,他不久就被画布吸引;可能,他这时刚刚出现在观众眼前,是从这种巨大的虚拟框架里冒出来的,而这个框架是由他正在画的那个画面向后投射的。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停下来的瞬间,恰恰处于左右摇摆的中心位置。他黑暗的身姿和明亮的面容介于可见(le visible)与不可见(l’invisible)之间:因从我们看不到的画布中冒出来,他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但当他不久向右走去,避开我们的目光时,他就将恰好站在他正在画的画布的前面;他就会进入这样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里面,他那幅一时被忽视的画,对他来说,将会再次变得可见,既无阴影,也不缄默。似乎,画家不能在那幅他在其中被表象的油画上被人们所看到,同时,他也看不到那个他正在其中表象某物的东西。他在这两种不相容的可见性的门槛上操控一切。

画家正在观看,他的脸稍稍侧过来,他的头倾向一只肩膀。他注视着一个看不见的点,但我们观众可以轻易地为这个点指定一个客体,因为这个点正是我们自身: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脸、我们的眼。因此,他正在观察的那个景象就是双重不可见的:因为它并不在这油画的空间中得到表象,还因为它恰恰位于这个盲点、这个重要的藏身处,对我们自身来说,当我们注视它时,我们的目光是躲避这个盲点、这个藏身处的。然而,我们何以能看不到摆在我们眼前的这个不可见性,因为它在这油画中拥有其可感知的等同物、密封的图形?假如我们有可能注视一下他正在专心画的那块画布,那么,我们实际上就可以猜测画家正在注视什么;但是,我们从这块画布只能看到画框,水平的、垂直的以及倾斜的画架。这个高大的、单调的长方形因占据了真实油画的整个左侧,并描绘了被表象的画布之背面,因而以一个面的诸形式重构了这位艺术家正在注视的一切之深度不可见性:这个我们所处和我们所是的空间。从画家的眼睛到他所注视的一切,标出了一条我们作为注视者所无法避开的急切线条(une ligne impérieuse):它穿越了真实油画,并在画面的前方与我们从中看见画家正在观察我们的那个场所相连接;这一点画法必然触及我们,并把我们与油画的表象(la représentation)联系起来。
(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7月


在表面上,这个场所是简单的;它是一种单纯的交互作用:我们在注视一幅油画,而画家转而在画中注视我们。没有比这更是面对面的相遇,眼对眼的注视,以及当相遇时直率的目光的相互叠加。但是,可见性的这一纤细的路线却转而包含了一整个有关不确定性、交换和躲闪的复杂网络。只是就我们感觉到画家的主题动机而言,画家才把眼睛转向我们。我们其他人,作为观众,是额外的。我们被这个目光所注视,但也被它驱散,并且被那个总是在我们面前存在着东西,即模特本身所取代。但是,反过来说,画家的目光,因投向油画以外的自己正面对着的虚空,所以,凡是存在着多少观众,它都把他们当作模特加以接受;在这个确切的但无差别的场所,注视者与被注视者不停地在相互交换。任何目光都不是稳定的,更确切地说,在正垂直地穿透画布的那个目光的灰色条纹中,主体和客体、目击者和模特无止境地互换他们的角色。在这里,转向油画左侧的巨大画布及其背面实施了它的第二个功能:因是顽固地不可见的,它阻碍人们去探测或明确地确立这些目光的关系。它在一个侧面确立起来的不透明的凝视使得在观众与模特之间的核心处确立起来的变形化身游戏永远动荡不定。因为我们只能看到画布的背面,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被注视还是去注视?画家实际上在注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不时地不停地改变自己的内容、形式、面貌、身份。但是,他的眼睛聚精会神的停顿却诉诸另一个它们早已遵循并且无疑它们不久将再次遵循的方向,即静止的画布的方向,一幅从来不会再被抹掉的肖像画,在这幅画布上被勾画出来,也许很久以前就被勾画了甚至永远地被勾画出来了。因而,画家至高无上的目光操控着一个虚拟三角形,它用一个画面限定了这幅油画的轮廓:三角形的顶端,唯一看得见的点,是画家的眼睛;在一个底角,是模特的看不见的位置;在另一个底角,是大概在被翻转的画布上勾勒出来的人物。

当画家的眼睛把观众置于其目光域时,就抓住了观众,迫使观众进入油画,为观众指定一个既享有特权又无法逃避的位置,从其身上提取发光的和看得见的类别,并把这种类别投射到被翻转的画布之不可接近的画面上。观众发现自己的不可见性为画家所见了并转化为一个自己明确看不见的人像了。一个边饰难点(un piège marginal)使他大为震惊,并且更加不可避免。在右边,这幅油画被在十分鲜明的透视画法中得到表象的窗户所照亮;如此鲜明,以至于我们能够发现的几乎是窗洞;因而透过这扇窗户的一片光线同时且同样慷慨地沐浴两个重叠但不能缩小的相邻的空间:画面以及它所表象的区域(这就是说,画家的画室,或者说已架着他画架的画廊),以及处于画面前的由观众占据的那个真实画面(或者还有,模特的非真实的处所)。随着从右到左穿过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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