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读史陆贽:鞭靴与金玉

 

监临受贿,盈尺有刑,至于士吏之微,尚当严禁,矧居风化之首,反可通行!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是以涓流不绝,溪壑成灾矣。”...





唐顺宗

唐永贞元年三月初三,连续四道诏书从大唐京城长安发出。做了26年太子、一个月前才登基接受官员朝见但已体疾无法讲话的唐顺宗,急匆匆下令征召被贬在外的四位官员进京。第一道诏书发给的就是被贬在忠州的陆贽。

陆贽没有等到这一天。在诏书到达前,他刚刚去世。



陆贽

从宰相到别驾,十年间,远离中枢的他,已经适应了这种人生的沉浮。刚到忠州,他受过惊吓。在他秉政时期,曾经处理过一个叫李吉甫的员外郎,贬他到明州做长史。等到陆贽被贬为忠州别驾时,他的政敌裴延龄就把李吉甫任命为忠州刺史,做陆贽的顶头上司。一时间,朝野为之试目者有之,等着看好戏;忧惧者有之,为陆贽未来的生存环境担忧。然而,李吉甫一到任,就“欣然以宰相礼事之”。陆贽躲过了一劫。从人品上而言,他似乎冤枉了这位员外郎。为此他进行过反思,为之惭愧和忧惧,但“终释然,后遂为深交”,成了交情深厚的朋友。究其原因,是李吉甫和陆贽都知道,无论是贬人的人、还是被贬的人,都是出于公心,没有个人的私利在其间。可能有失误,但绝对没有私人恩怨,此心可对日月。生活慢慢也安顿下来了。诗言志:“节随新律改,声带绪风轻。合雅将移俗,同和自感情。”他在这里写了很多诗,抒发着他从未改变的家国情怀和个人情感。忠州气候恶劣,疾疫流行,他利用自己所习医术,为当地乡亲治病,竟编录成《陆氏集验方》五十卷。秉持着“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的陆贽,带着对京城的记忆或许还有期待,就这么在忠州生活着。



唐德宗

德宗没有忘记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德宗就知道这位18岁中进士的才子。登基后,他启用了陆贽。在陆贽内心中,最感念的是这种知遇之恩。君臣二人也是共过患难的。当年的朱泚、李怀光造反,德宗被迫逃亡,奔波于奉天、梁州、洋州之间,陆贽紧随左右,是实际意义上的“内相”。慌乱中,德宗与陆贽失散了。过了一夜,陆贽还没有到来,德宗担惊发愁流眼泪,下令征召能够找到陆贽的人,谁找到赏赐给谁一千金。过了许久,陆贽才到,德宗非常高兴,太子李诵以下的人们都来祝贺。这样的经历,德宗忘不了。陆贽去了忠州后,德宗还不时想念他,让人带去对他的慰问。

德宗对陆贽的感情是复杂的。德宗不怀疑陆贽的忠心、盛名和才华。陆贽擅长综合归纳,逻辑性极强,他所作的奏议,多用排偶,条理精密,文笔流畅。早年概括的用“五术”察看风俗民情、“八计”考察地方官政绩、“三科”选拔才智出众的人才、“四赋”管理财政、“六德”安定疲困的人、“五要”精减官员等,能够反映出他的特征。司马光非常推崇陆贽,在《资治通鉴》中引用陆贽的议论,达三十九篇之多,长者近千言,基本上把《陆宣公文集》的主要内容都概括了。像这样连篇累牍地记录一个人的政治主张,在《资治通鉴》中是罕见的。问题复杂在,德宗对于陆贽的许多重要主张“虽嘉之”而“不能用”,“爱重其言”而“不从”,有时“虽貌从”而“心颇不悦”,“所用才什一”。甚至于,德宗一方面对他恩宠有加,另一方面提拔排在他后面很远的人做宰相。德宗喜欢几个人,比如卢杞、窦参、裴延龄,很不幸,这几个人都是陆贽坚决反对并实为政敌的人。陆贽对德宗向他询问的事宜,不就事论事,总是着眼”战略和全局“;不是看德宗喜欢不喜欢,而是看是否有利于家国黎民;不是看个人的得失,而是看于朝廷的利弊得失。为此,他矢志要做的是一个诤臣。德宗接手的是安史之乱后的破碎山河,军事内外交困,经济捉襟见肘,过的是苦日子。据记载,贞元二年三月,关中粮食库存已经用光,德宗为此忧虑重重,适逢韩滉将三万斛米运到陕州,德宗得知消息后大喜,匆忙跑到东宫对太子说:”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这种生活状况,使德宗对能够给予他物质的人、或者带来银钱的人,格外的器重。在这方面,陆贽与德宗是格格不入的。

德宗曾经想改变陆贽。他对陆贽说:“卿清慎太过,诸道馈遗,一皆拒绝,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类,受亦无伤。”大意是,你清廉谨慎得太过分了,对于各道赠送的物品,一概拒不接受,恐怕在事情的情理上是讲不通的。比如马鞭、长靴一类的东西,接受了也无伤事体。这不能不说德宗对他是关心的,希望陆贽能够接受自己的价值观。但陆贽对此,态度是鲜明的,他说:“监临受贿,盈尺有刑,至于士吏之微,尚当严禁,矧居风化之首,反可通行!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是以涓流不绝,溪壑成灾矣。”又曰:“若有所受,有所却,则遇却者疑乎见拒而不通矣;若俱辞不受,则咸知不受者乃其常理,复何嫌阻之有乎!”大意是说,监督有关部门的长官收受贿赂,只要所得财物折为布帛以后满了一尺,便以刑律相加。下至卑微的士民属吏,尚且该当严格禁止行贿,何况宰相是风俗教化的倡导者,怎么反而能够放过他们受贿的行为呢!贿赂的途径一经打通,反复实行,就会益加严重,赠送马鞭和长靴没有止息,必然发展到赠送金玉。眼睛看见愿意得到的东西,怎么能够在心中自行打消得到它的念头呢!已经跟赠物人结交了私情,怎么能够中途拒绝他的请求呢!所以,如果不断绝行贿的涓涓细流,就要填满溪涧沟壑而泛滥成灾了!假如对赠送的物品有的接受,有的推却,赠品被推却了的人便会怀疑自己遭受拒绝而办事难以顺利。如果一概推辞而不接受,人们便都知道不接受赠品才是通常的道理,又怎么会生出疑虑来呢!

上使人谕陆贽,“卿清慎太过,诸道馈遗,一皆拒绝,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类,受亦无伤。”贽上奏,其略曰“监临受贿,盈尺有刑,至于士吏之微,尚当严禁,矧居风化之首,反可通行!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是以涓流不绝,溪壑成灾矣。”又曰:“若有所受,有所却,则遇却者疑乎见拒而不通矣;若俱辞不受,则咸知不受者乃其常理,复何嫌阻之有乎!”



德宗失望了。虽然他知道陆贽说的是正确的,但他感到受到了羞辱。有陆贽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他感到不自在、不舒服。随即就罢免了陆贽宰相的职务,在裴延龄等人的推波助澜下,德宗一度对陆贽还起了杀心。多亏阳城等人一同上奏章替陆贽分辩,才免死贬谪。

从个人政治生涯而言,陆贽是失败的。他的政治才能没能得到充分的施展,得而复贞观之状的政治理想没有实现。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但陆贽的思想在中国封建社会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新唐书》说他的思想“可为后世法”,苏轼则说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王夫之认为:“唐室为之再安,皆敬舆悟主之功也。”而我在湖畔读史,看完陆贽的记述,深深为他的人格坚守所打动。面对皇帝的劝导,他从鞭靴中看到了金玉,“鞭靴不已,必及金玉”;他从防微之处看到的是杜渐之心,“涓流不绝,溪壑成灾”。正是这种贞刚律己的作风和公忠体国的品质,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研读他、关注他的人们,虽历久而弥新。

陆贽死后,谥号为“宣”。宣的本意,是帝王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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