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军:石船子水库两岸的人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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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能回去的地方,都不是故乡。

                                                                                          ——题记走过变压器,再走四五十步,就能看见山坳里的李家湾。变压器一社二社公用,立在大田中间,四周竖着粗而高的电线杆子,距石板路有七八米远。下雨路过时,偶尔能看见变压器上冒电火花,滋滋地响,很吓人。

李家湾被两边的山梁屏卫着,是块风水宝地。一边是转宝地梁,一边是石垭子梁,中间凹下去的地方有两口水库,十多户人家安静地坐落在水库两边的平坦开阔处。顺着石板路往下走,到了石垭子,石板路由黑黝黝的石头阵分成三条路,一条下到更远的杨家河,两条通往李家湾。

小孩子晚上一般不敢单独走过石垭子。老辈人说,晚上过石垭子石头阵,会遇到一些李家湾故去多年的人,笑着和你打招呼。你是个孝顺正直的人还好,走过去就算了,他们也不会惊扰你。如果是个忤逆不孝的,就会被他们拉去赴宴。然后第二天早上,家里人四处寻过去,就会看见那人倒在石垭子下的坟地里昏头大睡,嘴里塞满沙子。喊醒了问,说是晚上被很多人拉去喝酒。这故事很惊悚,然而也成了李家湾里较好的孝道诚信教育启蒙。石垭子是回李家湾的必由之路,嘴里塞满沙子,在坟地里睡一晚上,小孩子谁个不怕?夜路是必须走的,石垭子是必须经过的。无法可想,只有从小做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才能确保安全。

十余座土墙黑瓦的院子,散落在石船子水库两岸,远了看,连着青山白云,是一幅水墨画。

下石垭子走过松林坡,往左拐经过水库堤埂,走过老坟场,就到了一个大院子。在李家湾,这是唯一没有名字的老宅院。院子四户人三个姓,院子也就无法取名。洪爷爷是第一家,他家后房紧挨着无数坟茔,大白天阴森森的,小伙伴们都不敢去他家耍。洪爷爷矮小和善,脾气好,笑眯眯的。李家湾人经常听见秀元婆婆吼他,但从不见他回嘴。洪爷爷和秀元婆婆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儿子和我小学同学,老实善良,经常被李家湾同龄小伙伴欺负,小学毕业就外出打工,偶尔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过零星消息,但几乎没有再遇见。因为生活艰难,二儿子一生下来就送了人,送的人家远,条件差,这成了秀元婆婆的心病。在二儿子三十多岁,养父养母相继离世后,秀元婆婆开始实施她酝酿了一生的计划,经过五六年努力,二儿子终于迁回了李家湾,一同回来的还有儿媳和一双孙女。秀元婆婆自己的话说,她最对不起这个儿子。余下来的岁月,她对二儿子最亲,什么都向着老二家。老大老幺不说什么,几个妯娌间难免有些闲话。传到秀元婆婆嘴里了,给她几句斥骂顶了回去。在家里,秀元婆婆有绝对权威,儿子们谁也不敢顶嘴。女儿嫁出去几年后,大概是女婿在外边找了别的女人,女儿精神失常了,秀元婆婆又帮女儿打官司,给女儿治病。秀元婆婆的能干在李家湾是公认的。也许是为女儿奔走太劳神了吧,六十多岁她就得了重病,一年后走了。洪爷爷背驼了,头发白了,牙齿也被岁月偷走了,可他八十多岁了,还是笑眯眯的,站在屋后的堤埂上,望着碧绿的水面发呆。有时候鱼儿欢快跃出水面,飞溅起水花,暂时打断他的沉思。秀元婆婆不会想到,她一生都想儿女们回到李家湾来,而如今,儿孙们常年在外,留下洪爷爷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院子,除了电话联系,甚至过年也不回来。空荡荡的院子里,常年只有洪爷爷一声接一声的咳嗽,青石板院子清冷的月光下,洪爷爷佝偻的身影显得多么孤单。

伦爷爷是洪爷爷弟弟,兄弟俩占着一半边四合院。是上帝瞌睡了吧,伦爷爷一家成了李家湾悲剧标准样板。小时候,远远看见他家的人,我们都四散逃开。伦爷爷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记忆里,他窒息般的咳嗽声时常在李家湾回响。听说三十多岁时,他使用病逝岳父的铜烟杆,染上肺结核,病怏怏拖了十多年,瘦成皮包骨才不甘心闭眼死去。他唯一的儿子,也因为使用了他曾经用过的旱烟袋,早早染病离开了人世。成年后,每次想起这家人的悲剧,我都会陷入长久的失语中。不仅是贫困,还有深入灵魂深处愚昧所带来的灾难后果。小时候,伦爷爷家里请神灵的夜晚,和着他深夜里尤其清晰的咳嗽声,给李家湾笼上一层神秘而诡异的气息。记不得伦爷爷女人的名字了,儿时从大人们暧昧的话语中,似乎这个婆婆和当时的队长光爷爷有那么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伦爷爷病着,也就无力阻止妻子红杏出墙,再说一大家子还得队长关照。听说,伦爷爷家三女子就是光爷爷播的种,长得很像光爷爷。挨到两个女儿相继出嫁,伦爷爷和儿子前后脚埋到了房屋后边坟地里。婆婆远嫁他乡,媳妇带着襁褓中的女儿也离开了李家湾,从此与李家湾再无联系。最初几年,两个女儿年节时还会在坟头烧一些纸钱,时间一久,伦爷爷家房屋坍塌了,坟上青草疯长。除了年迈的洪爷爷佝偻着身子给他弟弟侄儿洒两杯水酒,伦爷爷这一家人,似乎给时光抹去了。李家湾,除了我,还有人还记得他们吗?

对面半片院子,住着姓张和姓黄两户人。 李家湾里,他们是外姓,听说是解放后才落户的佃农。作为少数派,他们在李家湾的影响不大,话语权也小,他们的生活于我自然也就显得陌生。不过,黄家小女儿和张家老二做了件轰动李家湾的大事,倒是给李家湾添上了一丝野性的浪漫。一天中午,两个年轻人屋后的山坡上滚在了一处,正好给摘菜的黄家大媳妇撞见。这个大嗓门女人马上广播得全村人都晓得了这件香艳的事。可惜的是,两个年轻人后来并没能走到一起。多年以后,李家湾的女人们还会绘声绘色谈起这个故事。黄家大孙子和我同学,小学毕业后外出打工,后来和小姨的女儿结婚,我们成了亲戚,四十岁不到,他头上就日见稀疏,倒是给我很深的印象。张家大媳妇和年老寡居的婆婆是一对死冤家,一天吵三次太阳还不会落山。老二老三受不了,成家后搬了家另过,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个女人的战争,吵骂一如既往持续着,有时正吃着饭,两个女人为一个眼神就吵起来。每当这时,儿子和孙子们都端着碗偷偷躲到屋外的竹林边吃。奇怪的是,两女人吵架归吵架,手里的活儿并不见慢,该干嘛还是干嘛。儿子孙子们习惯了,麻木了,也不劝,该说笑还说笑,该玩耍继续玩耍。倒是住对岸的我,从两人的吵骂中听到了一些从未听过的话,令我惊异。成年后每次想起,都不得不佩服婆媳两人的口若悬河,她们无愧于民间语言大师。指桑骂槐,修辞的灵活运用,远远超过了一些所谓作家们。只是直到死去,她们都不知道修辞是什么。我十岁时,张家婆婆在一个冬夜死去了,李家湾安静了一个冬天。春天里,张家媳妇割草时从山崖摔下去,背回家瘫在屋里十多天后闭上了眼睛。临死前几天,她总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叫骂,家里人问她,她说是婆婆在床前骂她。虽然已经不能动,说话有气无力,她还是骂得咬牙切齿。老人们都说,是张家婆婆在另一个世界遇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寂寞了,找她去阴间继续对骂呢。

转宝地梁下,与中间院子隔着石船子水库正对着的,是黄家老二的家。我已经读到初中,和他们不熟悉。有年暑假夜里乘凉,母亲无意间说起,有个冬天晚上,深夜了吧,狗咬得厉害。父亲以为来了小偷,起来拉亮屋外的灯,远远望见对面田埂上有隐约的光在闪,一直往黄家老二家走去。父亲怕黄家人睡死了,大声喊了几句。没想对面传来州堂叔的声音“二哥,是我呢。”声音很小。父亲马上住嘴,关灯回屋睡觉了。黄家老二常年在外,州堂叔是社长,一直关照着他们。也难怪,大婶子被树砸中已去世多年,黄家媳妇长得漂亮。十多年后,黄老二独子考上大学,从办学酒一直到送孩子上学,都是州堂叔在张罗。学酒那天,黄家老二笑眯眯站在一边,象是被请来帮忙的人,什么事儿也不上心。倒是州堂叔眉眼里含着笑,虽已年近花甲,东跑西跑忙得不亦乐乎。我恰逢其会,也终于明白了母亲话里的含义。或许,在乡野间,有些情感就象田埂上丛生的野草,会不管不顾地潜滋暗长。但不管怎样,都和田里的庄稼隔着一条田沟的距离,相互绝缘,彼此葱郁而相安无事。

张家院子坐落于石船子水库堤埂边,和宝祖祖家的院子隔着深沟遥遥相对,都是独家独户。张老大是剃头匠,一年四季拎着黄挎包到处给人理发。媳妇姓何,一溜儿生下四个儿子,个个都是饿痨鬼。喂饱四张嘴成了张老大头等大事。那时候,张家四个小子一出门,李家湾都小心着。四个半大小子像是吃光队,一路走,遇见什么能吃的,都要弄进嘴里去。稍微不注意,阶沿上背篼里的鸡蛋就不见了;或者地里的花生、红苕被拔了几颗;要不,半生熟的梨子,桃子被偷了。不见了就不见了,人们也不特别生气,小声骂几句,撵走几个不懂事的混小子就算了。宝祖祖在李家湾辈分最高,家境不好,大儿子有些憨,四十多岁才找了杨家河一个低智女人,倒是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小儿媳不孝,常和婆婆吵架,后来一家人到外地打工,从此在李家湾消失。现在记得的不是宝祖祖每次酒席间都被推到上席的情形,而是他的猝死。是初二那年春天吧,头天傍晚宝祖祖还挑粪灌菜园子,大声和路过的人开玩笑,第二天上午,就听说他死在床上。脑溢血,死时只有痴顽的大儿媳在身边。

紧挨着有三个大院子,都姓李,祖爷爷一脉繁衍的十多户后辈,包括父亲三兄弟。这也是李家湾得名的原因。这片安静的土地上,他们才是生活得最久的土著居民。因为久远,也就有一份先天的优越感,李家湾的时光,包括话语权,都被三大院子主宰着,期间生生灭灭的悲欢故事,我该用多少虔诚,才能一一写出来!

写到这里,我似乎回到了李家湾。从石垭子下来,石板路上,松林坡里,堤埂上,偶尔会散落一个瘦小男孩羞涩的嬉笑哭闹声;上学放学路上,他经常捧读一本厚厚的小说;山坡放牛画面里,男孩呆呆望着天空变幻莫测的云朵忘记了身边一切。那就是一至十六岁的我啊。如今,我已离开李家湾二十多年,变得越来越陈旧慵懒,我叙述里的李家湾,还有那些记忆里人和事,被飞逝的岁月出卖,早已无影无踪。



审稿:张学文

配图:图片选自网络。

作者简介




李国军,四川巴州人,1975年生,现居巴中,笔名石子舟,四川省作协会员,巴州区作协副主席,巴中市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巴中文学》编辑、《巴州文化》副主编。1994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国内数十家杂志报刊上发表文章数百篇,一百余万字,多篇散文入选国内各种选本。曾获第七届四川省文学奖,梁斌长篇小说优秀奖,四川省报纸副刊奖,巴中市绮罗文艺奖,巴州区首届文艺奖特殊贡献奖,现供职于巴州区纪委监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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