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瓶花(司马中原)

 

雨在无声的落,笼鸟在小小横枝间逐跃,使笼影在壁柱间左右微旋。一只白狸猫从沉睡中醒转,用寂寞的贪婪的眼对笼鸟凝神,娇漪忍不住把它叱开了。几支圣诞花睡在案头的古瓷瓶里,花姿端凝,在绿光交掩的粉壁上留下它的投影。...



满插瓶花罢出游,莫将攀折为花愁;
不知烛照香熏看,何似风吹雨打休!
                                             ——范成大
朦胧中落一串细碎的鸟啼,还当身在关子岭的温泉乡呢。娇漪在枕上睁开眼,一片沉沉悒悒的绿都流在粉壁上,恍如初夜的梦;梦醒时,蜜月已经度完了。绿光在粉壁上流转,分外显得朝寒;慢慢醒透了,纤指撩起长发,软软的伸伸腰,披上晨褛坐起身来,才发现窗外正飘着霏霏寒雨。

立本那边,被角已无余温,想见他起得很早;娇漪没有下床,只怔忪的对窗望雨,雨屑轻而细,覆一庭似有还无的冷雾,望在眼里,寒进人心去。一株圣诞红窥着长窗,几只掌形的叶子半侧着,迎映了檐下的天光,如碧玉盘盛着满盘晶亮的珍珠。自鸣钟自管在客厅那边数着晨光,娇漪的眼睛却凝视在叶面的粒粒晶莹上;如果说少女时代是一粒那样的珍珠,滚于无风,最后跌碎在檐流里,已经不存在了。

廊下的笼影旋动,白净的女仆正立在凳上饲鸟;若说在蜜月中还留下什么,就只是从关子岭带回的那笼鸟了。怪美的一对鹅黄鸟,啼啐了看不见的春。女仆隔着玻璃朝娇漪笑:“先生应诊去了,关照不要吵醒你。怎么这早就醒了?”娇漪看看腕表,九点过一刻,因为落雨,仿佛天刚亮似的。女仆端了奶来,娇漪只觉得心里闷悒,呷了两口便放下了,略拢拢发,系起褛带到院中去。

“奶里加了蛋,冷了腥气。”女仆说,“外面正落着雨哩!”

娇漪没留意听,沿着花径信步走去。鸟啼声碎在浸寒湿润的空气里面,雨丝很冷,但很温柔,带一夕梦的萦回感;一庭花木全被梦意浓浓(的)寒雨洗透了,那种青春的颜色,仿佛欲随水珠齐落,落在人眼瞳,落进人心坎去。

在往昔的摹想中,青春是花木,神秘得不可解的爱情就如眼前的寒雨,一种诗意的遥远和朦胧,无声无形掩覆着,构成发光的梦。

眼前的庭院真够美,虽说已是岛上的冬天,但柔绿不畏轻寒,一排茂盛的圣诞花从绿里狂烧起来,烧红了一道低矮的花墙;塔形的龙柏翠里微泛鹅黄,叶尖上都挂着欲凝欲滴的雨粒,晶亮夺目。娇漪穿过了两排盛开的盆菊,停在喷水池边:一尾石塑的金鲤带着飞跃的姿态,但被凝固在多孔的假山石上,吐出它问天的歌。

娇漪被触动了,悄悄的掖起褛角,坐在池边带雨的磨石上,屏息去凝听低微不息的泉语。那是一支叮咚细碎的轻歌,从白晶晶的无数青春的涌现中响起,恍似一串古老的白玉连环,摇响在自己的心上。

梦在池边开展,茭菱的紫英正是梦中的颜色;对于自己,那梦是平宁而温馨的:曾坐在校园如茵的柔草上,以梦幻的眼望天,谈披亚挪,谈海,谈雾笼的春山:身心极度舒展着,仿佛伸手可以攀天;身下的柔茵托着大圆裙,在三月的艳阳光下,像一朵盛放的春花。

紫英乍展时,梦里有了一种无以名之的迷离的等待,像任何一朵花等待雨露。等待是远而朦胧的,朦胧的快乐和朦胧的忧愁混合在一起,在自己的心里热烈的交谈起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言语。——那是少女成熟期的秘密,无论在哪儿,无论对着人或对着书,只要一听见内心那些朦胧的热烈的交语,脸上就涌起一种红潮,心就无由的跳;但总极力隐藏,保持着沉默端肃的外表。

爱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那时确无法想象,勉强意识到,它只是一道映亮山棱的光。一个沉睡在深深黑夜里的梦。或者说:花与蝶在颜色、光影、动静上的一种衬映。阳光和泉语的融合。一朵云和另一朵云的互抚。一道虹与一群燕的默契。一种缓缓静的燃烧,在身体当中青春的蒙雾里,风不起,焰舌不惊,周遭一片柔润,裹着凝定的火苗,如树,如树,眩射出华美的彩色晕输。

但自己从头就不喜欢男性的追求,无论方式如何,它只是一种青春的肤浅的狂乱症;口哨,情书,使他们只能成为一群喋喋在浅海边沿的沙丁,他们永无法泳过少女们心上的海洋。他们以男性自炫,恰如一群顽童翻阅毕卡索的画,肆意评论它与他们画在墙角的作品属于一类同样的幼稚。少女理想的爱情是一支歌,沉静悠扬,能唱出一朵花的幻想,一片叶子的梦。

喷泉是热烈而狂暴的,池里平静被击裂了,茭菱的紫英缤纷,无数泡沫零乱的回旋。回旋,破裂;回旋,破裂。娇漪双手抚在寒冷的池沿,凝视水面的她自己破碎的影子,一刹那间,天和地都仿佛旋转起来了。

她瞪大惊骇的眼,伸出手去,拧紧了喷泉的出水龙头,狂乱的歌逐渐停止了。“天啊!”她无意识的喃喃自语着,用指尖惜抚茭菱残落的花瓣,并问水中的影子:“你怎么会结婚的?”

立本是那样出现的:他只悄立在自己梦幻的池边,没惊扰她宁静的梦。他并不年轻,但也不老,沉默和端肃是他做医生多年所养成的极为自然的习惯;她喜欢他那种使人安心的习惯,他不自炫。即使如此,在彼此沉默相对时,她仍然怀有轻度的对于迷茫的恐惧,但他根本没提过爱字,更没谈过婚姻。他仅仅说过他自己,说他是情场上退役的兵,说他有过爱,在埋着亡妻的墓里,当他追恋过往,也只能回忆一点火后的馀温。

“有时是很寂寞的!”他常那样无心的浅喟着:“但我只像我的名字一样,务本罢了……”

“把爱情化成更广的同情也好!”她说,宁静的池面上感受到一阵轻微的风了:“病人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医生哩!”

“是的。”立本叹喟更深了,在两鬓少年白发的映衬下,他的眼是平静的黑池,池里亮着的不是一般青年男性的烈火,而是一种平宁的梦幻。

她带着那种幻想,和女友们结伴去游山;在四野绿沉沉的轻愁里,立本的影子化成迷离的梦了。进碧云寺去,寺外正围绕着黄昏;寺后的立峰是一条插入苍穹的碧柱,柱顶留系着欲遁的霞光;青山外晚霭如烟,远处垒叠的冈峦飘浮在瞑朦中,只露出浮屿似的灰霾霾的曲线;天顶的云霞如彩翼蝶,披一身丽亮的残阳,迷失在欲暮的花丛中独自飞翔;它独自飞翔,凄楚迷离,不知将归何处?



她婷立在殿外的阶石上,任山风鼓着她的裙裾;有一朵小小的寂寞的红花傍着阶沿独自开放了,花蕊间笼一圈至美的望蝶的迷离;而殿内晚钟初动,一声。一声。徐缓。悠扬。她仿佛看见钟声带着透明的小翅,飞翔飞翔,落在不知名的小小的红花上,然后飞入苍冥。转瞬间,山里山外的黄昏都被钟声覆盖了,她甜蜜的心里第一次装进另外一个人的忧伤。

“抽支签吧,娇漪。”谁那样说。

“问什么呢?”

她的女友用悄悄的耳语告诉她,她早在心里隐藏了很久的那两个字——爱情。签上的言语已不复记忆了,她并不信天上的神佛,但她记得在袅绕的烟(雾)中,在徐缓苍凉的晚钟声里,虔诚的合上双手,对自己内心那种寂寞迷离的感觉膜拜过,她真心的羡慕过阶前那朵小小的红花,因它能安守着一山空寂。她不能。流光向前。远处垒叠的冈峦显示了一个少女未来的命运的曲线。它们飘浮,综错,展延,一直隐没于不可见的昏冥……伸手去选择一支签时,她指尖战栗,她看见心里的神在笑。

梦醒时转回身,神的笑正挂在立本的脸上,带着成熟的凄苦的意味。“我很寂寞,娇漪!”他虽然仍旧重复着那句话,但口吻愈来愈直接了。她战栗起来,一如在佛灯摇影的殿中伸手拔签时的心情一样。晚钟鸣响于记忆。晚钟在立本的眼神里萦回,那样的馀音:寂寞,寂寞,寂寞。她不能逃避那馀音的缠绕,那正和她内心的声音遥遥相应相和而融在一起。一道和弦划过,空灵的韵致牵引起她的同情。山中的感受重新回来,回到她心中描摹当时的颜色。她想过:她等待爱情的寂寞和他回溯爱情的寂寞是相同的,人间是只签筒,青年男性是一支支未知的签,任何等待爱情的少女都必须选择她认为可能是大吉大利的上上签,不论她抽中哪一支,都将接受那支签所安排的命运;但必须先抽出来,才能看见签语。

她终于伸出手去。她抽了已在梦中抽过的立本。

蜜月在水池里,蜜月写在她摇晃在水面的影子上,狂暴过去了,燃烧过去了,梦想沉落,钟声静止,自己是那朵小小的寂寞红花,自怜自惜的开了。心安理得的回家,回到签语所安排的命运里来,幸福里面总有点儿不甚甘愿的哀感和梦醒后变成了少妇的凄凉。人生如斯,一支上上签亦复如此,云在天上,虹在云中,少女时代的摹写本就是一场幻梦。

结婚方式和蜜月地点都是自己选择的,旅行到关子岭山中,要向自己所感受的山中暮色显示那支签,显示她的幸福。说幸福仍嫌抽象,她整个生命都有微醺的感觉。初夜在山中。多年摹想的梦在山中。花和蝶在颜色,光影,动静上的一种映衬。阳光和泉语的融和。一朵云和另一朵云的互抚。一道虹与一群燕的默契。为了一个完全的摹想,她矜持着,甚至在它来临前不让立本触一触她的指尖。立本总那样顺服,“我也喜欢山居。”他说,“当我们度完蜜月,园子里的圣诞红该开花了。”

婚礼举行的当日,她和立本动身到山里去,善体人意的立本把一切都安排得那样美满。那一日的黄昏是玟瑰紫的,霞光映亮东山的石壁,把石壁也染上了晕红。乳色的温泉从涧底的乱石间缓缓溜过,泉面上散着的水烟也是乳色的,和林间横浮的晚归的轴云混融在一起,回绕着四面环山的温泉乡,绿意连天,像一只翡翠盆。一只远离人间的翡翠盆,只盛一盆空灵的冷。

车行在蜿蜒的山道上,转过风寒叶冷的滴翠桥,林啸声绕山般旋,在谷底回荡;她没听见立本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她穿一袭红衫恰如那一夕开在暮色的红花,她听见的,只是朦胧的幸福的私语;她望着石壁后的一阵乌云,窃盼在初夜的梦中能洒一场温存的细雨。一阵温存的细雨,随风抚在斑竹疏帘上,雨声将如无数山竹在月光中荡出的细碎朦胧的叶语,那声音足以润饰少女最后的梦。

然后,她想过,她将在蜜月里带立本步行到碧云寺去,探访她立过的阶前那一朵不为人注目的小而寂寞的盆红;告诉立本她对山中之暮的感受的最好方法是和他依偎在一起,同在暮色里默然的听钟。她要使自己的梦,经过初夜,经过一阵温存的细雨,更加圆熟晶莹。

一瓣残英回旋过来,池面的柔纹抖乱了她的影子。

“雨大了,少奶。”

女仆从背后替她披上雨衣,娇漪才觉得雨密得把晨褛全浸湿了。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婚后的光阴老凝结在那儿,在初夜的综错复杂的感觉里,不再向前流了。女仆提起午餐的事,娇漪迷惘的说:“要我上菜市吗?我自己去散散步也好。”

“少奶顶好买些墨鱼。”女仆说,“鸟笼里的鱼骨该换了。“

雕花的院门半开着,好一只精致的笼子,拢着菜篮子,脚下的水洼里映出自己回到人间的影子。一只甘心活在笼里的鸟,这一生就将活在立本预备的笼里了。雨丝在伞面上颤震,轻得怕击碎什么,门外是住宅区宁静的街,行人道上覆着还没开花的凤凰木的浓荫;一些住宅的花墙上,放置着常绿的盆景。间有一两支不驯的紫藤的新枝挑着一天的冷湿。娇漪像软风一样的飘过去,活动的,透明的伞下回光染绿她丰润的白脸。

新的梦境在绿里展开,那该说是一个新婚少妇的梦了。“我爱你,娇漪。”立本的声音是平静的,“但我一直没有说过。”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在更大的喷泉下流着,如彩色的流液。而她在山里,在温泉乡,在一家根本没注意名字的旅舍的楼台上。洞房设在楼端的双套间里,宽大的独立阳台正对着灰白的山崖,宽而深的石涧随山势斜走,走入远处的浓绿。在一个少女的最后的梦中,心的弦索那样紧,禁不住一丝轻微的拨触就会发出一串颤音。“不要这样,立本。”她说,“在阳台上,这样不好。”

立本说出“爱”字的时候,她正裸着足,躺在阳台一侧两株常绿盆景中间的躺椅上憩息。他突然半跪着拥向她,使她在帆布间陷落下去。那次突来的初吻使她紧张到无法呼吸的程度。她不敢正视立本那双突然燃烧起来的黑眼,挣扎着偏过头,有一双球形的仙人掌,绿的,带刺的仙人掌,在盆中。不!在自己的脸上滚动。“只有猴子看见我们!”立本的声音热烈而轻佻,“你怕猴子吗?娇漪。”

她笑的时候,她张开了紧紧咬着的牙齿。

无论如何,自己没有梦过那种事;虽然常在银幕上见过那样的镜头,但在一个少女真正的有关爱情的梦里,只有云,只有花,没有过带刺的仙人掌。

日落之前,立本为她照了很多照片。带她到凌空的木桥上望晚云。然后,进一家日式的料理店去吃三明治,吃虾,在小风摇拂的珠串下面等待初夜来临。立本有他的梦,在他携上山来的那双龙飞凤舞的红烛里。

凝坠在伞沿下的雨珠左右移滚着,身边菜市间的喧闹是很远的。龙飞凤舞的红烛终于燃亮了,在山里,在那温馨的初夜,帐纱的薄罗也是带红的。她闭上眼,无数帐纱的细格子全被红烛的光晕穿透了,在她眼帘上炫射着无数闪跳芒尾的彩晕,红的,蓝的,紫的,金的边,绿的焰,青春在焰中舞蹈,舞出千变万化之姿;她成熟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等待,都在一种异样的温柔里沉醉。全新的感觉滚涌上来,如泉,在一秒、一秒和另一个一秒的流动中,等待着细而微的触及。那是少女的梦里从未有过的眩惑——因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一个遥遥的闪光的星体正滚驰而来,或将触及她,在下一个一秒。

“很累罢,娇漪!”立本的声音使人安心:“我们下楼去洗一洗温泉,明早我们去爬好汉坡去。”

跟立本一道下楼去,但她坚持独浴。

“那也一样。”立本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温泉热度很高,使浴室中浮着缕缕热雾。她对着狭长的壁镜解褪她的衣衫;光从身后的壁灯上斜射过来,照亮她裸露的胴体,灯彩留在她蓬松的丝发上,和全身裸线的边缘,仿佛镜中的裸影本身就是熠耀的光体,一朵丰实的凸出的白蓓蕾,一个发光的梦,她双手交叉在颈间,撩动黑雾似的披肩的发,投自己以深深凝视,成熟的青春从镜中显现,但当她以初始的惊怔凝神时,少女时代仅剩最后的一刻了;在下一个一刻,红烛光将是她唯一的覆盖,而她必须如此的相遇立本。啊!不……内心有一种声音在响,没有人配如此进入自己的梦。忽然懊悔起来,觉得人间的初夜全非往昔所刻意描摹的梦。拖鞋声响过门廊,浴罢的立本已经上楼去了。她没有离开壁镜,她觉得镜中不再是娇漪,而是一朵未放的青春的花,她左右扭动着身体,让灯光直射在每一瓣紧聚的花叶上,那里面包藏着不为人知的梦境。光体变换,在镜中显示花颜,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未于深深的凝视中如此珍惜过自己。

汗从她细小的毛孔中渗出来,沁满她的颈,她的额,她顾不了温泉的热度如何,拼命用浴巾蘸着水,淋洗她的羞涩和重新袭来的恐惧:如何才能保有这朵花,不让立本在下一个一刻里摘取?!但那是徒然的,尽管她内心装满了羞涩,抗拒,不安和疑虑,她必须上楼去,使蓓蕾面对红烛。

轻风流冷,帘影间微荡起烛光和初升的山月,立本正抚着阳台一侧的石栏,闲闲的望月。“有你在身边,我不怕望月亮了。”立本说:“一个人望月亮,总担心嫦娥的衣单身寒。”她走过去,和他并立在两株常绿的盆景中间,浸寒的山风从空洞的石涧中吹来,拂舞了她的发,她睡袍的衫袖。立本敏锐的觉察了,伸手握紧她的手,并轻轻的拥住她,使她隔着衣裳触及他的温暖。“我知道,我的新娘是人间最最高洁的。”立本说。他映着月华的眼晶莹透亮,一直望进人心里去!“但你总不愿做一生独宿的嫦娥罢!高高的碧海里,风够多寒?”她不知怎么地,被他的眼神和话语慑伏了,李义山的残句在她耳际萦回,幼年时凭栏望月,她曾读过,“嫦娥应悔偷明月,碧海青天夜夜心。”“瞧,烛蕊在放花了!”立本说。在她痴迷的一刹,立本把她抱进房去,而把一丸冷月空留在天上。连回忆也是痴迷的,她看不见帘外的月色,只看见帘内的烛光,帐纱轻轻摇曳,无数无数小方格中全烧着初夜的红烛,人间的红烛,她是云,在四面八方完全不着边际的虚空之中。立本在烟烛中熄灭最后一支烟蒂。衣衫萎落,白蓓蕾映着烛光,在最后一刹,即使在痴迷中她内心仍固执的保有一种于与事无补的残馀的抗拒感,抗拒进入她曾尽力隐藏不使人知的世界。

“五年了,娇漪。”立本抚着她:“我从没掩饰自己对她的爱情,但你确使我忘掉那伤心的过去。”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听见什么,只以双手覆住自己的眼,吐出她颤索而迷惘的呻吟。全是为了寂寞的缘故。她想。蓓蕾那样的开放了,向人间展视它的初红。

梦回时,她听见细雨,抗拒消失了,她开放着,每一根毛孔,每一粒细胞,一朵安闲寂寞的红花开放在法兰绒上;温泉乡的细雨正如碧云寺的钟声,带给她两种全然不同的境界。这里红烛已残,没有花,没有云,只有沙沙的、空灵的细雨伴和着身侧立本的沉鼾。

全然陌生。是的,虽然她和今夕之前的立本相识。但她无法消除升自内心的感觉,在初夜的烛光下,竟隐伏着可悲可羞的蛮野,远超过她朦胧的想象,在呻吟中,她真想绝麎而去,奔入寒空,但在某一种人间的合理逻辑下,她无法抗拒立本进入她的生命!她那样开放着,没有衣衫,没有掩覆,什么全没有,直到第二天,立本挽着她作雨后散步时,她仍有那样可羞的开放的感觉,仿佛任何一只眼都能透过她体外的红衫望进她无遮的昨夜。

当然,她没有再到碧云寺去,她懒于听钟,也不再关心红花的开落。立本的游兴更低,过度的舒解使他的脸松弛而苍白,使他爬不上好汉坡的石级。整个蜜月中,他们在洞房里制造出小小的天地,尽管立本爬不上好汉坡,他仍旧近乎疯狂的解脱他自称五年的寂寞。

而他抖脱的寂寞全加在她身上,也只是赤裸的开放着,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阳光远去,绿远去,青春远去,一切虚空。

她买一尾鲜活的金鲤,金鲤在磅秤上跳跃。立本发现过她眼角一粒未揩尽的馀泪,在他初吻她的阳台。“怎么?不快乐吗?娇漪。”她摇摇头,能猜出自己笑得有多么古怪,多么寂寞。立本是自己从签筒中亲手拣取的一支签,无论人品,学识,职业哪方面,都被家人和女友们称赞过,明知如此,但在真实感觉中,他无论如何也不同于她曾拥有过的花和蝶,云和云,阳光与流泉的梦。

她没忘记买她的墨鱼。

潮湿的小街,飘起一街的伞,仿佛眼前是一座浮满菱花的浅池,无数鱼群在透明的伞光下流着,并吐出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浮泡,破裂在空间。爱情在床上,爱情在菜篮里,没有一尾鱼所吐的泡沫能发出声音;少妇的悲哀只如一尾待沽的金鲤眼中的泪,有它的意义但不为人知。鱼群们漠然的交流过去,带着昨夜,带着倦意,从此毫无遮掩的开放在自己的衣衫里面。娇漪忽而觉得这世界上再没什么秘密了。

第一次小小的争执是在蜜月里,立本认为生活在蜜月里的爱侣,睡衣是多余的。她固执着,但他撕碎了那一套白底子上开满小红花的(睡衣),后来他当然没有再提过爬好汉坡的事。而她真的悲哀起来,自感婚前对于立本的同情仿佛就为阻止他去攀登那叠高高的石级,她不再是别的什么。

即使如此,后来她也抗拒过立本,当她激怒的时候,立本又变得非常温和了,真像是个医生。“你没有认真的想过生理。”他重复说,“一种生理的本能!”“过去五年,”她反驳说,“除非你把自己浸在酒精瓶做标本?!如果你是对的,我怀疑你一定有其他女人!”立本眼里的火光黯下去,他承认有过,但他强调说:“除了单纯的生理之外,决不曾有过一点儿爱情。”她整整哭了半个下午,恨不能把整个身子都化成眼泪,从头到尾她没有想要获得这种不穿睡衣的爱情。“无论如何,我们可以诚恳的探讨这个问题。”立本说:“我以为你早已懂得它的!”她不要,她不要探讨那些虚伪的理论,她确认真实感觉的存在,她有权保有她的感觉,不能像她身体一样。“天下任何人都一样,”立本作他的结论说,“你只是固执的悲悼你那虚无飘渺的梦罢了!”

但她并不如立本所说的那样固执,她一样笑着梳妆,一样坐在日式料理店的珠串下面等待天黑,并且在另一个不起诸如此类问题争执的夜晚,用法兰绒拭去她的梦。

把碎梦盛放在午餐盘里,出诊回来的立本吃得非常开心。鸟啼声仿佛在山里一样,窗外的寒雨也正如初夜的帘外雨,一庭的绿光映在娇漪带笑的白脸上,使他觉得盘里不是菜肴而是可餐的娇漪。

“那些底片不知你选好了没有,早些选好了,我好送去放大。”立本说,“我觉得你立在阳台盆景中间的姿态,美极了!”

“让猴子看吗?”娇漪寂寞的笑了一笑,“你这只最高级的文明的猴子。”

立本笑得更响了:“别侮辱人类的祖先。”

他们在细碎的鸟声里沉默了很久,害怕再起什么争执,终于立本先开口说:“还是让女仆把那笼鸟提进屋里来罢,你听,它们在喊冷哩!”

“也许它们在想山里的云罢?”娇漪说。

“我要替它们换只精致的黄木细笼了。”立本说,“那是我们纪念蜜月的礼物。”

娇漪不再说什么,看着立本把一盘残梦吃完了,忽然觉得平静起来;在没有梦的理智中,像真的爱起立本来了。可不是?!一个年轻的但表面上很老成的医生。一个爬不上好汉坡的可笑的好汉。有时候像一只猴子,有时候是回想墓中女人,爱着世上一个女人,又由于生理本能而进入其他女人的正经的人。爱他不正如爱旁人一样的好么?

饭后立本去午睡,娇漪却睡不着,这是婚后回到人间来的第一天,她要好好的单独静静。一个人在钟摆有规律的响动中听雨,立本破例没有来纠缠真是奇事。也许他已经睡着了。

雨在无声的落,笼鸟在小小横枝间逐跃,使笼影在壁柱间左右微旋。一只白狸猫从沉睡中醒转,用寂寞的贪婪的眼对笼鸟凝神,娇漪忍不住把它叱开了。几支圣诞花睡在案头的古瓷瓶里,花姿端凝,在绿光交掩的粉壁上留下它的投影;虽然缺乏绿叶映衬,但仍有燃烧的感觉腾自蕊间,仿佛能烧亮一角凝固的空寂。可怜的寂寞的红花们。

娇漪陷在安乐椅中,无意识的数着一秒、一秒和下一个一秒,一颗心朝下沉,朝下沉,沉到人世间某一个定点上,荡起范成大的词来:“满插瓶花罢出游,莫将攀折为花愁,不知烛照香熏看,何似雨打风吹休!”立本对自己也许是这样想着的罢,横竖自己也插进瓶中了,烛照也好,香熏也好,让他踌躇满志去罢!他要的不是带衣沾露的花魂,只是几支全裸的花体。也许所有的男人都像立本一样,对着花体膜拜,吐出毫无意义的“我爱你”那类字眼,然后,他们都只管做他们爬不上好汉坡的好汉。

是谁悄悄的从身后来,伸手揽住娇漪的腰。

“你不是去睡午觉了吗?立本。”

立本笑得那样自然:“没有你,我睡不着。我爱你!我爱你,娇漪。”

该死的范成大,娇漪朝那边的瓶花瞥了一眼,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明知立本要的是什么。她跟他进房去。她不再是少女时代的娇漪,只是一束哀感的,赤裸的瓶花,置在案头供他暇时任意玩赏。




    关注 朱雀台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