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随笔:与亡者合影(修订稿)(中)

 

人生潦草,无妨提前祭奠。...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二〇一六年的大年二十九,下午要去父亲的坟头送亮。此时写这篇即将成为悼念的祭文,悲从中来。我还没想好春节期间是否要去看小堂兄,如果去,想和他合个影,又不能太悲伤,不能让他察觉什么。也许这个题目很是晦气,在这样一个节日。这个题目是它自己蹦出来的,我不会再改。
现在是大年初二,我在老家荆州继续写。

我想到“亡”字就是我名字里的“无”字:我们拥有的东西,会一个个离开我们。上天这样做,一定有它的道理。
春节没有去看小堂兄,一是时间短。我们初一才回到老家,然后在荆州宜昌(大姨姐小姨姐和两位姨佬都在宜昌)两地跑,初九就要上班。二是没什么异样的消息。在宜昌时,大姨佬去松滋吃酒席,顺道回了公安,说小堂兄的情况还好,然后话题就转了,大家也不再议论。我当时感觉,在县城或者乡镇,身旁的亲人得了绝症,初始大家震惊、叹息不已,继之便是听天由命。许是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来大家听闻得太多,绝症意味着绝了绝处逢生的念想。

大姨佬回来的第二天,我和妻去不远的窑湾蜜橘原产地保护区徒步,活动筋骨。窑湾蜜橘被列为“宜昌三宝”之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柑橘之父章文才先生曾在这里潜心研究多年,选育出“国庆一号”良种。过节,保护区铁门敞开。进门不远,道路分岔,一条向下,水泥路,尽头可见柑橘林掩映的屋舍;一条向上,碎石路,随凸起的山丘逶迤而去,应该是黑虎山的最高处。我们选择了石子路,两旁是粗壮、翠绿的柑橘树,每棵树上挂有吊牌,风吹雨淋日晒,过塑的纸片已泛白,写着不明所以的代码。随处可见自行掉落在地上,滚落到路边和山坡边的柑橘,有的皱缩,有的泛起白毛像蒙了层霜,有的开始溃烂,塌陷了半边身子。大姨佬开的烟气管道厂也在一座山下,厂区围墙外就是漫山遍野的柑橘树,我们对这些自生又自灭的果子已习以为常。但想到那些个果子,包括宜昌各地的许多果子,应该是眼前窑湾果子的后世子孙,还是有些怜悯:这么优秀的果子,要么被当季采摘出售,运往陌路他乡,要么因过季而被弃之一旁。柑子树比橘子树高大,叶子稀疏,我抬头看着一个浑圆的果子悬吊在空中,像一个硕大的头颅,因汁液饱满而膨胀,或许在暗夜,或许在黎明,无须借助一丝风,便会迎头撞击让它高高升起的大地。就算是树又如何呢。在宜昌,在只要生长柑橘的地方,你会看见在冬季,不知何故被锯断的树,留下碗口大雪白的树桩,不见年轮。
那天清晨的武昌火车站站台。
三月十二日周六清晨,武昌火车站。一场倒春寒后,初升的阳光从站台高耸的乳白色钢架顶棚的下方钻进来,打在停靠着的一列北京西—桂林的绿皮火车上。阳光并未止步,钻进了车窗: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在喂给孩子冒着腾腾热气的快餐面;相邻车窗里的另一个男人手持保温杯,弓着腰望着对面即将开往宜昌东的动车。这趟车上的我们将在荆州下车,与姨妹汇合,再次赶往公安斗湖堤。

正月十五前,小姨佬和小姨姐曾去公安看望二堂兄,说是情况尚好,人很健谈。回到单位一个星期后我打电话给内兄,他说大姨姐刚来这里照顾了小堂兄两天两夜,才走。问小堂兄的近况,他说很不好。我说要来一趟,他只说好,没讲别的。

动车在江汉平原上穿行如梭。长这么大,我们很少在这样春暖花开的季节返乡,要么是寒假,要么是暑期,工作后只剩下春节前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往回赶。荆州开通客运列车不到四年,不过,我在动车上的所见,与之前在国道318上坐客车的印象并没有太大差异。我从没有写下过回乡见闻,理由之一是,它几乎没有变化,包括沿线的农田、池塘和屋舍;它总是在冬季里显示它低沉、无光泽的一面,甚至很少能看见雪花飞舞的景象。眼下,这里那里的一畦畦油菜花怒放,隔着密封的车窗都能闻到那种令人头晕的闷香;麦苗绿油油的;池塘水波潋滟;不时闪过的房前屋后的桃花、梨花让破败的红砖红瓦的平房,外墙镶着瓷片的千篇一律的两层小楼,别有风味;就连房前倾倒着垃圾的水沟,因这些花儿的不离不弃,生动起来。

换了客车过长江大桥,雾霾盘踞。从桥上望下去,江水是掺着杂质的白,不清不白;因枯水期重见天日又难见天日的不规则的江心洲是浅黄色的,公安一侧裸露的大片江滩是褐色的;然后是热闹的油菜花;然后是低眉顺眼的麦苗的深绿。埠河镇成片成片的葡萄园已剪过枝,枯藤老枝被一根根红白塑料绳牵引到架上,像是一大早没睡醒也叫不醒的孩子,被强行从松软的床上拽起来。
公安县埠河镇的葡萄园。这里每年都举办葡萄节。


小堂兄住在公安县中医院住院部蓬头垢面的二号楼里。在楼前见到内兄,他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心里大惊。原来,小堂兄今晨特别烦躁,拒绝输液,要回家。前些时说话还蛮清楚,内兄说,现在话都说不转了。按小堂兄自己的意思,他不想治了,让人把他弄到江边,让他自己去。那他现在意识还清楚吧?还认得人吧?妻问。内兄点点头。

我们上到三楼,肿瘤病房所在地。走廊里一溜的加床,有人合衣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输液,有人坐着聊天。进了病房,见到小堂兄的女儿和大堂姐,另一位瘦瘦的女人,不认识。小堂兄正在昏睡,两条腿支起。他的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洇红,瘦女人不时用浸水的棉签去湿润。由于瘦削得太厉害,枕头上的两只耳朵显得硕大起来。内兄俯近身子对着那硕大的耳廓说,天无天真他们来了。小堂兄缓缓睁开眼,左右摆着看我们,然后把两只手从棉被下哆哆嗦嗦地伸出来,伸向一左一右站立的我们。我们一左一右地握住,妻在瘦女人让出的椅子上坐下,我背着双肩包坐在另一侧床沿。他朝下的手是暖热的,无力又有力地抓着我的手。我用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抚摸,看见对面的妻也做着同样的动作,一种无力的抚慰。我在矮爷(岳父)和姆妈(岳母)临终前见过这样的手,皮包骨,指关节凸显,像有温度的林间枯枝,只不过小堂兄的手背没有皱纹,没有老年斑。他的嘴唇翕动着。认得吧?内兄问。他点了点头。妻已忍不住泪,别过脸起身走了出去。瘦女人继续用湿棉签抹着他的嘴唇,偶尔伸进他的口腔,他舔舐着。一旁的大堂兄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张白纸递给我,说是他今天早晨写的。大部分字写得很清楚,个别的字没看明白,一时连不起意思来。字一律向右上方倾斜过去,有的句子下面画着横线。这应当是他最后的字,最后的交代。与之相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钢笔字的我的父亲留下的最后字迹,只是一些弯弯曲曲的抖动的线条,是一些无法破译的谜。所以,纸和字的现身并未让我特别意外,也并无特别的感伤,仿佛是必需的步骤。等妻进来,给她看,她一句一句地念出来:

还过

天把

人我都不动了

我就这两天了

我你茜都保(很)好
小堂兄手迹。拍摄于他的病床前。


我先没看懂的前两行,经妻一念就明白了:“还过天把”是公安话,意思是还有一两天;最后一行的“茜”是小堂兄女儿的名字;“你”则让我猜度了半天,也不明就里。内兄一定是早上看见他在写字,才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房间三张床,靠里的一张空着,中间一张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输液,孤零零的,木然的,看着这张床边围着的人群。内兄问我们日程安排,我们说要去矮爷姆妈坟上采青。瘦女人抬头说,他好早就说要去伯父伯母坟上,要去看油菜花。内兄说,你再问哈(下)看。瘦女人俯身凑近堂兄问话,堂兄把嘴靠近她的耳旁,再由她的嘴传出来:他说他要去。一位喝了早酒,满脸通红,准备晚上吃酒席的表兄说,今天没太阳,刮风,等天气暖和了再去吧。这位表兄生下来是兔唇,做了手术,兔唇不明显了,说话还是不清爽,声音像是在口腔里打转吐不出来。我说他既然提出来了,就一起去吧。瘦女人有点为难地说,我等哈(下)子要去接姑娘,说好了的。我不去行不行。内兄说,你去他才得去。瘦女人又凑近小堂兄问,我有事,我不去行不行。小堂兄又贴着她耳朵。她笑着说,个鬼人,蛮烦人。于是大家掏出手机找车子。瘦女人指挥小堂兄女儿和我们几个把他扶起来,我跪在床上抵着他的背,穿衬衣,马甲,棉袄。先套一只棉袄的袖子容易,再套另一只就困难。瘦女人轻声说,自个儿伸手出来,听话啦。穿棉裤时,我拦腰把他抱起来,很轻。穿袜子时,他会把脚自己抬起来。有人推来轮椅,我说我可以把他背下楼。瘦女人说,他肚子压不得,我才想起他的癌正在腹部,又做过手术。瘦女人双手从他的胳肢窝下环抱过去,把他提起来,慢慢一道转身,放他到轮椅上。我觉得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士,她轮廓分明的、生动的脸庞很容易让人记住。

大堂兄和几位亲戚坐在小堂兄女儿从宜昌开来的小车上,我们几个和内兄上了接到电话赶过来的天青表弟的哈弗车。天青是小姑妈的幺儿子,随母姓。他说,今儿天气又不好,怎么想起去坟上。内兄说,他想通了,早就提过,死了和伯伯伯妈(我们的矮爷姆妈)做伴。内兄又在我耳旁悄悄地说,他实际上是去看自己的墓地。车过实验小学、孱陵中学,拐入孱陵大道。道旁是旺盛的油菜花,这平原上春天的花王,在阴郁的天空下也是霸气十足。道中绿化带种着桃花,白色的桃红的迎面而来。经过一家脱落了字的“□元包装厂”后,车子右转进入狭窄的乡村公路,满眼是油菜花的金黄和麦苗的浓绿。这里没有埠河镇的葡萄园,与我几十年前所见景致没有太大差异,唯一的差异是包装厂、天然气生产厂、化工厂的崛起,威逼着农田步步后撤。内兄指着近旁的一家工厂问天青,气味还是那么难闻吗?难闻死了!天青说,投诉了多少日子了,也没人管。内兄说,怎么管,一年交税几千万。我问是家什么厂,他们说,生产氨基酸,从人的头发里提炼,粗加工的产品出口到德国等欧洲国家。我头一次听说有专门用头发提取氨基酸的企业。回来后在网上搜索,查到县政府门户网站上的一则消息,其中提到省里的离退休老干部考察了一家生物工程公司,称其为全国氨基酸生产与出口的主要基地和全球最大的水解法提取氨基酸的企业,二〇一二年实现产销十亿元,入库税收五千四百六十万元。百度百科介绍,该公司曾涉嫌提供用毛发生产的氨基酸给酱油厂来制作食用酱油。我当时想,中国人多,这家工厂的原料是不发愁的;但我的想象力无法告诉我那是一种怎样的气味,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如何捱过这一日又一日的。不愿捱也得捱,这不只是天青他们的生活,也是你我的生活,也是跟在我们车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堂兄的生活。现在,只需偏一下头,他就可以看到油菜花和别的花,间或也可以望见田间零散分布的坟头上插着的五颜六色的、年二十九亲人们送亮的那些花束。花儿终归要谢去,就如同那些发亮的塑料花迟早要黯淡下去,跌落在土里。

到了墓园,许是田畴平展开阔,无遮无拦,风吹得紧和凉,气温比武汉低不少。小堂兄没有下车,后来瘦女人说,他其实一上车就睡着了,还打鼾。留下他们俩,我们进了墓地,在矮爷姆妈的坟上烧纸钱,燃香,磕头。说是坟,其实和城里一样,一块碑,碑前一个分割成两格的水泥砌成的盒子。内兄他们和小堂兄女儿向里走,给小堂兄寻找合适的安身之地。墓园不大,三面有围墙,仅剩一面因为有沟渠,是敞开的。沟渠那边是一排防风的杨树,后面是油菜田。天青走上一个隆起的土丘,那里有一处未出售的墓地。他说这里好,比较高,对着油菜地,墓前也开阔,好磕头,不像墓园中央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队列,像接受检阅的大部队。他还掀起盖板朝里瞅了瞅。我只在每次祭扫父亲的墓地时用手机拍张照片,传给母亲和外地的兄嫂、侄女看。这次也破例,我从几个角度拍了这块墓地的照片,准备给小堂兄看,也算他不枉此行。在爆竹声中,我们披着硝烟回到车旁,小堂兄还在睡。
众人为小堂兄初步选下的墓地。旁边葬着我们的矮爷、姆妈,内兄的岳父、岳母,以及其他亲人。


回程中,天青叹气,说隔几天不见,小堂兄人已没了魂。内兄说,他求生的欲望好强烈,一天到黑缠着人让给荆州医院的小江打电话,叫小江把他接到荆州的大医院去治。后来被他磨得实在没办法,前妻、小江和大堂兄三人在床前,把一直隐瞒的实情告诉了他:不是不治,是没有办法治,还哪么治?所以后来他一直说让人把他弄出医院,随便丢在哪里,不要管他;或者退一步,让他回家,死在家里。前者不可能,后者当然也不现实。我在想,倘若他还能像上次那样自己开车,说不定他会把车开到离中医院最近的堤上,右转,驶往杨公堤。约莫六公里后,一条下堤的水泥路指向杨家厂,他年轻时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如果不下坡,往前开是一座废弃的轮渡码头,一家采沙场,对面是江陵县弥市镇。被运砂石的大货车长年累月摧残得坑坑洼洼的路堤会让他的车子左右摇摆,走着曲线,像个醉汉,车后卷起的扬尘掩饰着越来越小的黑色车体,直到从江边防护林里圈起大棚养鹅的人的眼里消失……

在中医院的养生膳食堂里吃了午饭,我们上楼去和小堂兄道别,准备住下来。走廊里站着更多的亲戚,其中小堂兄的二姐天凤也是刚刚赶到。她满脸的红斑,像是严重过敏,见到我们低下头不好意思正眼相看。堂妹也来了,和瘦女人在床边服侍,不断用纸巾擦拭泪水,不仅是她的双眼,脸也像是肿胀了起来。妻又拿起那张白纸,让我用手机拍下来。堂妹抻头看了下,又泪流满面。她是唯一的一位不说话只流泪的亲人。

内兄没有随我们上来,他出去在中医院旁的蓝天宾馆帮我们订了房,说,住近点,住近点好。在宾馆里,妻说,你晓不晓得今天为什么这么多人来?他们听说我们来了,以为是小堂兄不行了,哥哥专门打电话把我们从武汉、荆州叫来的。哪里是这样呢。

小睡后,我们徒步前往杨家厂镇,不是为了看妻和姨妹的童年、少年的故居,是去看望姆妈最小的妹妹,我们称呼她为四爷。杨公堤的北边是长江的荆江段,对岸是江陵县,我在那里读书,长大,与妻算是隔江相望。初春的江水清亮,与在荆州长江大桥上远眺的情景完全不一样。滩涂裸露,乱石嶙峋,一男子顺着江边布下三根长长的钓鱼竿,自己在堤边斜倚着带顶棚的助动车抽烟。我上蹿下跳地用手机拍摄江边被塑料网圈起的灰头鹅群,它们奋力沿着护堤的六方形水泥块向上挪动的姿势很像企鹅,蹒跚,笨拙。上面是护堤林,笔直的钻天杨,树下是大片的油菜花。我还是错过了很多东西,比如妻拍到的江边乱石上的一具棺材,盖板已不知所终。由于在水中浸泡,黑漆已脱落,在手机屏幕上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随时可以推下水的搁浅的小舟。护堤林里有大片的野芹菜、地米菜,我们边走
妻在江边拍到的棺材,盖板已不知所终。我们不知道它从何处来,将要飘向何方。


边采,耽搁了时间,到杨家厂时天已擦黑。自矮爷过世,姆妈搬到宜昌随大姨姐小姨姐住,我已近二十年没有来过。小镇变化很大,唯一的一条贯穿全镇的道路十多年前翻修为水泥路,两旁的街道像城里一样硬化,铺了彩色地砖。不过两旁不时可见的颓唐、坍塌的砖瓦房,仍会让我眼前浮现一九八六年暑假我第一次趿拉着拖鞋徒步到这里找大学同班同学——现在的妻——的画面。在百度地图上可以看到,长江自北向南,流经这里改道向东而去,再折向南方,杨家厂镇正好贴着这个“S”的中部。穿过镇子的尽头是砖瓦厂,当年老丈人是厂长,高耸的烟囱矗立如初,现今这样的烟囱越来越少了。翻过一道堤,是砖瓦厂取土之地,随处是积满水的深坑。四爷家在沿江村。走进村口的一间大门敞开、黑乎乎没有亮灯的平房,两条毛茸茸的小狗奔跑出来,围着人脚起立、打转。妻和姨妹有些犹疑,不知四爷家是不是这间。走进去喊了几声,一男子穿着秋裤从里屋出来,是四爷的儿子本财,他已经睡下了。拉亮电灯泡,屋里一片昏黄,堂屋的地坪是踩得光溜溜的泥地。本财穿好衣裤出去寻母亲,我们坐在门外逗两只小狗,一只大狗坐在远处朝这边瞅着。不一会儿,拄着拐杖的四爷出现在河堤上,臃肿的棉袄外罩着一件大红的某品牌味精的围裙。我们仨搀扶着四爷在堂屋坐定,四爷挨个盯着我们看,到我这里,眼睛一直没有挪开。我不好意思地摘下户外帽,给她看我日渐稀少、后撤的白发。目光对视着,发现四爷的脸型越来越像姆妈,只是姆妈长年吃素,临终前不再进食,像一只蜷缩起来的、把头埋在翅膀里的鸟儿;四爷则富态得多。听说我们从中医院来,她说前不久刚从县城住院回来,血压高,天天吃很多药丸子。这几天她老是做梦,梦见和姆妈去采青,便跟姆妈说,姐姐呀,你把我带走唦,我去跟你做个伴,不要把我甩哒。我怕四爷说到姆妈会勾起妻和姨妹哀伤的眼泪,一瞥间,她们正听得聚精会神。四爷又说,你们不晓得啊,昨晚梦见你们的矮爷哒。矮爷说,我怎么是半边灰呢。我说哪里是半边灰。矮爷把我的手扯过去,伸进装灰的盒子里,说你摸摸看,你摸摸看。我一摸,真的是半边灰呢。你们的姆妈在一边笑,我说你笑么子笑。四爷停顿时,我问妻,什么叫半边灰。妻说,就是墓穴里的骨灰拢到了一边。四爷说,你们要跟哥哥说一声,让他去坟地看一下,是不是半边灰啊。我们每个人都高声答应了她。

我们陪四爷说着话,身材明显比同龄人单薄的本财一直靠在门框上,吸烟。他递给我的烟不是公安人待客的湖南常德的老芙蓉王,是一种白嘴的、有点薄荷味的烟,极淡。小狗们欢快地从大门右下方的两个狗洞里,从他的胯下钻进钻出,鼻子贴着地来回嗅着什么。沉默的本财送我们出门时,天已黑透。他叮嘱要沿着地上摩托车的车印走,不然会掉进坑里。走出一段路,我掏出手机给她们俩看刚才拍的与四爷的合影。两人一个是深红的高领毛衣,一个是桃红的羽绒服,加上四爷大红的围裙,在灯泡昏黄光线下拍出的照片,有着融融流淌四方的暖意。三人背后墙壁上的水泥已大块脱落,露出陈旧的红砖。我问四爷家条件怎么这么差,还有,本财为什么天刚黑就上床了。妻说,本财有肺结核,家族传染的。他没有种田,也没法打工。有一阵子在镇上和县城跑摩的,身体也吃不消。他谈了好几位姑娘,都因身体原因没谈成,到现在还没结婚,四爷就跟着他住,不过四爷主要还是同村的妹妹在照顾。
暮色中的公安县杨家厂镇沿河村。


没有月亮,车辙印依然在沙滩地上泛着微光。远处的堤垸上,运送砂石的卡车发射的灯光,在护堤林的遮挡下明明灭灭地闪烁。黑夜中充当着我们的路标的砖瓦厂的烟囱,俯瞰着这一切,已近半个世纪了。它是家园的一部分。它为多少人烧制了安身立命的房屋,又见识了多少人的坟头在田间,在林间,在房前屋后隆起;覆盖在他们身上的泥土,就是砖与瓦与预制件的前生,就是我们脚下踩着的,车轮压过的,雨水浸泡着的。当年轻的,有眼光、有想法加实干的矮爷,从观东乡卫生所所长的职位——彼时他被安排在卫生所,实际是考虑了他的身体状况——被调往搞不下地的砖瓦厂当厂长,仰头看着那一层层的烟囱伸向天空的时候,内兄二十岁,小堂兄十二岁,妻八岁,我七岁,姨妹六岁。矮爷从砖瓦厂退任后被邻近的湖南安乡专门请去指导建设砖瓦厂。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矮爷受命负责创办了杨家厂综合服务公司,统管砖瓦厂、香槟酒厂、农业队、蔬菜队,后来小堂兄坐上了香槟酒厂厂长的交椅。十九岁的我第一次渡江南下,没打招呼懵懵懂懂地闯入杨家厂镇的时候,只问香槟酒厂在哪里,和气的人们便接力式地一路把我指引过去。我看见沿街的厂房内忙忙碌碌的姑娘嫂子们,然后接到口信的一个高大的女人走出来问,你是拿过(哪个)唷?她就是后来的大姨姐。姆妈后来像讲古一样讲述初次见到我的时候说,罗天(那天)我在房子前面的河里洗菜,说啦吗(那么)看到你们的大姐领着一个黑瘦的吖(娃),靸着拖孩(拖鞋)走过来,心里想,这是拿过(哪个)屋里的呀,怪可怜的。那天晚上大姨姥怕陪酒陪不好我,专门叫来小堂兄,搬来几箱公安产的古荆州啤酒。我不记得和大姨姥、小堂兄喝了多少瓶,总之第二天中午醒来后,决定从此宁愿醉卧在白酒中,也不要再被啤酒放倒了。
将近二十年后重回杨家厂镇。一条水泥路从大堤上延伸下去,这条主干道的尽头是砖瓦厂。继续往前走,翻过一道堤垸,再走数百米,就是沿河村。


矮爷出殡的那一天在年前,格外的冷。送葬的车辆从作灵堂的香槟酒厂厂房里出来,往杨公堤方向驶去。我站在第一辆卡车的车厢前头,抓着车厢板的双手冻得通红、僵硬。车辆打着双闪在镇子的干道上缓慢行驶,干道两旁聚集着人群。每经过一家,主人就点燃一挂鞭炮,左侧车下披麻戴孝的大姨佬就小跑着给人下跪磕头,瘦小的小堂兄跟在他后面给人家回礼,一条帗子(毛巾),一包老芙蓉王。一路爆响的鞭炮,一路红色的鞭炮纸屑和洒下的黄裱,一路浓烟,一路抹着泪的人们,直到车辆加速冲上大堤,眼前的荆江像一条白色的纱巾,在微风中静静地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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