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柯|一身画意林凤眠

 

一身画意林凤眠◇贾柯有没有一种喜爱,最初开始于一个名字?对林风眠,我就是。林,风,眠。三个字,每一个都...



一身画意林凤眠
◇贾柯


有没有一种喜爱,最初开始于一个名字?

对林风眠,我就是。

林,风,眠。

三个字,每一个都简,如江水初发,见清不见深。合起来,自然,和煦,优美,念着念着,象一幅温远的画,清艳。

再推开名字的门帘,进去看这个人,他画的画,他做的事,他的性情,他的品格,越看越洞明,再要不喜爱,已是不能。

于是,看他的画,年来年去,一看再看。

初见林风眠的画,是小鸟。

是几时?哪儿见的?全忘了。那种春到林间鸟先知的感觉,依然鲜活。

鸟,是画中常见客。印象中,看精致的鸟,就去看看朗世宁的,看写意的鸟,就去看看八大山人的,看谐趣的鸟,就去看看扬州八怪李鱓的。第一眼,看到林风眠的小鸟,别有一种自在逍遥意。

为何会觉得怦然心喜?似有不尽的亲切。总觉得这些小鸟不是画上的,是在哪儿见过的?就想起儿时随父母回到老家,穿行在茶山竹林间地上梢头见过的小鸟们,那些远去的伙伴们。林风眠画小鸟的那只笔,就象是一个个手势,把小鸟从林子里一一招回,而且是自自在在地回,神情坦荡。

看,他宣纸上扑棱棱飞来的这一只,那一双,或一群,栖在绿的黄的叶子间,精气神上,全是活泼,全是生机,全是欣喜。有话说,人是过客,花是主人,林风眠的小鸟世界,走进去后,会让人觉得林子里有一个永远的四月天,人是看客,鸟是主人。

看多了,又从无限中看出点儿属于林风眠的“一”。

所见到林风眠的小鸟,一是都在枝头,一是尽是黑色,一是几乎独一种。

林风眠偏爱枝头的小鸟。

林风眠画的小鸟,不在天空,不在地上,都在枝头,无缘问,也可以从一而再的画中看出画家的心。是小鸟,有时,就会飞,有时,就会地上走,他所喜爱的小鸟的状态,是栖在枝头的样子,并不赶路,有归意,有落处,住在春天里。

林风眠画的小鸟,都是黑色的,在中国水墨画里,非墨即白,画鸟,墨趣天成。他早年留学法国学西方油画,对色彩极为敏感,落在宣纸上,枝叶有青有黄,可那一只只小鸟,依然只穿黑衣裳,也真有点奇。

黑,本是沉着色,天然有肃穆感,林风眠的小鸟,从轮廓的勾描到鸟身的涂染,一黑到底,却丝毫不见端严,黑得十分灵动,活泛极了,那些黑,听得到叫声的清脆,朗朗的笑意,真的是漆黑黑,明艳艳,活泼泼。

独一种,常画,在读到林风眠晚年自述时明白了。他回忆到,“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山村里,……童年的时候,我有时总在小河里捉小鱼,或树林中捉鸟,养一些小鱼和八哥,那是最快乐的事情了。因为这个缘故,也许我就习惯于接近自然,对树木、崖石、河水,它们纵然不会说话,但我总离不开它们,可以说对它们很有感情。”至晚年,他还在画《秋林八哥》,原来,林风眠的小鸟,是八哥,他童年最熟悉的那一种。



林风眠一生活了92岁,到过许多的地方,看过许多的风景,当然,也见过各样的小鸟,可他最喜欢画的小鸟,还是八哥,林里枝上黑黑的的八哥。世上的小鸟那么多,一个画家画一种小鸟,前半生画,后半生还画,旷日持久地画,不是他只会画这一种,而只是因为他“对它们很有感情。”

曾想过,如果某天到一个空寂的去处,只可带一个人的诗,我会带上王维,特别是那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读一遍,解了千愁,再读一遍,哀矜勿喜,再读一遍,不记得自己。

林风眠的这些小鸟,对我,似乎是画中的王维,什么时候看一眼,都象回到了春天里,一看解千愁。

不过,我想自己还是做不到哀矜勿喜,因为,我对这些黑黑的小鸟也和画它们的人一样,很有感情。

林风眠一生,“最爱忆杭州”。

也许,每个人的版图上都不只一个故乡,一个是地理版图上的,爱或不爱,都是不可选择的,那是一个人土生土长的故乡,另一个,是心灵版图上的,是一个人涵养生命的故乡,栖息精神的第二故乡。

杭州,是林风眠的精神故乡。

林风眠在法国留学期间与现代教育家蔡元培异国相逢,蔡元培对林风眠的才华与见识一见激赏,将中国现代的美育使命寄托于林。蔡元培晚年回顾:“——大学院时代,设国立音乐学校于上海,请音乐专家萧君友梅为校长。增设国立艺术学校于杭州,请图画专家林君风眠为校长。”



林风眠回国后,不负蔡元培重托,先后在北京国立艺术院和杭州国立艺专担任校长。1926年冬,由蔡元培推荐担任北京国立艺专校长时,年仅26岁,是中国最年轻的校长。

此后,杭州,正是林风眠与同仁们多方思量后定下国立艺专的校址,取其湖光山色,一草一木俱灵韵,最具中国的美术意。

杭州国立艺专,从1928年到1937年战争爆发,不过十年,在林风眠一生的时间当中不过九分之一,这十年,杭州国立艺专,对林风眠本人和中国现代绘画却是风雨飘摇中难得的理想国。无论左有党派纷争,右有内部困境,林风眠和同仁和广大的美术学子们,在西湖边,在柳树下,赤诚而热烈地爱着美,爱着艺术,爱着创作,也爱着日益苦难的中国,只轻轻地念一念这些名字,林风眠,黄宾虹,潘天寿,李可染,吴大羽,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刘开渠,……,那是艺术灿烂灼灼其华的十年,直到1938年林风眠被迫隐退,为不忍惜别的师生们,手书四个大字相勉:为艺术战!

喜爱林风眠的西湖山水,在前,史料,那样厚重地拾起阅读,在后。

先爱那些山水什么呢?问自己。

以前,也看山水,传统文人画中的山水,也喜爱,那些精神意趣,一山一水一寺一桥一梅一僧一远人,常是高士风范,令人望去,素素然,不尽地仰慕,这种仰慕,暗自是有距离感的,不忍再近,也不好再近,远观一种不俗的精神遗风,要稍稍的低温,似乎隔着心理上的时空,才见其精神。从来,不敢把自己安放那些画里,知道有那些意境,远远的在,就好。

林风眠的山水,任是多少幅放在那里,都有他自己的格调,色彩,是打上他印记的第一个标识。



无论是绿,无论是黄,无论是墨,无论是灰,那些色彩在视觉上是极有感染力的,一看到氲氤的青与黄,慢慢漾开去,直到成片的绚,成片的柔,就知道,那是林风眠的山,林风眠的树,林风眠的湖。

还有,让人喜爱的,就是在那些色彩、线条、形状的表现之下,内里透出来的无尽温存意,那些层山近湖,看着是暖的,有母性的恩慈,不是看破尘世清洌出离的一种,却是挥手招唤游子归来的一种。

尤其,他的西湖,不是古意的,而是浓稠的,柔婉的,明丽的,看他的山水,那么温存,温煦到风和无澜,绿意满了人间。看到林风眠的西湖与山水,我就相信,在某个地方,一定有某个地方,只存放美好,不寄风霜。

这些湖山的青枝,绿意,微波,远山,自然从色彩上有着无尽地柔软,可也觉得,还有什么在视觉之上。我想,它不只唤起高山流水的古意,不只寄托魏晋一般的风度,它别有温柔,可以唤起众生如我的诗意感,让人在粗砺的生活或时代当中,想要稍稍地停一停,醒一醒,看一看,美,在人间是存在的,虽然不说话,虽然很静谧,可它的存在,是人心深处的精神故乡,并且,很近切,似彼邻。

记得,以前读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问几个学生的志向,志国安邦居庙堂者尽有,曾点说,他的向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那时,很喜欢这一段,和煦的心,是一个谦谦君子的精神质地吧。

看林风眠的西湖山水,是读曾点之志的感觉。我以为,真的君子,真的斗士,都是不带利器的,如果有,就是他的仁爱。

读林风眠画传,作者刘世敏亲见了不知多少故人,听他们一一忆起林风眠,从同仁到学生再到不画画的工人邻居,无一不提及林的和煦,一生不言人恶,即使历经种种非人之境,他常怀常驻的,不是别的,还是西湖一样的镜心。

林风眠晚年迁居香港后,常忆杭州,常画西湖,大半生的飘摇,而他的艺术之心,在西湖之上。1979年他举行了巴黎画展,目录封面画,他选择了《西湖的秋天》,这似乎是他为自己艺术和精神上所寻到的一生归旨。

忽然想起庄周和他梦中的那只蝶,只是这回,不知,

——西湖是风眠?还是,风眠是西湖?

仕女图,也是看林风眠的画,看不尽的一种。

线条,流畅至化境。



每每看他的仕女图,沉浸在人物的古典美感之余,总感到这些仕女图的身形、衣袖、裙裾,不是由画具一笔一笔描出来的,而是风行水上吹合而出的,细细地打量,也是连承传启合的皱褶都难见到,这么行来流转无迹可求。

记得,绘画史上曾有四字评价吴道子的画风,“吴带当风”,形容其线条之起伏错落,那时,只觉得这四个字,横空惊艳,久不能忘,总在想,那带是怎样的带,那风又是怎样的风?等看到林风眠的仕女图时,时不时就想起这四个字,这种联想,很是无端,彼此的线条实在是大不同了。

林风眠的仕女线条,似一种减法,是要在画上只见流丽,不见刀斧,这样的线笔,来无影去无踪,挂过来,象一道虹,倒象明代严羽的诗论《沧浪诗话》,说盛唐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有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这些说法,用来说诗,说禅,说佛理,可解不可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都是空灵幽玄甚于实指。林风眠的线条,若用实词来描摹,我确实只想得到:流畅,可伴随着流畅的还有别的,就是那种难以捕捉的使流畅得以流畅的东西。

读到关于林风眠画仕女图的部分,象拿到一把密钥,他的仕女不是空降而成,一挥而就,一笔的流畅,出自于千笔的练习,艺术哪有天生的道行呢?据载,林风眠为精准地把握仕女的态,创造过纪录,一天不分昼夜画过不下九十幅,想想,真是疯魔!连说画痴情痴,这些,都觉得轻得承不住了。

这些仕女,都格外美。
 
尚美,对于艺术家来说,也许是天性,是发源地,也是彼岸。

林风眠曾说过,艺术所要表现的无非两点,“美”与“力”,而想要创作的初衷无一不是出于感情,没有感情的创作,不叫艺术。

仕女图,寄托了林风眠对美的体认,美的追求,美的表现。

对林风眠,将仕女作为一种题材来反复创作,是一种对传统文化基因的吸收与传承。早在去法国学习西方油画时,林风眠随身带的就有一些体现中国艺术精神上的东西,比如,民间工艺,皮影,戏曲脸谱等等,其中的古典女性造型,一再令他琢磨,希望这些古老的艺术用新的方式活下来。

在学习了西方油画之后,当他凝聚人物画时,林风眠定格在了中国古代仕女上,这是杂揉了多种中国民间艺术和西方绘画表现方式之后,在西方油画与东方艺术之间,为凝聚符合时代的新的艺术,找到美的结合点。

这些仕女图,也不负林风眠的丹青,即有着最古典的中国意,却不是对古代仕女的复制,她们在画中的色泽,态势,神情,又完成了某种蜕变,具有了新生的意味,很有意思。这些似乎古之又古的仕女图,与中国古代的仕女图并放的话,绝对有了不同,不同的那些地方,是林风眠给画中人赋予的难言的现代性。

看着一幅幅仕女图时,感到美让人看痴了时,心里想,只有一个人内心真的热爱女性,真的把女性当作人间美好的化身,才会把一个个仕女都画得这么美。我甚至从这些画中个人感受到一种原始宗教般的女性崇拜,画家拿出来的方式,就是绝对的形式主义,从艺术形式上赋予女性极致的美感。

这些仕女图,女性的体态无不曲线优美秀逸,骨骼透着空灵气,仕女服饰的色彩,或雅白,或幽蓝,或沉紫,或浅青,或墨绿,这些色彩,包括仕女的肤色,都有时光一层层隽刻的沉积感,极宁静,极幽远。这些仕女,在画上虽然看着极静,也是静中有动,是有肢体语言的,或翻书,或弹琴,或拈花,或扶瓶,其实,也是画家将理想女性的精神特质交付给了这一一的动态,她们,爱着诗书琴画花共茶,她们,是人间优雅存在着的一群。

幽秘玄雅,是仕女图所特有的的气息。

记得,有一次看画展,听一位画家论画,反复强调一个词:气息。一幅有生命力的作品,会有画家打上的气息,这气息,是独特的,一眼可见而莫可名状,把这个词记下了。事实上,能让人有所印象有所触动的艺术,确实是有某种可以感受语言难及的气息。

林风眠的画,气息是抑都抑不住的。在他的仕女图中,这些气息感又一次凸显。在画中,这些仕女几乎都是处于室内深幽的环境,人与物形成了一种幽秘静谧的氛围。通过用色,陈物,人的静气,轻的动感,将不知今夕何夕的梦幻氛围渲染烘托了出来,人物、环境、器物,在质地上几乎是合一的,真是温润如玉,阴柔的器物感,是他仕女图所呈现出的独特气息。



读林风眠时,还对他做过的一个梦印象很深,便对他画仕女有了情感上的联想。他曾告诉友人,有一回梦中出现两个女性,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结发妻子德国女性方·罗达。当他梦中醒来,提笔就在宣纸上一幅画上画了两个仕女,一个象征母亲,一个象征妻子。

在林风眠六岁时,母亲就被卖到他乡,他成年后还曾寻母,却从此天隔一方。方·罗达,在法国与他才结婚一年,就因难产母子一起永别了林风眠。这两个女性,都是林风眠视作至亲的女性,也是他对女性体认的源头,母亲是美好的,方·罗达是美好的,只是美好得比闪电还要短。

也想,林风眠不断地画仕女,未尝不是一种移情,在艺术上的升华。正如他曾在一幅画上以两个仕女的方式表达对母亲与发妻的怀念,仕女图,也许不仅是一种艺术上关于美的探索,还未尝不是一个人独有的情感表达,让挽逝的女性之美,以艺术的方式绵绵延续,继续人间。

真是宛转至柔啊,这些仕女,她们的样子,与身后的古器辉映,看到这些仕女,不仅看到,女性有多美,还想得到,女性有多好。

看这些宣纸上的小鸟,山水,西湖,仕女,静物,慢慢地看,就看到了画外去,看到了林风眠的一身画意。


作者: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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