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 “大风”中的故乡——评李凤群的《大风》(刘志权)

 

←李凤群长篇《大风》→2016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大风》(李凤群)梗概七十年,四代人,沦落、迁...



李凤群

长篇《大风》
2016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
《大风》(李凤群)梗概
七十年,四代人,沦落、迁徙、改名换姓、奋力图存、寻祖觅踪、自我放逐……漏洞百出的谎言掩饰着求活的艰辛,被谎言包裹的愤怒演化成异常的性格,怪诞的举止激起别样的风波,祖宗的烙印无形中熔化于子孙的血液。这四代人的生活、性格以及各自的下落,经由他们的讲述,断续成为完整,生存成为信念,沉重和眼泪变成一种机智,甚至变成一种滑稽,风云变幻似乎在他们身上看不出痕迹,但是,每一道纹理都写着:命运和中国。
“大风”中的故乡

——评李凤群的《大风》
刘志权


认识李凤群,是在某年江苏省的青创会上。那时,她的《大江边》刚刚出版。因为聊得开心,我在会议的间隙,用两天两夜的时间,读完了她那部厚厚的作品。六十多万字的现实主义小说,散发着生活厚重的质感,与眼前柔弱年轻却饱经生活磨炼的女性,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谁都知道写长篇小说是个体力活,在当下浮躁和速成的氛围里,要完成这样的大部头,光是那份坚韧和毅力,就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因为那部小说,我烙下了关于江心洲的记忆——我知道在现实地理中,它距我并不遥远;我甚至还短暂去过一两次。因此,情感上既亲切而陌生。但我知道故乡对于大多数作家的意义。

也因此,我关注了李凤群陆续发表于《人民文学》的两部小说,《颤抖》(2013年第4期)和《良霞》(2014年第7期),见证了她由外而内、由宏观而幽微、以江心洲为对象的执著的掘进,也听闻了她关于北京研讨会和获奖的成功。

就我个人的阅读而言,我其实更喜欢《颤抖》,尽管作家似乎更偏爱《良霞》。《颤抖》尽管已经得到很好的评价,但我认为评价还应该更高。九十年代末期以来,乡下人进城、底层写作等,蔚为潮流,颇多优秀之作,但大多是以故事为纲,写城乡文化伦理冲突和个人命运遭际,主要还是外部现实主义。《颤抖》中,江心洲的女孩来到了城里——在以男性主人公为主的打工文学里,即凭此一点已经颇有代表意义——不仅如此,作者的笔触直指女主人公的内心,直指其因袭的、来源于农村(江心洲)的重负。为了深入剖析,作者采用了双重审视,一是“我”的自审,一是一凡的“他”审。阻碍女主人公融入城市和正常生活的“颤抖”,是由粗砺生活本身所挟带的怀疑、防备、乞怜、禁忌、仇恨、恐惧等构成。作者一一辨明其来源,就像在阳光下抖落破棉袄上的蚤子。而且,不惟是“我”,其实无论是一凡,还是乞丐,生活中的很多人,都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债务。当代小说对人性的剖析,很少达到这一深度。而作者之所以能在一个小长篇中做到举重若轻,是因为这是符合“冰山理论”的写作。在“颤抖”的海平面之下,是超过60多万字的对江心洲历史现实的思考和体认。

《良霞》当然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甚至更温情更感人。但唯其温情感人,让我觉得相比《颤抖》少了面对现实的锐度。事实上,我有点怀疑良霞作为一个乡下女孩,在经历了从天堂坠落尘土(甚至是地狱)的巨大打击后,是否能在承受中无师自通获得通达的生存智慧。这有点类似于余华的《活着》,但福贵的通达,是在不断的打击中逐渐获得的;相比而言,良霞的看透,似乎来得过于容易。但当我读了作家的创作谈《不点破,靠近自由》,明白了李凤群偏好这篇小说的原因。因为在良霞身上,寄予了作家对于江心洲(其实也是这个世界)的梦想和出路。——但我依旧觉得,由于小说整体的温情,使得作家的梦想多少有点乌托邦式的脆弱。

在此之前,我曾经担心作家针对江心洲的写作,会陷入自我重复或者无以为继的窘境。但当我阅读了她的新作《大风》(《收获》2016年长篇小说春夏卷)后,明白只是杞忧。卡夫卡或者马尔克斯等的写作实践已经表明,细致的写实可以达到寓言的高度。如果把李凤群上述四部小说按发表时间排序,我们将会依次看到,一个写实的江心洲,一个反思的江心洲,一个梦想的江心洲,以及一个在《大风》中呈现的、近乎哲学或寓言的江心洲。在这部最新的作品中,我看到了“江心洲”走出狭窄的地理一隅,走向更为广阔的宇宙的可能性。这是对作家这些年来克服诱惑、孜孜不倦、心无旁鹜于故乡写作的褒奖,也是激发我写这篇评论的重要原因。
1
大风与故乡

小说的题目当然是有意味的,李凤群喜欢用两个字以简胜繁(看看《颤抖》和《良霞》)。但这篇小说,题目本可以有很多备选——比如谎言、背叛、逃离什么的,起码它们都在章节上占了一席之地。而“大风”呢?事实上,小说读到快一半我突然意识到——不是意识到其存在,而是意识到其不存在。它促成了我对小说的首次回顾。小说开始部分,“大风”是无处不在的。不是作为情节或者结构,而是弥散在小说的字里行间,由此构筑了一个动荡的世界。大风中,第一代张长工带着五岁的张广深在象征着一去不回的祖屋大火中,开始了从地主到一无所有的逃难生涯,直到他们在江西乌源沟落脚,大风成为他们漫长苦难的见证。

对于江心洲,有江便有风,大风之于江心洲,存在本来很正常。奇怪的倒是它的不存在——它在较长的一段历史叙述中的消失——直到第三代张文亮一代,随着江心洲人纷纷出去挣钱,大风才重新进入叙述;而越到叙事时间的最后,伴随着第四代梅子杰出窍的魂灵,大风再次开始弥漫江心洲的现实世界。

因此,我喜爱“大风”这个意象。大风呼唤着我们对它的理解。大风的根本特征是不确定性,正如颠沛流离的命运本身。它见证了第一代的逃难,导演了第三代的悲剧爱情(陈芬与张文亮的相遇,是因为大风吹走了她的衣裳,使两人得以相见),并且,给了试图逃离江心洲的第四代梅子杰以戏剧化的致命的一击——好的小说是拒绝偶然性的。出走的梅子杰被风从楼上吹落的花盆击中头顶,这似乎是一种偶然,但其实不然。因为大风中的江心洲一直是动荡躁动的,在这种动荡和躁动之中,一切偶然都具有了其必然性。

小说的结尾,大风越吹越烈;我们仿佛看到已经空巢化的江心洲,如同梅子杰的魂魄一样无根地摇摆。小说在大风和一场真正的葬礼中戛然而止,但想象中的大风不会停止。如果大风一直这样吹过,江心洲面临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它会不会像《百年孤独》里的乌拉贡小镇一样,被连根吹走?

正是在大风的背景之下,作家一直在书写的江心洲就像阿三的船只一样有了动荡之感,并不知不觉拥有了寓言的高度。起码从地理位置上看,江中之洲在本质上是无根的。它被水与外界隔绝,而水,正如小说中陈芬外婆所言,“水是靠不住的啊。”值得一提的还有姓氏。姓,人所生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正是血脉之所系,家族传承的标志。而小说中,“张”氏家族是否姓张,其来源本身成疑。

大风之中,无根的江心洲,可疑的家族来源,对意在寻根的作家来说,也许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了。
2
谎言与梦想

鲁迅曾经说过,“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在另一篇散文诗《希望》中,他又说,“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

对于李凤群,尽管无根,但人总归得靠“根”才能安稳地活。于是,就有了“谎言”。谎言何尝不是希望?

“谎言”是小说第一章,也是回荡于整个小说的主声部。小说一开始,正是借助张长工最后的谎言(制造自身的死讯),几代人才从物质世界中得以暂时摆脱出来,如同飘零的浮萍,重新在江心洲之“根”重聚。在小说展现的四代人中,第一代张长工无疑是家族的象征。然而第二代张广深的眼里,张长工一辈子与谎言为伍;第三代张文亮却认为,“相反,你太爷是一个喜欢炫富的人。”小说有意抛出了这个命题:“一个人怎么可能既喜欢炫富又喜欢哭穷呢?”

这个悖论式的难题,其实共享着内在一致的逻辑,那就是民间的生存逻辑。谎言是抵抗“大风”的武器。而五十年代与八九十年代的大风,在根源上是不一样的。对前者,富裕成为原罪,所以要哭穷;而后者,贫穷成为羞耻,所以要炫富。

生存是民间的第一法则,但谎言并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还是梦想,是无根之根。正如生活,有现实和精神两个维度。真正的“根”,在逃难之初的那场大火中就永远地失去了;而江心洲,如前所言,在本质上是无根的。以贫穷为荣的第一代,以及只满足于攫取生存的第二代,并不存在“根”的需求。对“只能一个时期干一件事”的张广深,人生就像一条直线,既不需要谎言,也不需要梦想,因此,日子尽管贫困,却容易得多。但对在江心洲长大的第三代张文亮,面对时代的大风,“根”开始成为问题——从年龄上看,这也正是作者本人一代。在这样的困境中,“谎言”解决了问题。它支撑了张文亮的青年时代,让他敢于骄傲地谈“故乡”,让他在最贫穷的时候也最富有。但它同时也验证了两点,一是对江心洲人,“故乡”其实在别处;二是“故乡”其实有着与谎言类似的虚幻色彩。

梦想毕竟是梦想,无法取代坚实的现实。这是张文亮们的悲剧,也是他们隐藏的恐惧和空虚。张文亮曾经执著地寻找祖先和梦想,但毫不意外地失败了。谎言变成了挽歌。当希望的盾牌之后,被发现是空虚,便难以再抵挡暗夜。虚无之中,人总得有点依靠。小说指出了无根无梦的一代人内心的空虚:“我以为他变了,其实他并没有变,他做的每一件事,以前是找祖宗,想找到根基和依靠,现在是拼命挣钱,其实都是因为心里不踏实,就跟我现在一样,就算一根针掉到地上,我都会吓一跳。”谎言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金钱拜物教取代了根与梦想,这是尽管悲凉但却符合逻辑的结果。张文亮个人的转变,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写照。
3
活着与时间

《大风》有着精巧的结构。小说以张长工的死讯开头,一家人因此从各地返回到“故乡”,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了包括魂魄叙事在内的多声部独白。这让人想起了福克纳的著名小说《我弥留之际》。但是,后者以死者之死为起点,开始了一段荒谬而执着的旅程;而《大风》,却是以死者之死为终点,还原、拼凑、回顾了四代人关于谎言、愤怒、背叛、寻找与逃离的家族史。90多岁的张长工,即便躯体在整篇小说中已经奄奄一息,但正如《百年孤独》中马贡多小镇上的乌苏拉一样,却依然是江心洲(或者张氏家族)的旗帜(小说中飘荡着两个魂魄。相比同样奄奄一息的第四代梅子杰,张长工依旧是这个家族顽强的守护者)。因此,它在本质上是面向过去的写作;张长工和良霞一样,是空心化的江心洲的两个守护者,而两人的先后死去(在《大风》的一开头,小说通过爷爷张广深之口宣告,旧年,徐家姑姑徐良霞过世,四十五岁,明确了两部小说的关联),连同“无根”的江心洲上空的“大风”一起,指向了江心洲历史的“终结”。

即便是终结,依旧需要在“终结”之后寻找出路。无信的民族,没有救赎。承受,活着;或者说,承受活着,这是作者在“失根”之后的精神归属。张长工在漫长的历史苦难中,证明了自己生命的韧性和基于民间生存经验的睿智。他不仅是家族的造梦者,也是家族顽强的守护者。在五十年代政治风云变幻的大风中,他通过谎言给儿子平静的天空;在七八十年代,他给孙子编造好梦以抵御饥饿以及获得尊严;而在市场经济时代江心洲的大风中,他又力所能及地包容关照着孙子流浪在外的私生子。

因此,以《大风》为标志,李凤群体现了她以江心洲为出发点对人类境况的整体思考——悲观而不乏信心;痛苦而不乏温情。在恶劣严峻的生活中,张长工告诉儿子张广深:“儿子,只有这条命你可要守好了,你不仅守好这条命,还要再生一个儿子,起码一个,最好三个,有子孙就有盼头。”在后来江心洲饥饿与落魄的时刻,面对孙子张文亮“好运是怎么降临的呢?”的发问,他的回答是:等。——边活边等。在关于《良霞》的创作谈中,李凤群正是这样宣布的:“人世间最大的光荣是:当我们无力反抗时,承受,不点破,恰恰是获得自由的方式。”

正因如此,历史被作者写出了幽默和热闹。逃难时代张长工夸张的谎言,是反讽戏——批斗会的舞台具有现实和象征的双重意义;张广深愚笨的偏执与天真的狡黠,让人哭笑不得,是滑稽剧;恋爱中,张文亮把一切许诺给陈芬,是春天的浪漫剧;张文亮的婚姻生活,是心理剧和生活剧;陈芬的自杀以及梅子杰对张长工的报仇,是黑色幽默剧。各种活着的姿态,正是大风中的自由。能放能收,一切拿捏得恰到好处。一旦自由,便见才情,这是李凤群的才情。

当然,还不仅是才情。在我看来,对于世界的整体性思考,是衡量优秀作家的重要标准之一。在李凤群对“江心洲”孜孜不倦的修复与思辨中,已经隐约看到了一个宏大的文学世界的崛起。但是,我也坚持认为,活着与承受,并不能解决精神问题。因为无根的灵魂,依旧需要安置。从这个意义上,《大风》只是作家向历史再次投去的深沉的一瞥。当江心洲的历史,在大风之中,随着两个死者之死而终结,新一代人,如《颤抖》中的“我”一样,已经背着江心洲历史的重负,向新的世界进发。在此过程中,注定要经历这种形而上的痛苦、“颤抖”乃至失态,但除了直面并超越这一切,别无出路。我感受到,在这一路向上,李凤群依旧在寻觅和思考之中,但她无疑已经比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走得更远。


1,微信购买《收获》及《收获》长篇专号,可移步《收获》微店。扫码即可进入《收获》微店,或从《收获》微信公众号(ID:harvest1957)底部导航条“收获微店”进入。订阅2016年《收获》双月刊6本+长篇专号2本共计130元,或双月刊6本共计90元。包邮。另外有多种合订本及当期《收获》上架。



2,《收获》淘宝店:《收获》文学杂志社http://shop108241121.taobao.com

3,邮局订阅,全年90元,每册15元,代码4-7,可拨打11185邮政服务热线查询。

4,邮购,《收获》发行部电话021-54036905,汇款至上海巨鹿路675号《收获》,200040,平邮免邮。



目录



2016年《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

大 风 / 李凤群

临风涉渡:历史的吊诡与无尽深处  /  陈福民

朝 霞 / 吴 亮

一个黎明时分的拾荒者 / 程德培

出 家 / 张 忌


    关注 收获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