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遗灰

 

常青墓园的守墓人老赵头近些日子总睡不大好。  守墓人这份工作,其实是个顶辛苦的差事。偌大一个墓园,其实守...

常青墓园的守墓人老赵头近些日子总睡不大好。

守墓人这份工作,其实是个顶辛苦的差事。偌大一个墓园,其实守墓人倒没多少,一个人被分了大片面积,打扫卫生,给墓园的花木修剪,在别人上完坟后还得把贡品给回收回来,否则长期放着,腐烂变质,味道很是不好闻。就是到了晚上,睡觉也得上了钟,半夜起来巡一次园,防止有小偷潜进来偷了管理处的东西。

通常,常青墓园几个守墓人晚饭是聚在一起吃的。那时管理处的工作人员都早早下班回家了,这些守墓人一个人呆着怪冷清的,就买两瓶酒,就着可口小菜,边吃边聊,沾点热乎人气,也解了闷。人么,就是群居动物,谁也不愿孤独过活,更何况这些守墓人都是五六十岁的大爷,自然更稀罕热闹些。

他们刚开始来守墓时,着实有些害怕。你想想啊,那么大一个墓园子,放眼望去,除了自己便是冷冰冰的墓碑,一座连着一座,上面的照片大多黑白色,音容笑貌永久保存,仿佛在冷冷地看着你,又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从墓里爬出来,把你拉进去。

开头那几夜,老赵头真是没睡过踏实觉,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后来,在墓园里干得久了,看着一拨又一拨人来墓园祭拜亲人,听着他们对冰冷的墓碑和黑白照片说话,看着他们在逝去的亲人面前抹眼泪,慢慢便想通了。他们做守墓人的,其实是替活人保留着一个念想,墓园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人死后,骨灰埋葬在这里,就像是一个家,而守墓人就像是家中雇的保姆,替活人照顾死去的亲人,活人们有空了,想念逝去的亲人了,便来这里看看,跟他们好好叙叙旧,就好像他们仍活着一样。这么一想,老赵头便踏实了。他可是为这些死人服务的,算是有情分在里面,便是他们成了鬼魂,也断不会来缠上自己,因为毕竟有的时候,鬼比人有情。

想通了之后,老赵头的睡眠质量节节攀高,且养成了生物钟。他和工友们吃完饭,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听一会儿广播,巡一回园,晚上十点睡觉,半夜三点准时醒来再巡一次园,之后便一觉睡到天亮。这么规律的生活,一过就是五年。

可是这段时间,老赵头的睡眠质量下降了。之所以下降,还是跟他做的梦有关。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老赵头总会梦见墓园。晚上的墓园黑黢黢的,能照见路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梦里的老赵头举着个手电在巡园,园子里一块块墓碑却都是黑黢黢的,手电打上去,光滑滑一块,没有任何照片。怪了!老赵头心里念叨着,这些照片都哪儿去了?

他顺着墓碑一排排走过去,忽然听到哭声,凄凄惨惨的,在寒风中打了几个旋儿,这个时间段,感觉甚为恐怖。

老赵头心里一阵颤抖:坏了,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虽然这么想,可他还是打着手电走了过去。鬼么,都是人吓唬人讲出来的,他在墓地五年也没见过鬼长什么模样,也不大信这些东西。只是莫要让墓园糟了贼,若是有了损失,是要让他来赔的,他的工资不知道赔不赔得起。

走进了,发现一团黑影,窝在一块墓碑前,拿手电一照,竟然是个老头儿,白发苍苍的,看上去有七八十。

“我说老哥,你什么时候摸进来的,在这儿哭什么啊?”

白发老头儿扭头看着他,老泪纵横:“我没有家了。”

“怎么没家了?你的孩子们呢?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吗,我帮你联系联系。”

白发老头儿只摇头:“他们有他们的家,我有我的家,我老伴儿还在家里,我要回家。”

老赵头也是个好心的,就问:“那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回去。”

白发老头儿忽然就不哭了指了指面前的墓碑:“我家在这儿。”

老赵头心里咯噔一声,举着手电的手已经不自觉挪了过去,光照在墓碑上,映出一张黑白色的合影照片来,上面那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和他身边这个长得一模一样。

再扭头去看,那白发老头儿却已经不见了。

老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惊醒的,确切来说,是被吓醒的,伸手一摸后背,全是冷汗。看看表,正好是凌晨三点,他却是再没那个胆子巡园了,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老赵头想起来昨晚那个梦,有些放心不下,凭着记忆寻到了梦里的那块墓碑,赫然正是他梦里见到的那一块。白发老头儿和老板依偎着,笑得慈祥安宁。

老赵头当时就傻那儿了,左想右想不对劲,忙去管理处要了些纸钱在墓碑前烧了,边烧边絮叨:“老哥啊,是不是你孩子们不来看你寂寞了啊,我给你烧些钱,你在下面吃好喝好,不够了我再给你烧……”

本以为这样就没事儿了,谁想到当晚,老赵头又梦见了他,仍是呜呜咽咽哭,说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老赵头觉得这事儿太过邪乎,总觉得那白发老头儿是想让他传达些什么。从此他便留了个心眼儿,想等那老头儿的亲人来了跟他们说道说道,看看老人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可巧了,没过多少天,那白发老头儿的儿子竟然来了。

白发老头儿的儿子名叫秦明,是个孝敬孩子。伺候久病在床的父母入了土后,每年清明,十月一及老人的生辰和忌日都会过来祭拜。可今年清明还没到,他却提前来了,是跟最近总做的一个梦有关。梦里,他看见了自己的父母。

父母去世也有三年时间了,他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其实自古以来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儿孙孝顺,及时给死去的家人烧钱,家人在地下过得好,便不会来打扰儿孙们的生活。可倘若有一天死去的家人出现在了儿孙的梦里,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缺钱花了,这时就要及时给他烧些纸钱,再一个,就是他有未偿的心愿,希望儿孙帮忙了愿的。

秦明上坟勤快,地下的父母自然不缺钱花。他想来想去,可能是父母有夙愿未了。因为梦里的父母看着他一直在哭,很奇怪,父母二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像是在一个隧道口,母亲在一头,而父亲却在另一头。父亲哭着在隧道里摸索,可就是走不到母亲那边去,而母亲无论如何探头张望,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他听到父亲颤抖的声音,说好饿,说找不到家了,说要回家,要回到老伴儿身边去。而母亲整个人都似崩溃了一般,不住念叨着父亲的名字,让他赶快回家。

秦明满脸泪痕从梦中惊醒,直觉事情不对,当天就请了假,赶去了常青墓园。

他提了一大包东西,都是烧给父母的。刚走到墓碑前站定,就听见有人叫他:“小伙子,你是这家的儿子?”

秦明扭头,见是墓园的守墓人,点了点头:“是啊,来看看父母。”

“小伙子,不是我说你啊,父母虽然不在了,可这墓地也算是他们在地下的家了,你该常来看看才是,不然老人会想的。”

秦明说:“其实我一年也要来好几次的,清明,十月一,他们的生日都会过来。之所以今天来,是因为昨天晚上梦见他们了,所以来看看。”

老赵头一听,忙问:“你也梦见他们了,是不是梦见他们在哭?”

秦明诧异:“您怎么知道的?”

“你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我也梦见你爸了,坐在墓碑前面哭,直说自己找不到家,一连好几天都是这个梦。我寻思着是不是想儿女了,或者钱不够花了,还特意给他烧了些纸钱,可是没用,每天晚上到了点儿一定会梦见他。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啊?”

秦明想了想:“应该没有,我爸妈走的时候挺平静的,遗嘱也是早就立好的,我是独子,也不存在争夺遗产的问题,他们该走得安心啊。”

“那可就怪了!”老赵头围着墓碑转着看:“我在这儿呆了五年,还是头回遇见这么蹊跷的事情……诶?这是什么?”

老赵头手指的方向,是墓碑的底座,放了块砖头,下面压着一张纸,写了一行挺潦草的字:“一万元换回骨灰,想好了打电话***********”

“坏了!”老赵头一拍脑门儿,忙跑回房去拿了工具回来:“小伙子,对不住啊,你爸的骨灰很可能被人给偷了,我得把墓起开瞧瞧,你看行不行?”

“这……”秦明有些犹豫,可看着手上的纸条,再想到梦里父母老泪纵横的脸,一咬牙:“起吧,叔!”

老赵头用最快的速度把墓起了,两人探头一看,里面只孤零零的隔着一个骨灰盒子,那是秦明母亲的。

“我爸呢?”秦明声音已然颤抖:“我爸哪儿去了?”

“这帮脏心烂肺的家伙,连死人的主意也打,良心被狗吃了吗?”老赵头骂着,不忘提醒秦明:“小伙子,赶快报警!”

秦明这才回过神儿来,忙着打电话报警,老赵头则把骨灰失窃的消息汇报给了管理处,所有守墓人都被召集了过来,安排对墓园的边缘进行搜查。因为墓园只一个大门,有保安守着,虽然墓园是建在山上,可自打开辟成了墓地,上山的路也只那么一条,小偷若是能在半夜偷跑进来,一定是把墓园的围墙给破坏了。

果不其然,在墓园一处挺隐蔽的围墙根儿上发现了一个洞,被杂草掩着,刚巧能容一个个子小巧的人爬过。

警察来了后,让秦明给小偷打了电话。小偷说了个地点,让秦明下午五点把钱放进那里的垃圾箱,到时候再通知他到哪里取骨灰。

小偷约的地方是城市广场,下午五点,正是下班高峰期,密集的人群恰好能给他打掩护。秦明准时来到广场上的垃圾箱旁,几名便衣警察就跟在附近,悄悄注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钱放进垃圾箱后,秦明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骨灰的存放地点。他忙跑去找父亲的骨灰,在他离开后约莫过了五分钟,有个小个子的男人鬼鬼祟祟摸了过来,四下张望了张望,手迅速地伸入了垃圾桶,刚把包着钱的黑色塑料袋捏出来,便被几名便衣警察按倒在地,冰凉的手铐铐在了他的手上。

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小个子男人拼命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视线外,好像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正瞧着他,脸上鬼气森然。

小个子男人吓坏了,到了警察局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他已是惯偷儿,所以摸入墓地悄无声息,连守墓人都感觉不到动静。他对墓地通常采取扫荡,不仅偷了骨灰盒,连贡品一一并带了回去,好歹也能吃上一两顿。有些人会在骨灰盒里放些死者生前所带的金银首饰,这是他最喜欢的。当然,多数时候骨灰盒里只一把扬灰,他见没值钱的东西,有时路上就顺手把骨灰给洒了,减些重量,他也跑得快些。

秦明父亲的骨灰就是在他得手后逃跑回家的路上撒进了山下的河里,所以秦明按照短信的地点过去的时候,只找到了一个空的纸盒。伤心欲绝的他瞬间就崩溃了,在城市广场上来去匆匆的人群中颓然蹲了下来,嚎啕大哭。

小个子男人终难逃法律的制裁,而秦明的父亲,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明新买了个骨灰盒,去了那条河,盛了满满一盒河水,去了常青墓园,和母亲的骨灰盒放在一起。他想,既然父亲的骨灰被撒进了河里,那么每一滴水中都有父亲存在着,把它深埋在地下陪着母亲,也是可以的吧?毕竟老两口执手了一辈子,若没老伴儿陪着,会孤单的。

老赵头亲手给秦明的父母封了墓,两人一起为这一对老人烧了纸。秦明临走的时候,没忘记向老赵头深深鞠了一躬:“叔,这几年谢谢你照顾我的父母。”

老赵头眼睛有些酸涩,拍了拍他的肩头:“有空多来看看他们,这里太大,他们也挺孤单的。”

自此之后,老赵头再没做过怪梦了。他的生活依旧规律,守着墓园里自己的一片辖区,本本分分工作着。晚上十点睡觉,半夜三点准时起来,举着手电逛一圈墓园,只是每次他都会走到秦明父母的墓前,灭了手电。那时,借着月光,他能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两口相依相偎坐在墓碑前,见到老赵头过来,他们冲他笑着点点头,就像见到了老朋友。有时候,秦明早上来看过父母,留下父亲最爱喝的酒,那么晚上秦爸爸的手中就会端着个斟满的酒杯,对着老赵头遥遥举杯:“老弟,谢谢了!”

这个时候,老赵头觉得,守墓人的工作也挺好,守着活人对死人的念想,替这些死去的亡灵看家护院,彼此都有感情,彼此都是朋友,甚至有时还是亲人,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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