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桃花峪

 

怀念那些闪亮的日子...



1、

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也没有上幼儿园、育红班什么的。荆山庄没有这一类学龄前儿童教育组织,孩子们到了七周岁就直接去念一年级了。我整天像男孩子一样和小伙伴们满山跑,到吃饭的时候,都是母亲扯着嗓子喊我回家。

那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吃完饭别出去跑了,陪我去洗衣服。”我嘴里含着一块玉米面饼子,点了点头。其实我早就看见石榴树下的两只荆条篮子了。篮子里是母亲这几天拆好的棉袄棉裤片子,还有被子里儿被子面儿。那些杂七杂八的五颜六色的布片上,还带着很多没有摘干净的棉絮,像小鸡崽儿身上的细绒毛一样。

吃过饭,母亲用蒸馍馍的笼布,包上两个窝头,一块疙瘩咸菜,这是我们娘俩今天的午餐。父亲想让她把半个咸鸡蛋也包进去,母亲摆摆手拒绝了。那是父亲喝酒的酒肴,是他作为一家之长特有的权利。而他,每顿饭也只是用筷子头儿轻轻蘸几下,喝一小盅酒解乏。我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把那半个咸鸡蛋收进了菜橱,仿佛把月亮关进了乌云里。

我也提上一个小篮子。我的小篮子里装着包了窝头咸菜的笼布,还有一个玻璃罐头瓶,瓶子里是我过年时积攒下来的一只风干了的鸡腿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肉味儿。哥哥们诳鱼的时候可不屑用这劳什子,他们会从石榴树底下的湿泥里挖出蛐蟮来。可是我害怕那些软了吧唧还来回扭动的虫子,只好用干了的鸡腿骨凑合了。

我们刚一出家门,小黑子就跟了出来,它期期艾艾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见母亲没有喝斥它回家的意思,就摇头摆尾兴高采烈地前面带路去了。出了家门往南走,走过老曹家墙外那条湿漉漉的胡同时,李婶儿看见了我和我母亲,问道:“嫂子干啥去?”母亲说,“趁着天儿好,我把冬天的棉衣裳和被子拆了,去桃花峪洗一洗。”李婶说,“这两天我也要去呢。”李家奶奶仍然像一座雕塑一样坐在门口,听见母亲的声音,睁着她无神的眼睛问道:“他嫂子,看见俺家库子了吗?”李奶奶的大儿子李库子跟我父亲差不多大,五几年抗美援朝的时候去了朝鲜,就再也没有音信。李奶奶天天坐在大门口等儿子,眼睛都快哭瞎了,她看不见自己家大门上挂着的“烈属光荣”的牌子。李奶奶嫁到城里女儿每隔一段时间就冒充弟弟给她写一封信,说是工作忙,让李奶奶吃好喝好耐心等着。母亲看着可怜的李奶奶回答说:“婶子,库子在城里当官呢,就快回来了。”李奶奶听了,抬起衣袖擦擦眼睛,念叨一声:“库子啊,快回来吧……”眼泪又下来了。

其实我家门口就有一口井,只是洗这么多衣服,一桶一桶地从井里往上提水太麻烦了,所以年年春天快过完的时候,母亲都收拾好一大堆要洗的东西去桃花峪集中洗一次。下了张家园子外的坡道,就到了南庙。南庙早就没有庙了,只剩下两棵老柏树,一棵死的,一棵活的。这两棵老柏树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反正好几个人都搂不过来。那棵死的只剩下干枯的树干和枝枝杈杈,那棵活着的如果不是还长着叶子,也跟死了差不多。因为它一年到头都是那样,也不见落叶也不见长新叶子。只是日积月累下来,活着的比死了的粗出来一圈儿。

母亲挑着两只篮子在前面走着,田野里的风把她的衣襟吹起来,一忽闪一忽闪的。刚开春儿时的一天早上,我沿着这条路去给修水渠的父亲送饭。头天晚上我玩儿到很晚才回家,母亲叫我起床的时候我还睡得正香。急三火四地从床上跳下来,连茅房都没来得及上,就拎着包了地瓜的笼布出了家门。走到九亩地的时候,我突然尿急难忍,可是却怎么也解不开裤子了。恰巧王英也来给他爹送干粮,她跑过来一看,发现我的裤带系的是死扣。她就帮我解呀解呀,连牙都用上了,才把裤带解开。可是,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尿完了。

从南庙爬上土坡,就出了庄子,到了田野里。地里的麦子已经绣穗了,黄色的麦蒿花一星一点地在麦地里开着。苦菜花也是黄色的,婆婆丁的花是紫色的,打碗花是粉红的。三姐说,千万不能采了打碗花带回家,不然家里真的会摔了碗。可是我不太相信。有一次我偷偷摘了一朵藏在袖子里带回家去,晚饭后抢着洗碗,还真的摔了一个。从那以后我就信了,就再也没有碰过打碗花。山前坡地堰上栽了很多柿子树,这时候柿子花刚落,小柿子只有扣子一样大。一只白肚子黑尾巴的花老鸹藏在树叶间,看到我和母亲过来,噗啦一下就飞走了。

“花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随口唱着,然后抬头问母亲:“妈,我大哥什么时候娶媳妇?”母亲说:“早着呢。”“他娶了媳妇会忘了你吗?”“谁知道呢,凭个人良心吧。”我想起清早母亲给大哥做饭的背影,还有大哥背了书包去城里念书的背影,说:“大哥不会忘了你的,你天天给他做饭呢。”“哪个当妈的不疼自己的孩子呢。”母亲捋了捋头发笑了笑,自言自语说。

一对黄色的蝴蝶在荆棵花上忽上忽下,轻盈得不像是在飞,而像是在飘。小黑子兴奋得连蹦带跳,追着蝴蝶乱跑。我看见其中一只落在了一截枯枝上,踮起脚尖儿走过去,想把它逮住。就在我马上成功的时候,母亲突然说:“别逮!”“为什么啊?”我扭头问道。“它们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变的。你逮了这只,那只也活不成了。”母亲回答说。我一下愣在那里。《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电影我看过的,记得很多人咿咿呀呀地唱,我也听不懂唱的是什么。电影演到最后的时候,好像有两个人穿着蝴蝶一样的衣服在那里跳来跳去。就在我愣神的时候,那只梁山伯,哦,也许是祝英台吧,已经从枯枝上飞起来,和另一只蝴蝶一起飞走了。

2、

桃花峪其实是一个积水的矿坑。济南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泉水,地下的矿石被挖走了,泉水就冒出来,再加上从南山沟里流进的雨水,就变成了一个方圆几百平方米的大水坑。大姐说,她小时候见过很多戴着手铐脚镣的人在桃花峪开矿。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到我记事的时候,桃花峪早就没人开采了,只剩下一汪碧绿碧绿的水。桃花峪里也没有桃树,西面的平台上倒是种着些洋槐树,再有几天就开花了。可它为什么叫“桃花”峪呢?我估计是那些开矿的人给起的名字,因为面朝黄土背朝天荆山庄的人没有这么浪漫的思维。那些开矿的人,我们叫做“劳改犯”,他们里面有很多能人,大姐说,他们会干很多事,还会唱戏呢,能演出整套的《四郎探母》。

桃花峪的东面和南面都是山,尤其是东面,简直就是直上直下的。我和母亲从西边的缺口进来,从南边绕到东面,选好一块平整的临水大石头当搓衣石,又找一块小石头坐在屁股下。母亲从篮子里拿出那些要洗的衣服,从篮子底儿上找出肥皂。那是一整条华光肥皂,黄莹莹的,散发着好闻的肥皂味儿。

母亲把父亲的棉袄片子淹进水里,片子上的棉絮就飘上来一些。“真凉!”母亲吸了一口气说。虽说是到了暮春季节,桃花峪里的水还是有些扎手。她捞出湿了水的衣服在石头上使劲搓着,“吭哧吭哧”的带着水音儿的搓衣服的声音,碰到身后的崖壁上,又反弹回来,在水面上回荡着。搓一阵儿,打上肥皂,再用棒槌“哐哧哐哧”砸一阵儿,就放到一边去“糟”着。等“糟”得差不多了,再一起涮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学母亲的样子,卖力地洗那条抹布。是的,就是我家擦桌子用的那条抹布。我的亲娘,她竟然把抹布也带到桃花峪来洗,可见家里能洗的东西她都带来了。可是洗了一会儿我就烦了,扔下抹布绕着桃花峪的水面乱转。母亲只是叮嘱我小心,别掉到水里去,并不阻止我玩儿。因为我的任务只是陪着她给她壮胆儿,洗衣服并不是我分内的事儿。

我把装着干鸡腿骨的罐头瓶子用绳子系好了,慢慢放进水里去诳鱼。桃花峪的水很清很清,一眼就能看见水底游来游去的小草鱼。透明的玻璃瓶子,静静地躺在长满水草的水底下,小鱼们围着它转来转去。我瞪着眼看着那只鸡腿骨,不知道它还有没有肉味儿,能不能把小鱼诳进瓶子。太阳从东面的山后面爬上头顶,玻璃瓶子在水下闪闪发光。小鱼们悠闲地逛来逛去,就是不肯钻进瓶子。我看得眼珠子都酸了。

我脱了鞋走进水里,把那些茂盛水草一把一把地拉上来,希望抓到藏在草里的小鱼,可是那些小鱼狡猾得狠,我刚一下水它们就逃跑了。我拉上来的水草上,只有几个螺蛳,还是没有盖儿的那种,什么用处都没有。有时候能看到鼻涕一样的东西,里面有很多黑豆豆,母亲说,那是蛤蟆的卵,让我赶紧丢回去。也有很多已经孵化出来的小蝌蚪,黑压压的一丛一丛的,可是谁稀罕呢?我想要的是鱼,是鱼!

桃花峪的南岸是一条山沟,夏天的晚上,村里人坐在桥头乘凉的时候,隔着几里地曾经看见有亮光一晃一晃地从山顶下来。有人说是护林员的手电,有人说是狼的眼睛,住在我家胡同东头的宪宝爷爷说,是山洞里住着一条大蟒,爬到桃花峪里来喝水。宪宝爷爷还说,他年轻的时候就见过那条蟒,那时候就有他胳膊那么粗。几十年过去了,那蟒得有水桶那么粗了。不过,村里人都觉得宪宝爷爷说话一向很浮夸,听也罢不听也罢,所以也不把这事儿当真。山沟的底部有一口井,雨水多的年头,俯下身子就能舀到水。中午的时候,我和母亲吃了饼子咸菜,就喝那里面的水解渴。母亲说那是泉水。我总怀疑那是桃花峪的水渗进去的,所以不肯大口喝。

吃过了午饭,母亲继续洗她的衣服,我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躺下来。桃花峪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空气里有一股湿漉漉的水味儿。荆棵快开花了,荆棵花的味道有一点微微的苦。树林子里的小鸟也不歇晌,“吱吱喳吱吱喳”地叫着,两只布谷鸟的声音从很远处传过来:

“布谷布谷,你在哪里?”

“布谷布谷,我在山后。”

“布谷布谷,你吃什么?”

“布谷布谷,我吃石头。”

“布谷布谷,你喝什么?”

“布谷布谷,我喝酱油。”

我慢慢闭上眼睛,布谷鸟一问一答的歌声,在耳边越飘越远。

3、

叫醒我的不是母亲的声音,是两个年轻女子的说话声。她们也是来洗衣服的,但不是荆山庄的。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和她们搭上话了。母亲问她们是哪里的,她们说是浆水泉村的。我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那两个女子长得挺好看的,尤其是那个圆脸儿的扎着两根小辫儿的。她的一对眼睛圆圆的,扑闪扑闪的很活泛。突然想起二姐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我觉得她们有可能是什么什么变的。二姐说,以前有两个年轻女子去城里的人民照相馆照相,明明是两个大姑娘,可照出来就是没有人影。摄影师就再给她们照一遍,还是没有人影。摄影师有点发毛了,就约她们一星期以后来拿照片。等她们走后立刻报告了公安局。一个星期以后,两个姑娘如约来拿照片,被公安局的人逮个正着。警察们把她俩押上车,让她们带着回家去看一看。俩姑娘坐在车里一声不吭,带着警察一直往南走往南走,进了山到了锦绣川水库的大坝上。下了车,姑娘指着水库里的水说,这就是我们的家。然后扑通扑通跳了进去,就再也没上来。原来她们是王八变的。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俩姑娘,发现她们脸蛋儿红扑扑的,并不像啥妖魔鬼怪,这才放了心。那个年轻点的姑娘捅了捅那个年龄大点的,在她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那女的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轻声说:“你不会自己问啊?”年轻姑娘就羞红了脸。年龄大的姑娘问我母亲:“婶子,你是荆山的啊?”我母亲说:“是啊”。“你们庄上有没有姓怀的?”“有啊。”“那个怀家的二小子人怎么样啊?”我母亲是多么聪明的人,她早就听说怀奶奶家的老二刚说了浆水泉村的媳妇,还没有订婚,看来那个年轻姑娘就是怀家未来的的儿媳妇。我母亲说:“那小伙子可真是没得说,人长得好,又勤快又孝顺,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小伙子。不知道谁家的姑娘有福气,能找上他。”姑娘听了回头捅了捅身边的那个,两人叽咕了几句,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我诳鱼的玻璃瓶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水边,一伸手就提起了绳子。啊,里面有两条小鱼!那两条小鱼因为受了惊吓,正慌乱地在玻璃瓶中左冲右突,可任凭它们怎么挣扎,都无法撞破眼前透明的玻璃墙。阳光打在它们急速乱蹿的鳞上,像夏夜里的闪电,唰一下唰一下地闪闪发光。“妈,妈,我逮着鱼了!我逮着鱼了!”母亲遥遥地向这边看了两眼,说:“好,拿回家喂猫。”哼,我才不舍得喂猫呢,我要养着它们,把它们养大,养得像带鱼那样长,过年时炸了吃。

太阳已经绕到西山顶上,母亲已经把带来的衣服都洗干净了,眼前的水里,有一些白色的肥皂泡沫,正在向水的深处慢慢飘去。最先洗出来的那一批正在石头上晾着,已经快干了。母亲命令我去收衣服。我把晾得远远近近的衣服抱回来,满身都是华光肥皂的香味儿。那条来时丰满现在细瘦的华光肥皂,把香味儿都染在了这些衣服上。

浆水泉村的两个姑娘已经走了,留下一路笑声。小黑子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身上沾着些碎草末子。母亲站起身来,捶捶自己的腰说:“哎呀,可累死我了。赶紧收拾一下回家,还得给你爸爸他们做饭呢。”

我和小黑子跟着母亲走出桃花峪,远远的看见山前坡的地里,有一群人在翻地。“喔喔喔,驾驾驾……”牛把式赶着牛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在夕阳下,形成一幅逆光的剪影。远处的村庄里,炊烟,正在袅袅升起。

4、

四十多年过去了,桃花峪先是被人承包了养鱼,后来又被抽干了继续采矿。现在,它被填埋了,变成一个公墓,叫做“长生林”。听说,那里的风水很好,墓穴的价格已经涨到三万八一处。

我的桃花峪,你是那么远,远得好像在天边,我再也摸不着你的身影;你又是那么近,近得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看见那一汪碧水,看见那闪着银光的小鱼,还有母亲的背影和摇头摆尾的小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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