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不屈》:第五章

 

------第五章------



不会哭的四川人

在灾区采访了8天,有主动采访的,有被动采访的,有听到的,有看到的,有感受到的,林林总总,零零散散,加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一直到回京,才使这些有形或无形的记忆得以梳理。在灾区的日子,是被悲伤、激动、同情、震撼感染的日子,眼里天天流泪,心里时时滴血,直到很长时间,才得以修复和释怀。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需要心理救助。

在灾区,我有一个发现:四川人不会哭。

在北川曲山镇,我贸然走进一个写有“救灾”字样的帐篷,里边住着一家人,家主是一对老年夫妻,看上去有70多岁的样子。从面目表情和精神状态上看,两位老人都算不上健康。不知道是因为地震,还是因为年老多病,我进去的时候,老太太正躺在床上输液,旁边站着一个护士。帐篷里还有3个小床,分别坐着两男一女3个孩子。问了一下,一个11岁,—个8岁,小的只有5岁。3个孩子趴在床上,各自玩着手里的玩具,小女孩在画面1.我凑过去一看,她_的是房子、树木、河流、道路,还有小鸟。孩子是在创作一个美丽、安详的世界,或者是一个充满幸福阳光的童话。然而,我一细问,几天前,她家里发生的一切,与孩子憧憬的童话世界,是那样的截然相反。3个孩子的爸爸和妈妈,全部在地霖中遇难。其中,8岁的男孩和5岁的女孩是亲兄妹。也就是说,这个家庭,在地震中失去了两对中青年夫妻!

老人告诉我,他的大儿子42岁,大儿媳40岁;二儿子38岁,二儿媳32川城里上班,12日那天上班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老人说,孩子们命大,本来两个儿子都在县城有房子,礼拜天才回来看看我们。11日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那老伴儿像得了魔症似的挨个给他们打电话,说想孩子们了,让他们把孩子们送回来。他们说,孩子们还上学。老伴儿说,那就请假,第二天再接回去。就这样,我老伴儿的电话,救了3个孩子的命。后来,我才知道,学校都垮了,整个北川都垮了……

眼下,我既为3个孩子的幸免于难而欣慰,又为两对夫妻不幸罹难而痛惜。他们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脊梁骨啊就这么简单的一震,顶梁柱塌了,脊梁骨断了,整个家庭失去了支撑。望着两位老人和3个孩子,我心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无法安慰他们受伤的脆弱心灵,也无法揣摩他们以后日子里的种种艰难。

可老人和孩子都没有悲伤,没有眼泪。

在都江堰新建小学,我看到了一对夫妻在废墟上不住地徘徊,嘴里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嘟嚷着:“我的娃儿呀,我的娃儿呀……”过了几天,我因采访又返都江堰新建小学,居然又碰到了这对夫妻,还是在废墟上徘徊,还是不断重复着:“我的娃儿呀,我的娃儿呀……”有人来废墟给孩子们烧香、上供、烧纸,有人来废墟凭吊罹难的老师。这对夫妻视而不见,依然叫着他们的娃儿……

在北川曲山镇马路边,我看到了一个老汉背上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我凑上去问了一下,才知道,

他的老伴儿和儿子在地震中遇难了,他背的是自己的孙子。地震发生后,他们被疏散出来。现在地震过去了,他要回家。他告诉我,他的家在一座山坡上,地震引起山体滑坡,把他们的房子都埋了,儿子是在北川打工遇的难,老伴儿是心疼家里的坛坛罐罐,地震跑出来了,又回屋里拿东西,被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砸死的。他后悔当时没拦住爱财舍命的老伴儿。

老汉后面是他的儿媳,一个很清秀的四川女子,腼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问老汉,现在去哪儿?

老汉说:回家。

我说:家不是没了吗?

老汉说:地还在。麦子收了,该种稻谷了,现在还来得及。

老汉说得很轻松,像是外出打工赶回家一样,像家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像以往几十年的农家日子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在映秀镇,透过一顶帐篷的门窗,我看见,有几位老师在辅导高考生。那几位老师脸上或者胳膊上都有伤,其中一位男老师胳膊上还缠着绷带,那些孩子也有负伤的。但他们镇定自若,心无旁骛,聚精会神……

在绵竹,我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帐篷外边很用心地做针线,她背后是垮塌得不成样子的房子。不知她的家人是否都平安。一只猫静静地卧在她身旁,看着她穿针引线……

在绵阳九洲体育馆,我看到了聚集着上万人的受灾群众安置点,那是一个用帐篷搭起的世界,那里的人们过着“灾时共产主义”的生活。广播里在喊着找某某人,还广播卫生防病方面的知识。广播员不论男女,都是地道的四川话,显然不是说给外人听的。周围的环境还算干净,有人清扫,还有人打药。我们去的时候,他们正开饭,饭堂跟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手里拿着各式不同的餐具,很有秩序地等着打饭。我看见,给他们打饭的是武警战士。那天的主食是米饭,副食是大絵菜。我走近看了一下,有白菜、豆腐、土豆和肉,这应该是北方菜。四川人是很讲究吃的,但到了这份儿上,谁也顾不上了。

我这人多事,爱问话。见一老太太领着一个小女孩,便凑上去问:“这是你孙女吗?”

老太太说不是。”

我又问:“是你外孙女?”

老太太又摇摇头:“不是。”

我不敢再问了,再问又会问出催人泪下的悲剧。

我忽然想起了小学时学的一篇课文,题目忘了,内容是:下雪了,一个老太太在街上滑倒,一个同学把她扶起来,搀着她过马路。这时,过来—位同学,问道:“她是你的奶奶吗?”“她是你的姥姥吗?”最后,那同学说我不认识她。”

我猜想,那老太太跟那女孩的关系,可能就是“不认识”的关系。

在绵阳大街上,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在跟十来岁的儿子打羽毛球,娘儿俩球技都不太高,但打得很认真,两个人都姿势变形地去救一个个出界的球。打累了,娘儿俩坐在地上休息,有说有笑。我凑过去,跟他们聊天,不知不觉地又扯到了地震上。我以为,娘儿俩玩儿得这么开心,这么投入,地震灾难定与他们无关。没承想,母亲指着孩子说,他爸在北川失踪了。

此时,地震已经过去10多天了。我知道,如果没有奇迹发生,现在“失踪”与“遇难”只是说法上的不同,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了。

母亲说,12日那天,老公去北川出差,地震的时候,他正和一个朋友喝酒,朋友躲在厕所里活下来了,老公往外跑了,却至今没有消息。

母亲说,我老公在煤矿干了多年,遇过险情,身体很好,应该有死里逃生的能力。可是……

母亲说,嗨,我不去想了,我希望他给我们娘儿俩创造一个奇迹,但就是最坏的结果,我们也要接受……

母亲说,我现在就想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干活儿,别让自己闲下来……

这些日子,我一直纳闷儿,一场大地震袭来,这里的人们,眨眼之时,生死别离,阴阳两界。活下来的人,应该肝肠寸断,以泪洗面才是。而我看到的人,都很平静,无论触到如何伤心的话题,都不流泪。甚至我都流泪了,他们还是不流。

我想,他们大概早已把眼泪哭干了。

我想,他们都明白灾难不相信眼泪。

我想,他们已经把泪水化作了火焰。

看到某些场景,回忆某些画面,揣摩某些故事,我想起了我的老家——冀中。抗战时期,那是一片洒满鲜血和泪水的土地,那个年代的人们也为这片土地,为这片土地上的后人,留下了一个个遍地英雄的故事。1942年“五一”大“扫荡”,日军在冀中杀了5万多人,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扫荡”、“反扫荡”就成了冀中的平常日子。人死了,挖个坑埋了,顾不上哭,就下地干活儿,就接着打仗。那时,冀中有一首歌:“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咱还活着,哭瞎了眼,只有小日本儿才乐和,死咱就死,活咱就活,这就是战争,这就是生活……”

灾难走了,还会来。

生活在继续,生命在延续……

地震这东西,也是有些不可捉摸。初次发生叫地震,接着再震,就是余震。不知道,这个余震是怎么解释,是多余的震,还是小于大震的震?

我来到灾区当天,也可以说是一下车,就濕了。动静不大,好多人没感到,我是感到了。我的脚刚一挨地,就觉得不稳当,疑似地震。后来证实是震了。这里的兵们已经习惯了在地谣或余籐中生活,要么没感觉,要么有了感觉也不说。连那看似有些娇的女兵们,也没人大惊小怪。

不知是余震跟着我们走,还是我们追着余震走。到都江堰,屁股在発子上还没坐热乎,震了。在北川,刚钻进帐篷,头上的灯泡就晃,我还以为是掀门帘劲儿太大了,但兵说,是地震。当大晚上睡在帐篷里,最少感到了两三次,其中天快亮的时候,来了一次大点儿的,晃了有一分钟,我旁边的矿泉水瓶倒了,我的手机也掉在地上。在映秀,吃方便面时,刚端起碗就震了,哆嗦两下,就打住了。

余震就这么频繁,也就这么简单,来去匆匆。后来,我看了一个资料说,自汶川地震发生后,已经有几千次余震了,因为大都级别小,一般感觉不到。

朋友知道我来灾区了,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嘱咐一下,很温暖。我到绵竹的第二天,有人给我打电话,有人发短信,先是问我在哪儿,然后就说,绵竹最近有6至7级地震,一定要小心,还说是电视上飞的字幕。在灾区看不到电视,也看不到报纸,也无法证实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但转念想,小溪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何况,在灾区住帐篷,又有这么多人陪着,再震上个8级,又奈我何?想想,也就不怕了。

到北川的当天,又有朋友从北京发来短信,还是先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北川。他又告诉我说近3天之内,灾区有1级左右余摇,震中在北川。

狼来了!狼来了!

可狼哪天来?从哪儿来?来多大的狼?

不得而知。

得,谢谢好心朋友吧。

不是说我们有多么不怕死,忙起来就顾不上什么余谣不余震了。该往哪儿跑还往哪儿跑,该采访谁还采访谁。我相信,老天爷一般不那么残忍,在一个地方震了又震,已经砸死那么多人了,还想怎样?

我想起了唐山大地震那天下午,大概6点多钟的时候,赶上了一次大的余震。记得我们正端着碗在外面吃晚饭(因为防震,人们都搭起窝棚,在外面吃、外面睡),忽然见眼前的一个影壁晃起来,就像扇扇子一样,来回摆动,还有一家大门上有个高高的门脸儿,也来回晃。那回晃得时间不短,估摸有两三分钟,最后,那个高高的门脸儿和那个影壁都倒下来了,砸死一条狗。后来,听说,那是唐山大地震后最强的一次余震,7.1级,震中在滦县。那是我第一次全过程地看到一次较强烈的地靈。凌晨的地震虽然感觉比这次大,但那时是在屋里,正睡觉,看不清一些建筑物在地震中的反应。原来地谟那么可怕,仅余震就那么大。

天天接到朋友的提示,也就麻木了,不管狼到底来还是不来了。

大概是5月25日这一天,狼真的来了。

那一天,我去成都看望被救女孩王佳淇。大约下午4点多钟的时候,我们从四川省医院出来,准备去华西医院,车正在路上行驶,我觉得好像是狠狠地颠了一下,又一下。我喊了声:“地震了!”但车上的人都没反应,我就怀疑车轮是不是轧在了马路牙子上,抑或自己太神经过敏了。可就在这时,我们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很多的人从楼上跑下来,站在马路边上惊恐地向楼上望着。看来是又震了,而且震级还不小,不然人们不会这样惊慌。车停了下来,我们见还有很多人在跑,一问,果然是震了,很强烈。不一会儿,我们在车上的收音机里听到,刚才的余震为6.4级,是汶川大地震发生之后最强的一次余震。震中在青川,一人遇难。

余震。余震。

因为余震,山体又滑坡了。在路上,我看见,本来已经没有植被的山体,乂被地簏扒了一层皮,远处的山坡上还冒着烟,慢慢向山下扩散。本来清理干净的路面,又滚满了大石头。我看见解放军战士、志愿者们在一块一块地清理。

为什么地族之后,要频发余震?我想大概是地壳活动能量太大了,有惯性,收不住,就像刹车一样,有一个刹车距离。山体大概是被震酥了,稍有一点动静,它就产生滑坡,一时半会儿愈合不好。

我还听说,唐山地遠发生后,余震持续了一二十年,隔三差五就震一下。老天爷像闲着没事儿一样,拿地震解闷儿。

我还在返回绵阳的路上,就有人给我打电话,问我刚才地震的时候在哪儿,感觉厉害不厉害,安全不安全,害怕不害怕?我真想夸张地描述—番自己冒着强烈余震坚持采访的“英雄事迹”,但’又觉得真是没劲。不就赶上一次余震吗?

之后,又赶上了几次小的余震。

我们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与地震为伴的日子,也是日子,很平静的日子,没什么值得惊惊乍乍的。忽然有一天,没什么动静,会有人问:“哎,今天怎么没震?”

有一天,我想起了报纸上那些温暖灾区的话:“此时此刻,我们都在灾区,我们都在经受震动,我们都是汶川人。”

同样的话,这会儿想起来,真够温暖的。因为我就在灾区,我的心灵经历了一次次余簾。我也应该算受灾群众。

到了灾区之后,我发现我应该来,来晚了。如果不来,我会后悔一辈子。

之前,我一直没有给自己这次灾区之旅以一个准确的定位,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作家,我到灾区来干什么?能干什么?是采访?采风?深人生活?抑或体验生活(这都是我们以往下去之后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最终发现,这些都不是。等我登上返京的航班,回眸灾区的时候,我才把自己此行定性为心灵之旅,精神之旅,生命之旅。

我此行最大的收获,是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精神得到了升华。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应该感谢这场灾难,它使我的心灵浸泡了苦难,而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也是作家最珍贵的财富。

在很长时间里,我曾为文学而悲哀。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在视觉、听觉多种艺术形式的冲击下,文学之母的使命已无从担当,文学很尴尬地被抛到边缘,作家很尴尬地被抛到边缘。想想20世纪80年代人们对文学的那种痴迷,再看看当下人们对文学的这种冷落,悲从心来,怅然长叹。真不知道是社会的悲哀,还是文学的悲哀?不知道是作家失去了读者,还是读者抛弃了作家?

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确实有些无可奈何,并带来创作上的激情锐减,甚至消极怠工。

应该说,是这次灾区之行,又使我找到自信,找到自我。

我在国家救援队采访的时候,兵们听说我是作家,都在言谈话语中透出某种崇拜,有的要求把他作为原型写进小说,有的掏出笔记本,让我在上面签名。一个读过我小说的战士,我走到哪儿,他都给我背包。有一次,我把采访本落在他们的帐篷里,我正急得要命,晚上11点多钟,他跑着给我送来了。我住的地方离他的帐篷有二三公里,他不知道我的电话,也不知道我住在哪儿,就跑出来瞎找。见到我,他脸红扑扑地说,怕你着急。说完就走了。我记得,那天还下着大雨,他淋得精湿。

有一天晚上,一个教导员找到我,要求我给战士们讲讲文学。那位教导员说,这是大家的意见。还说,我们在下面,见一个大作家不容易。要不是地震,哪能认识你?我听了真是有受宠若惊之感。那天在帐篷里给战士们讲了两个小时,我认为是我发挥最好的一次,因为是我最感动的一次。战士们刚刚停止了在废墟里挖人,惊魂未定,却一下子把感情倾斜给文学。由此可见,他们把文学和生命连得是那样紧。我无法不为之动容。

在中宣部组织召开的抗震救灾文艺创作座谈会上,文艺界的大腕儿们都参加了。我听作家徐坤讲了一个故事:在青川,我们作家代表团拿着帐篷,找不到地方搭建。后来发现一个广场上有一块空地,正准备安营扎寨时,呼啦!围上一群人,纷纷质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这地方是留给学生们上课用的,你们为什么要抢占?当地领导说,这是北京来的作家们,是专门到灾区来看望我们,写我们来的。群众纷纷散开,把地方让出,还有很多好心人过来帮着干活儿。

这个故事虽然是听来的,但我比亲身感受还感动。作家没被遗忘,没被冷落。在灾区是这样,在祖国各地都应该是这样。让我们反思的,不应该仅仅是文学的地位,还有我们作家自己。

那次会议上,王海翎的开场白也很精彩:大地礙过后,我们每个人都要问:“5·12”这一天,你在做什么?

的确是这样,每一个中国人都会追问,抑或扪心自问。那一天,你正在干着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篪发生之后,你是否被震惊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把眼睛朝灾区眺望,把心灵向灾区靠近。你是否有一种激情,要为灾区做些什么?

这就回到了我最初的话题上,假如我不来灾区,现在的心,能不能这样安然?能不能这样坦然?国家遭难了,人民遭难了,作为一个作家无动于衷,按部就班,事不关己,髙高挂起,该是多么多么的惭愧,多么多么的汗颜!

我庆幸,我到了灾区。

灾区使我收获了我一生所不能获得的收获。

还有一件事。出发前,因匆忙,我没带相机,只带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就上了飞机。到了灾区以后,看到一些非常人画的场面,我却手中羞涩,看着别人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遗憾。

但任何事情的结果,都有得与失的成分相互掺杂。

我在映秀看到这样一个景象:一个老汉从自家的废墟里扒出了一副犁耙。老汉就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把那把犁耙扛在肩上,很自信地朝田地里走去。他的背有点儿驼,落日余辉下,那个扛着犁耙、驼着背走在田埂上的逆光背影以及他身后的一座废墟,构成了一幅很好的摄影作品,但我苦于没有相机,只好默默看着老汉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消失。但我被震撼了。我觉得那老汉肩上扛的已经不是犁耙,而是一座熠熠闪光的金山,一座不倒的民族精神丰碑。

还有一个両面,也是我用眼睛记录下来的。在都江堰,一大清早,我起来打算到岷江边上转转。一出帐篷,我看见,对面女兵帐篷门口,有两个女兵在互相化妆。她们的动作是那样轻柔,那样专注,那样从容,那样—丝不苟。谁也不可想象,她们的身边是帐篷,背后是废墟。也许,化完妆,她们就背起药箱,去翻山越岭,走村入户,为受灾群众巡诊服务。但在临行之前,只要有时间,她们就要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以最好的面容和姿态出现在那些受难者的面前,给他们以精神上的抚慰。同时,我也对她们充满了理解和敬仰:她们是军人,也是女孩,爱美的女孩,在任何环境中,都没忘记爱美的天性。这是一种大美。大美无言。

忽然间,我觉得应该庆幸自己没带相机,如果从镜头里看这个画面,绝对没有用眼睛看获得的震撼更强烈,也不会如此触发我丰富的想象和燃烧的激情。

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子。正因为我用自己的眼睛久久地看着那背着犁耙走向田间的老汉,看着那在废墟旁精心化妆的女兵,我的心灵才能与他们互动,与他们共鸣。

我想,一个作家,深人生活也好,体验生活也罢,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用相机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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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军装,红十字,白衣天使,蓝帐篷,橙色队伍,迷彩服,谱写抗震进行曲——这是一位网友在博客里描绘的感人场景:在抗震一线,我们的各支救援队伍在残垣断壁上,在悬崖绝路前,汇成了一道道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色彩。

我也曾在电视上看到这样一个画面,当救援部队在废墟里打开一个通道,露出了小女孩一张美丽的脸。小女孩笑着对官兵们说:“解放军叔叔,我知道你们就会来救我……”

这句话令我动容。它告诉人们: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这支队伍的惟一宗旨。当战争、洪水、地震、海啸等等灾难来临的时候,这支队伍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来。

有人说,军队是为战争而存在,而中国军队则是为战争和灾难存在。

在这次汶川大地震中,有13万解放军和武警官兵奋战在救灾前线,这支救灾大军从军种上分,有陆军、海军、空军、第二炮兵、武警、民兵和预备役人员;从兵种上分,有空降兵、运输航空兵、陆军航空兵、海军陆战队、侦察兵、通信兵、工程兵、防化兵、消防兵等。据说,这是建国以来,非战争状态下一次规模空前的大用兵。

这是一场举世震惊的大灾难。

这是一场气壮山河的大营救。

这是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进军。

正如丘吉尔在赞颂为了保卫英伦三岛的英国空军将士时说的那样:“从来没有那么多的人,为那么多的人,做出了那么多的贡献。”

—网友说,从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起,地震灾区就成了中国军人的特殊战场。在地球的断裂带上,人民子弟兵用血肉之躯轻抚着大地的裂痕,用生命上演了一幕幕生死突击。那飘动在一处处废墟上的迷彩,描绘着生命的色彩;那跃动在一条条山路上的军徽、警徽,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在这次突如其来的特大地震灾害面前,人民军队充分展示了其快速反应能北川、在映秀,我都感受到了天上战机轰鸣、力、机动能力、作战能力。在水上劈波斩浪、地上铁流滚滚的波澜壮阔与壮怀激烈。在十几万大军中,在近10万平方公里的战场上,我无力捕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生动而悲壮的故事,而且很多故事已耳熟能详,广为人知,我无须赘述。想来想去,我想出了一个偷懒儿的办法,采访“80后”、“90后”的兵们,在这13万救灾大军中,“80后”是主力。这些看似孩子的兵,在家里大部分都是独生子女。我儿子属于“80后”,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出现了我所不能容忍,而他又无从改变的缺点,而这些缺点,在“80后”们身上普遍存在着。这就让我对“80后”们存有一种偏见。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发明“80后”这个词汇。

我采访的这些“80后”、“90后”的战士,都是国家救援队的。他们就是进人废墟与幸存者直接接触的救援队员。问题是,他们既救幸存的,又抬遇难的。地震灾害是残酷的,血腥的,遇难者的遗体姿态与表情也是无法想象的。而面对超出想象的残酷景象,一个个还是孩子的救援战士,没理由选择恐惧与退却,而别无选择的是责任、付出和担当。

“80后”士官朱斌:

我参加过多次地震救援,但从来没像这次心情那么沉重,感情那么脆弱,尤其看到一些孩子的遗体扭在一起,心里实在是揪得慌。恨老天爷,为什么非要闹地震,让这么些可爱的孩子死于非命?我为他们感到不平,感到遗憾,但有时也为自己感到内疚。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救援是在映秀中学教师宿舍楼,因为坍塌得挺厉害,也看不清到底是几层楼了。我们正在搜寻幸存者,一位老者跑过来对我们说,他老伴儿、儿子、孙女都埋在里面,一定让我们把他家里的人都救出来。老者指出了他们一家人所埋的具体位置。我们用生命探测仪探测,发现下面还真有生命迹象,就赶紧实施营救。

5个小时之后,通道打开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的一幕:一个30多岁的男人怀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旁边是一个小女孩。老太太和小女孩都已经去世了,只有那个男人还活着,但气息已经很微弱。老者深入废墟,看了一下,对我们说,那个青年男人是他的儿子,老太太和小女孩,分别是他的老伴儿和孙女。老者给我们跪下了,说一定等我们把他儿子救出来之后才起来。我们费了半天劲,才把老者拉起来,接着就开始救那个青年男人。我们一边救一边鼓励那个男人坚持住。那个男人看样子很感激,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说话。8个小时之后,我们把那个青年男人救出来了,老者奋不顾身地叫着儿子的小名扑上去,但是他儿子已经死了,死得很平静,模样很安详。接着,我们又把老太太和小女孩的遗体挖出来了。老者跪在几具遗体面前,一会儿摇摇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然后趴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看到那场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那一刻,我的心也像被什么东西剜了一样,一下一下的疼。我很内疚,为什么没有把那个青年男人活着救出来?他应该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如果他活下来,老者生命中至少还有希望,生活还会有指望,可他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假如这个老者是我的爷爷,我会怎么替他难过?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10多天了,可我的内疚一点也没有减轻。

“80后”士官岳林贵:

我们在训练时,接触过遗体,但都是一个小组晚上集体摸到太平间里,把放死人的大抽屉拉开看看,觉得没什么,没感到害怕。过后,也没做过什么噩梦,还可以跟别人吹牛,我进过太平间,见过死人。这次参加救援可不一样了,有的场景实在是吓人,再有胆量也得冒冷汗。在汉旺的时候,我自己钻过一个被打开的通道。那个通道非常狭小,只能钻进去一个人。但里面有幸存者。洞里很黑,只有我头上的照明灯在为我探路。我的脑袋刚探进洞口,就觉得脸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一看,竟是一张遗体的脸。那是一张很漂亮但面目又很扭曲的女孩的脸。女孩的身体被瓦砾埋到了脖子,只露着一张脸。女孩的眼睛是睁着的,而且睁得滚圆,简直就要瞪出来,太吓人了。我小的时候,听大人讲过死人诈尸的故事或者传说,描述鬼呀神的如何青面獠牙,让人毛骨悚然。我想这副面孔跟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头发一下子就立起来了。接下来,就是脑子一片空白,胳肢窝里冒冷汗,小腿发抖。我使劲摇了一下头,攥了一下拳头,终于镇静了下来。我借着头上照明灯的灯光,我看见前面有几具孩子的遗体扭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胳膊,谁的腿,横七竖八,乱作一团。遗体中有几个睁着眼睛,我判断不清哪个是活的。我壮着胆儿问了一声:“有人吗?”没有人答应。我又问了一声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接着,那女孩用微弱的声音叫了声:“叔叔……”我既恐慌又激动,又问了一句:“你伤在哪儿?”女孩说:“腿……”

这时候,我的胆量就大一些了。因为我看到了活人,看到了那个生命垂危的女孩对生命的渴望。可是,我又遇到了一个难题,我要接近那个女孩,必须从一个女孩的遗体上爬过去,这是一个让我很难为情的事。我想把地上女孩的遗体搬开,但她的腿被石板压着,怎么都搬不动。我正犹豫着,活着的那个女孩又叫了一声:“叔叔,我想出去……”

我咬了一下牙,对躺在地上的女孩遗体悄声说:‘‘小妹妹,对不起了……”我的动作很轻,每爬一步,就要看看碰着那女孩没有,生怕把她弄醒了,一边爬,一边说:“对不起,小妹妹……”那个动作,让我既内疚又尴尬。过后,我经常做噩梦,一个是梦见洞口那个被埋女孩的脸,一个是梦见活着女孩眨动的那双大眼睛,再就是梦见躺在地上的女孩……我不敢、也不情愿把这些讲给别人听,但这一切,都会让我牢牢地记一辈子。

“90后”列兵左士坤:

我是“90后”的战士,刚入伍几个月,参加过一些救援训练,还没来得及到太平间里。在老家的时候,有一次,听说村边的马路上发生了车祸,

轧死了几个人,好多人都跑过去看,我没敢去。后来听人说死人的模样很惨,我听了心里很害怕。街坊邻居家有办丧事的,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有的去看吊丧,有的去看死人入殓,我都不敢去。遇到这样的事儿,我尽量躲得远远的。可这次到了救援现场,不管你想不想看到,愿不愿看到,那些不同姿势、不同面孔的遗体,一下子摆到了我们面前。尤其是都江堰新建小学,当一层楼板被吊开后,出现了一排排的小学课桌,每个课桌底下都有一具孩子的遗体,那些孩子都是钻到课桌底下避难而遇难的。一层层楼板掉下来之后,课桌被砸扁,一个又一个小屁股齐刷刷地向外撅着。在那一瞬间,孩子们保持了同样的生命姿势。等把他们清理出来一看,更是惨不忍睹了,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笔,有的抱着可爱的玩具,有的拿着书,有的瞪着惊恐的眼晴,有的张着嘴……不知为什么,看了这些可怜的孩子,我反倒不害怕了。我恨老天爷,为什么非要闹地震?为什么要砸死这些无辜的孩子?我忽然感到,这些孩子就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想想看,真要是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遭此大难,谁还会说“害怕”二字。我学着老队员的样子,轻轻地把孩子们抱起来,然后把他们轻轻地放下。此时此刻,我感到他们根本就没有死,他们都睡着了。孩子们功课紧张,再加上顽皮打闹,太累了,让他们安静地休息……

这次参加救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胆量练大了,人也长大了。别看自已年龄还小,有了这段经历,以后再遇上什么惊惊乍乍的事,都不在乎了,都能面对了。

“90后”列兵杜洋洋:

我是独生子,今年刚入伍。这次参加救援,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战友情,什么是官兵爱。我们是新兵,一般情况下,领导和老队员们不让我们下废墟里去,我们只是负责安全警卫,或者给老队员们递递工具,做一些清理废墟的工作。我们连长那个人,平时爱板着脸,不爱说话,有的时候还发脾气,我很怕他。这次他在救灾中的表现,却经常让我感动得流泪。每打开一个通道,当大家都抢着进去的时候,他总是把手一挥:“别进去,让我来!”他进去,认为里边安全了,再让别人进去。再比如,在废墟里,突然余震了,他又高声喊:“余震了,快撤!”不管进去几个人,他总是最后一个出来,有时感到余震小,没什么危险,干脆不出来。大家说,只要连长在,心里就有主心骨,就不知道什么是危险。

有一次,我们进北川搜索遇难者,因为山体滑坡,路全部堵了,车过不去,只能徒步。天还下着大雨,路被大石头塞满,我们扛着救援工具,在石头的夹缝中穿行,山顶上不时有泥石流的声音传来。长这么大,从来没走过这样的路,也没见过这样的路,走起来真是心惊肉跳。我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连长用力推了我一把:“快躲开!’’我被连长推出了几米远,回头一看,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山上滚了下来,就在我走过的那个地方落下了。那块石头有一间房子那么大,要是被它压住,一下子就成了肉饼。我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浑身冒冷汗。我后面是一个女记者,就听她惊呼道:“妈呀!吓死了!吓死了!”

我转过身来想对连长说声谢谢,可连长已经走出去了几十米远。他还是那样,不多说话,更不会大惊小怪的。我扛着工具,拼命地去追赶他。

“80后”士官张建强:

我这人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但就是怕受感动。在东汽中学,我们发现了一名幸存者,打开通道,我和何红卫刚接近那个小女孩,就发生了余震。就听那小女孩说:“叔叔,危险,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听,我们两个都流泪了。那个小女孩已经在废墟里埋了80多个小时,整个身体都被倒塌下来的瓦砾、石板压着,寂寞、恐惧、饥饿、干渴、疼痛、疲倦等等一系列的痛苦包围着她、折磨着她,她却劝别人注意安全。天底下有这么坚强,这么善良的孩子吗?余震发生后,废墟上方一座危楼的裂缝又扩大了10多厘米,一块块被钢筋连接的水泥板左右摇晃着,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我们被地震专家从废墟里拉了出来。专家说,这里的救援环境太危险,不能实施营救。我一听,就急了:“什么?放弃?”

何红卫说:“绝对不能放弃!”我也说:“我们就是拿命抵命,也要把孩子救出来!”

就这样,我们又钻进了废墟。那女孩好像听到了什么,一见我们就说:“叔叔,你们放弃我吧。这里边太危险了,你们不能拿你们的命换我的命。”我说:“就是换,也值!”女孩又说:“叔叔,我求求你们了,放弃我吧。这样,我会心里很不安的。再说,我就是出去,也会残废的。”我说:“你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说,好好配合我们就行了。”整个救援过程用了10多个小时,那10多个小时,我和何红卫是一边流着泪一边营救的。那女孩不住地劝我们放弃,后来,我们就不理她了。等把女孩抬出废墟之后,她不让担架走,非要我们摘下口罩,看看我们的脸。那女孩对我们说:“你们的不放弃,是我活下来的理由和勇气……”她的表达,再一次让我俩泪流满面……

我到国外参加过救援,见到过不少动人的场面,但我都没流泪。这次,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80后”列兵李赛:

我是1989年出生的,差一点儿就“90后”了。别看我人小,心特别软,看不得人家哭,人家一哭,我就跟着掉泪儿。在家,爸妈说我是林黛玉。这回来灾区,我可哭够了。记得在我刚到都江堰新建小学的时候,一下车,看到那个被夷为平地的小学,就哭了。那是在晚上,天下着雨,地上躺着几百具小学生的遗体,家长们有的跪在孩子面前,有的趴在孩子面前,有的摇着孩子的身子,有的亲着孩子的脸,有的号啕大哭,有的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孩子的名字,有的夫妻一起为孩子换衣服、擦洗身体,有的几个人围着一具遗体,拽的拽,扯的扯,抓的抓,有的哭晕过去……那一刻,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生死别离,什么叫撕肝裂胆,什么叫揪心扯肺,什么叫痛不欲生……

我实在受不了。我毕竟刚刚19岁,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看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这一幕的突然出现,大大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感到,那一刻,自己很无助,很悲伤,泪水顿作倾盆雨!

接下来的场面就更让人揪心。为救出幸存者,我们首先要清理遇难者。那些遇难者都是孩子,是几岁的孩子,每清出一个孩子,就过来家长认领,家长认清遇难者,又是哭得死去活来,接着,就放鞭炮,这是当地的风俗。挖出一个,就放一次,鞭炮声从夜间响到天亮,又从天亮响到天黑,叮叮当当,时断时续,在雨声中,那声音显得很凄惨。

就这样,我的心像被刀剜一样,像锥子锥一样,像万箭穿一样。

等我把泪水哭干了,就再也不想哭了,我不住地咬牙,不住地攥拳头,心里想着:“别哭了。快去救人,多救一个是一个,早救一个是一个,让这些家长不是伤痛欲绝,而是喜极而泣。”

我采访的故事不一定是最典型的,却是最真实的。

—次灾区之行,我对“80后”、“90后”们有了全新的认识,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军队的未来,祖国的未来。

战斗在灾区的“80后”、“90后”们,允许我以一个老兵的身份向你们致敬!

汶川兵在汶川

一级士官张建波是汶川县草坡乡足湾村人。地震发生时,他在站岗,一个战友过来对他说:“地震了,7.8级。震中在你们老家汶川。”听到这话,他浑身激灵了一下。一下岗,他就跑到连部找指导员杨茂。这时,部队刚接到出队的命令,他有些惊慌地问道:“指导员,出多少人?”指导员告诉他,全体出队。

“全体出队?!”张建波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所在工兵团是国家地震救援队,他知道,全体出队意味着什么。指导员把手机递给他:“给家打个电话。”他接过手机,觉得自己的手有些颤,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家里的电话号码,可就是按不对,不是多一个号码,就是少一个。指导员把手机拿过来:“你说,我拨。”指导员按他说的号码拨了几次,对方无任何声音。他想:完了。家里的房子离山那么近,一地震,就有山体滑坡,肯定垮了。至于家人怎么样,他没敢想。指导员安慰了他几句,让他赶紧去准备。

回到宿舍,大家都在紧张地做准备,张建波的脑袋却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他背囊里的东西都是战友们帮着准备的。部队集合了,团长宣布了-级应急命令,政委作战前动员,他几乎一句也没听清。

在成都下了飞机以后,部队上了汽车,张建波感到车是往汶川方向开。他想:在家乡救灾,也许能看到家人。此时已是0时10分。车厢里很静。天在下雨,有些冷。借着灯光,车窗外不时有公路牌闪过,他突然看到了“汶川”左拐的标志,激动地站了起来。然而,车没往汶川方向拐,而是直行。到了都江堰,前方传来命令:汶川道路中断,信息不通,部队待命。

听到这个消息,张建波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最后竟泣不成声。战友们都过来劝他,指导员却拦着:“让他哭吧。”

在都江堰聚源中学,救援队发现了第一名幸存者。通道打开之后,指导员正派一个人下去喊话,张建波主动说我下去,我是四川人。”说着,就钻进了废墟。里边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头顶上的探照灯在为他引路。刚钻进去不到两米远,他的脸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抬头一看,是一具遗体的胳膊,他的头发猛然间竖了起来,差点惊叫出声。他平时胆小,又是第一次出队,从没见过死人。他觉得自己身上在出冷汗,脚手发凉,他强使自己镇静了下来,对着里面喊了一声:“有没有人?”他感觉自己声音有些失真,接着乂喊了两卢,里边马上传来丁一个女孩的声音:“叔叔……”女孩的声音传来,给了他很大鼓舞。他立马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是胆小鬼,而是一个大英雄了。他说:“我是解放军,马上过来救你喽。”他看到了那女孩。女孩呈半躺半卧的姿势,两条腿被石块死死地压着,头上有轻伤。他问女孩:“喝不喝水?”女孩说要的。”他打开矿泉水,倒在瓶盖里,一口一口地倒在女孩嘴里。喝了水的女孩精神好了许多,问他:“叔叔,听口音,你也是四川人喽?”他说咱俩是老乡。汶川的。”女孩关切地又问:“那你家人有没有的事?”他听了女孩的问话,很受感动,女孩在废墟里被掩埋了10多个小时,身上、头上都有伤,还知道关心别人,多好的孩子啊。他犹豫了一下,说:“没啥子事。”他问清了女孩伤的位置,看清了她周围的情况,安慰了几句,便走出废墟向指导员报告。

等钻进废墟救那女孩的时候,张建波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只知道拼命地干,着急地干,一会儿也闲不下来。

两个小时之后,那女孩被救出来了。抬上担架的时候,女孩冲他笑了一下,并说了一句:“谢谢你,叔叔……”这时,他在阳光下看清了那女孩,实际上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女孩叫他叔叔,他很自豪。那一刻,他真的感到自己长大了许多。

两天过去了,救援队由都江堰转到绵竹汉旺镇,昼夜奋战,马不停蹄,除了救人就是救人,张建波再没机会和精力打听家人的消息。第三天,他们撤下来休息了一个小时。别人很快睡了,他躺在车上怎么也睡不着,想给家里拨一个电话,却不敢。指导员过来了,一边拨自己的手机,一边说还是不通。”指导员一有工夫就按重拨键,比他还着急。张建波试着拨了一下哥哥的手机,也是没任何反应,想再拨的时候,又该上废墟了。

在“东汽”救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张建波经受了生死考验。

那天,是张建波先发现的那名幸存者。幸存者是在一座倒塌楼房的房间里发出求救声音的。在废墟上方,是两座倒成“A”字形的危楼,一些吊在空中的水泥板摇摇晃晃,楼板之间还裂着几十厘米的大口子,怪吓人。听到呼救声音,张建波和连长踹碎窗户上的玻璃钻了进去,但一块大水泥板挡住了进入房间的通道。他们掏出工具打了一米深的洞,已经看见房间了,但通往房间的路上,不是有损坏的桌子、椅子,就是有水泥板,需要一件一件地往外清。两个人清了两个多小时,才看到那个幸存者。幸存者是个30出头的男人,腿被石块压得死死的,动不了。张建波钻到他身子底下,一块一块地往外扒碎石,撤出了男人的一条腿,又扒另一条腿旁边的石块,就这样扒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把幸存者救出来。就在他和连长把幸存者背出废墟的时候,发生了余震,一块大水泥板掉了下来,好在他们命大,谁也没伤着。把幸存者放上担架,他提出再返回那个房间进行搜索,看还有没有幸存者,因为打开那个通道不容易。连长不同意,他还是去了,爬进去连着喊了几遍,没人答应,才跑出来。

救援队在北川救出最后一名幸存者之后,奉命到绵阳休整待命。过惯了紧张日子,一旦闲下来,张建波反倒有些不自在,因为忙碌起来,他可以把一切都忘掉。已经是第9天了,家里还是没有消息。手里拿着手机,想拨又不敢。壮壮胆子拨了,还是没任何反应。

到了第12天,张建波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一看,屏幕上显示的竟是哥哥的名字,他既激动又惊慌,一下找不到接听键。电话接通了,又不敢问话,他不知道哥哥会给他传来怎样的信息。这时,就听哥哥说:“建波,你放心吧。咱爸、咱妈、咱弟弟,还有你嫂子,都没的问题,就是房子垮喽……”张建波再也控制不住奔涌的泪水,声音哽咽地说:“哥,你也告诉咱爸,咱妈,我在灾区,救出了5名幸存者……”

关掉手机,张建波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第一时间把家里的消息告诉指导员,还有那些惦记他的战友。

志愿者不是一个新鲜称谓,但出现在抗震救灾现场还是第一次。据有关部门统计,这次参加汶川地震救灾的志愿者大约有20多万人。在灾区,到处都可以看到志愿者的身影,有参加救人的,有护理伤员的,有心理救助的,有照顾孩子的,有帮学生辅导功课的,有往灾区送物资的,有提供车辆保障的,有站在街上随时为受灾群众和部队提供任何帮助的。这些志愿者大部分是年轻人,来自四面八方,他们身上背着一个小行囊,胸前挂着有关部门发的牌子,有的打着写有“志愿者”的小旗,随时出现在需要他们的地方。这支志愿者队伍,是一支特殊的救援大军。

在通往震中灾区的道路上,一位来自深圳的企业家,率领他的员工,开着推土机、挖土车,为打通救灾生命线连续奋战,夜以继日;

在成都双流机场,普通市民们排成了一条条长龙,将一包包、一箱箱寄托着祖国人民祈祷和希望的物品,传向驶向灾区的车队;

在都江堰、在绵竹、在北川,在各个灾区,到处可以看到身着印有“我爱中国”T恤衫‘、胸佩“同一个中国”徽章的人,抬着伤员,分发救灾物资;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在大学、在机关、在街头,在中国各地,当灾区急需用血的消息一传来,一个个手臂伸向了采血的针管……

—位网友在博客上写下了自己焦灼的渴望:尽自己的能力捐了钱,想到献血站献血,可是血库已满,告知请等通知;报名参加志愿者,说是灾区救援人员充足……我还能做些什么?我还能帮上么?

—夜之间,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人人都成了志愿者!外国媒体惊叹:发生在中国的毁灭性地震催生出中国的志愿者大军!

有了志愿者队伍,灾区就多了一支救援力量,多了一份温暖,多了一份感动。

在绵阳飞往北京的航班上,我们遇到了戴红领巾的3胞胎,3个都是男孩,看上去有十二三岁。小哥儿仨长得都很精神,一个比一个顽皮好动。一上飞机,基本上就没闲着,他们不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而是在走廊里来回窜。孩子的母亲一个看上去跟四川灾区有关的妇女,个儿不高,圆脸盘,大眼睛,皮肤白皙,说话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不住地呵斥着3个极不安分的孩子。

我看出来了,实际上,这3个孩子是一边玩儿一边当小志愿者,他们用他们的眼睛在机舱里发现问题,并对乘客做温馨提示:

“哎,阿姨,不看书了,就把顶灯关了。注意节约能源。”

“那位叔叔,请你系好安全带。”

“阿姨,看报纸吗?”

“叔叔,喝水吗?”

在灾区经受的感动太多了,开始有些不以为然,但3个孩子不厌其烦的劳作和调皮的动作,又引起了我的兴趣。跟孩子的母亲交谈,才了解了这3胞胎的情况。原来他们是支援灾区的小志愿者,母亲带他们到中央电视台去录制“六一”儿童节的节目。

3胞胎是1996年出生的,大的叫高龙,二的叫高府,小的叫高报,都是绵阳市游仙区林见镇中心小学的学生。为什么叫这么3个名字?母亲的解释是:3个娃儿刚出生的时候,每个人只有两斤半重,人家都说活不下来。娃儿们一生下来,我就休克了,24小时才醒过来,我一看那3个娃又瘦又小,简直就像小猫小狗,更倒霉的是,我竟没奶水。3个娃儿是吃百家奶、百家饭长大的,所以,我就给娃取了这3个名字。龙代表龙的传人,府代表天府之国,报代表知恩图报。我教育孩子从小就知道报恩,教育他们长大了为祖国、为社会、为他人多做有益的事情。

汶川发生特大地震灾害的时候,绵阳也有很强烈的震感,老师和同学们都跑出来了。绵阳算不上重灾区,房子都没垮,但为了防余震,学校暂时放假。孩子们在家看电视,见灾区的孩子们有的失去生命,有的失去亲人,有的失去家园,有的失去学校,都很激动,看着看着就哭了。看了两三天电视,孩子们再也坐不住了,一起向母亲请战:“我们要去灾区当志愿者。”母亲被孩子们的爱心所感动,但又不无担心地说:“你们这么小,去了灾区能干什么?别再给灾区人民添麻烦。”

孩子们被母亲问住了。

想了一会儿,高龙说我们去帮解放军叔叔运伤员。”

母亲说:“你们能抬得动吗?”

髙府说那我们去帮受灾的人看家。”

母亲说现在房子都倒了,哪还有什么家可看?”

最后还是小髙报的一句话把母亲打动了:“我们去陪灾区的孩子们哭。”

听了这话,母亲把3个孩子拢在怀里,鼻子一酸,说:“孩子们,你们有这份爱心,妈很高兴,也很欣慰。”母亲终于答应了他们,一再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就这样,3胞胎拉着手去了灾区。灾区到处都是志愿者,转了半天,他们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活儿干。找救灾指挥部请示,人家说,你们年龄太小,回去好好读书吧。3个孩子不死心,就在街上捡垃圾,看到街上有受伤的人,就上去搀一下,见孩子在帐篷跟前发呆地坐着,就凑上去,说几句宽慰的话,帮孩子擦擦脸上的泪水。3个孩子有分有合,各找各的活儿干,完了,再约定时间会合。这一天下来,谁也没顾上吃饭,身上带的干粮和水都给了灾区的孩子。回到家,3个孩子一边大吃大喝,一边给母亲讲在灾区的见闻。母亲听了,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破涕为笑,为自己孩子在灾区中的表现而自豪,又为孩子们在灾难中长大而自信。母亲给在外打工的丈夫拨通了电话,让孩子们轮流向爸爸汇报。爸爸鼓励他们再接再厉,为灾区人民多做事情。

第二天,天刚亮,3个孩子又上路了。这一天,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见灾区的交通秩序有些乱,就找了几块砖头,在马路上各自垒起了简易的交通岗,学着警察的样子,指挥过往车辆和行人。3个临时交通岗,3个长相一样、服装相同、姿势一致的孩子,很快成了灾区大街上的一道独特风景,吸引了过往行人的视线。记者们上前采访,孩子们一边坚守自己的岗位,一边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从容镇定,忙而不乱。

一个外国记者在给孩子们拍完照片后,伸出大拇指,用英语说:“中国人,了不起!永远也不会被战胜!”

3个孩子都用英语回答:“谢谢。”

那天,我们的航班在空中误点了。原因是北京上空有雷雨闪电,不能降落,飞机不得不改变航线,临时在太原机场降落等候。听到这个消息,人们不由叹气连声。我没少坐飞机,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在灾区待了十来天,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原准备进了家,好好睡上一觉,过过正常人的日子,可现在又遇到了这样的情况。问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情况能够解除,接我们的人已在首都机场等候。

机舱没有打开,大家只好在座位上等候。有的站起来伸懒腰,有的在座位上眯着似睡非睡,有的在一起抱怨。总之,情绪低落。我只有随遇而安。

然而,就在这种气氛中,空姐打开话筒,说话了:“各位乘客,你们好。为了缓解大家在等候中的寂寞,我们现在请来自绵阳的3胞胎小朋友,表演他们自己在灾区创作的小节目。”

对于表演,大家不会抱多高的期望值,但在这样的特定的环境中和条件下,人们都睁开了眼睛,打起了精神。

高龙报幕:“我们给叔叔阿姨表演的第一个节目是,表演唱,爱心传递。”3胞胎出场了。我没在意他们的舞姿,却听清了歌词:

小小爱心,传递温暖你我他共努力朋友们啊伸出援手携手共尽爱心一片像太阳温暖大地抓紧时间抢救生命我们是兄弟我们是同胞来吧,来吧献出爱心来吧,来吧献出爱心

农民志愿者宋志永

在地震发生的当晚,宋志永,一个普通的唐山农民,毅然踏上了赶赴灾区的路,前方一切都是未知数,只知道那些人需要救助。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3873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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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经管理财小说 《大国不屈》

作者:李西岳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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