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知识分子杜丽娘,所谓幸福就是无知的幻象

 

文| 梁陈超与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如说女子因无知而活得简单,因简单而获得幸福。 杜丽娘像一个知识分子,...



文| 梁陈超

与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如说女子因无知而活得简单,因简单而获得幸福。

杜丽娘像一个知识分子,用她的痛苦和死亡给出了至情的定义。

或许,感人至深的不是幸福团圆的结局,而是让杜丽娘自我完成过程中的真正深情。

老夫子的学堂,丫鬟的后花园

夫子陈最良与丫鬟春香的对话,是“名门闺秀杜小姐”与“天真浪漫丽娘”的对话。

是杜丽娘的两重人格。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杜丽娘迷瞪着双眼,不走心地念着《诗经》开篇的《关雎》。

老夫子左手捋着胡子,右手拿着戒尺,摇晃着脑袋问,“昨天你温习了,来谈谈感想呢。”

杜丽娘一个激灵,这首诗讲什么来着?这一早起来的梳妆打扮耗了太多精力,哦,爹爹说过,这是好女孩的行为守则。

正组织语言间,只听到身后的丫鬟春香接下话头,“关关是什么?”

“鸟叫声。”老夫子学了两声,“这种鸟喜欢幽静,在河之洲。”

春香还沉浸在模仿老夫子关关鸟叫中,听见又插嘴道,“老夫子会算命吗?去年这时节,我们这儿关了只斑鸠,原来就是飞去了何知州那里啊。”

“好生听讲,这是比兴。”老夫子垮下了脸。

“比翼双飞的比,兴风作浪的兴吗?”春香捂着嘴笑问。杜丽娘偷笑,又对自己摇摇头,暗里正经地想,自己怎么能嘲笑经典?

“胡说!”老夫子冷哼一声,“兴,是为了引起后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有幽雅娴静女子,才有谦谦君子好好地来求她。”

“好好求是怎么求?……”春香一连串的问题准备连珠炮地甩出来。

杜丽娘只觉春香问话傻得可爱,又见老夫子脸色不好,赶紧用话岔开了。

“这六经之中,诗经才是精华,讲的就是女子要有风有化、宜室宜家。”老夫子一板一眼地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关键就是无邪,记住了吗?”

杜丽娘开着小差,想着求偶的雎鸠鸟,没有及时搭话。

老夫子摇摇头,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书讲完了!笔墨纸砚拿来,模字!”春香吐吐舌头送来了文具。

老夫子斜觑了一眼,问,“这是什么墨?”

杜丽娘抿嘴笑答,“丫头拿错了,这是画眉用的。”春香噘着嘴,嘟哝着,“我拿的都是小姐常用的啊。”

“这又是什么笔?”

杜丽娘瞟见挤眉弄眼的春香,忍住笑说,“这就是细眉笔。”

“拿走拿走!这是什么纸?”

她低着头不去看春香,答道,“这是薛涛笺。”

“一天到晚只知道花里胡哨的。换正常的来。”老夫子简直要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杜丽娘心下发笑,又不敢表露在脸上,为了不让夫子再说下去,她赶紧拿了笔作势写。

怀疑就像一颗种子,一旦萌芽,就开始势不可挡地疯长。春香和夫子的对台戏,看似寻常,杜丽娘却像是被天启的顿悟时刻当头棒喝,一瞬间,她看到了眼前一片白茫茫,也看到了身后无尽的黑夜,她不再是那个单向度的听话小姐了。

“师父,我要出恭。”春香歪着头,百无聊赖地看小姐写字,坐不住就想出去走走。

杜丽娘用余光瞄到春香步子轻飘出去,她有点羡慕,心也跟着飘了,笔下的字有些歪扭,夫子的戒条就来到眼前,赶紧收心。

杜丽娘写了半篇,抬头看,春香没回来。又写了一篇,抬头看,春香没回来。

好你个死丫头,出去哪里玩乐得忘了回来。杜丽娘心下暗忖,要这么无聊地写到什么时候?又写了几行,她一迭声高喊,“春香!春香!春香!”

只见春香一溜烟从外面小跑回来,一边喘气,一边笑着说,“才去尿尿,发现好大一座后花园,竟是从前没注意的。”

老夫子大喝一声,“好大胆子!不读书,逛花园!看我不拿戒条打你!”这一声厉喝,倒把支起耳朵想听后花园的杜丽娘吓了一跳。

春香闪躲,口里叫嚷,“女孩儿读书又不为了科考做官,要求这么严。”

“人家古人读书勤奋,有囊萤的,趁月光的,头悬梁的,锥刺股的。”老夫子举起戒条说教。

春香白眼一翻,噼里啪啦地接嘴,“等月光,照得青蛙叫呱呱,抓萤虫,跑跑闹闹活受罪。头悬梁,锥刺股,折煞了身体发肤,不敬父母。”杜丽娘不言语,略略颔首,这丫头说得倒有几分歪理。

老夫子一跺脚,“简直,一派胡言!”

外面响起了叫卖声,“卖花卖花,好鲜花!”闪避在书案后的春香,眼珠子溜溜一转,冲着杜丽娘说,“小姐小姐,你听这卖花声影响了你读书。”

老夫子眉毛一竖,戒条就挥了起来,“还敢引逗小姐!看我好打!”

春香哇地一声,顺势去抢了戒条过来。

此时,杜丽娘站了前来,“死丫头,冒犯师父,快跪下。”见春香忸怩地跪下,接着又对老夫子说,“师父念在她初犯,让学生下来好好教训她。”说罢,背转身开始絮絮叨叨责骂丫头,老夫子一甩手,冷冷地说,“罢了罢了,也不求女弟子你闻达,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了,我跟杜太守聊天去了。”

杜丽娘垂手站立一旁恭送,看着老夫子后脚跨出门槛。跪在地上的春香蹦了起来,嘴里骂道,“呸呸呸,笨牛痴狗,没趣的老东西!”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难道他打不得你?”杜丽娘扯了她一把,“我只问你,那后花园在哪里?”

春香先是噘嘴说“就不告诉你。”见杜丽娘笑着拉自己袖子,也忍不住扑哧一笑,伸手一指窗外,“那不就是。”

杜丽娘目光顺着看出去,远远一片绿并不真切,口里问道,“那儿有些什么景致?”

“可多了。山石花草、亭台楼阁,最妙的是流觞曲水、秋千飘荡。”春香拖长了尾音,把杜丽娘的想象也荡了起来。

没有思想的人如同草芥,不用区分幸不幸福,可以按部就班地过完一生。但有了自我、有了欲望的人,就一定会苦苦思索“我是谁”,开始追寻存在的意义。

后花园里究竟有什么?这个念头苦苦折磨着她。

既然想知道后花园里有什么,那就去看看吧。

“那就去看看吧。”杜丽娘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听父母的话,竟然想去逛园子,自己该是堕落到什么程度了?这样的做派实在不是一个行止得体的小姐应该有的,她拼命地抑制着狂想。

仿佛能看透人心思的小恶魔春香又溜达出来,状若无意地说,“后花园走一走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难不成花花草草还能吃了人,再说了,悄没声地去,悄没声的回,保管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听底下的嬷嬷说,这两天气温回暖,好多花骨朵都舒展开了,艳丽得很。”

杜丽娘假装生气说,“你呀,就知道疯玩。我也管不到你,横竖别牵扯上我。”春香见状,摇着她的手笑说,“走嘛走嘛,就看一眼。”杜丽娘一面撇着嘴,一面扎挣着跟春香往外走。

春香嘿嘿一笑,叽叽喳喳说笑着在前面带路,刚出门,杜丽娘又返转身,春香正要说嘴几句,杜丽娘啐她一声,“慌什么。”又不紧不慢地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抿子拿起来唇上、面颊点了点,目光闪动,美,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她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

旁边的春香被这种光彩闪得几乎有些窒息,喃喃地说,“小姐真真好看,跟花一样,不,比花还好看。”

杜丽娘长叹了一口气。

冷漠严肃的现实世界,热情浪漫的奇妙梦境

真实的父母和虚幻的柳梦梅,造就了现实主义的杜丽娘和浪漫主义的杜丽娘。

也造就了矛盾的杜丽娘。

两人顾盼行走,路过书房,杜丽娘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想到父亲今日并不在家。前两天就是在这里,父亲问书,自己字斟句酌回答,说不上欢喜,也没有厌恶,冷冷的,扮演着父女关系。

那天窗外应该是阴天吧,父亲又开始絮叨起来,“我们杜家,祖上杜甫先生还有儿子将诗书传家,我就只有女儿学学梳妆打扮,”杜丽娘低头不语。

“唉,夸荣争耀的心肠也淡了,”父亲淡淡地说,“你要做一个贞静贤德的女孩,以后嫁到别人家,知书达理也让父母脸上有光。”“是。”杜丽娘声若蚊蚋。

“不要成天家只知道玩耍,女红针线要多练手,规矩要随时谨记,”父亲渐渐板起了脸,“你娘亲失教纵容你,你也别越发得了意。”“是。”杜丽娘声音更小了。

想到这里,杜丽娘不免有点垂头丧气,她一想起父亲,就总是有溺水的绝望,无力感就是四面涌来的水波。

好在园子里的花开得热闹,冲散了刚刚的阴郁。杜丽娘一路走一路看,一边转头对春香说,“这里景色这么好,竟丝毫不曾听父母提起过。”越走越觉得意兴阑珊,就是没有人提起,这里才少有人烟,姹紫嫣红却对应着断井残垣,花都开好了,独独牡丹是苞,开花还早。

杜丽娘心里想着,嘴里跟身边人叹着气,“春香啊,牡丹虽然美好,却如何先占得春光?”

春香也跟着叹,“这成双对的莺莺燕燕啊,叫得人心烦。”

杜丽娘泄了气,说,“回吧,再看也是徒增伤心。”

再回房,主仆二人静默无言,阳春时节,丽日当头,照得窗纸泛着白光,空气中的微尘懒洋洋地上下来回飘浮。

“小姐,小姐,你且慢!”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得杜丽娘一跳,起身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修长、手拿柳枝的青年小生朝着自己走来。杜丽娘没敢定睛细看,微微回转了头,用余光斜斜地扫视他,没有接话。

“小生适才在花园里目睹小姐芳容,又知小姐文采斐然,特特地折了一枝春意,一路跟来,只希望小姐作诗赏一赏这柳枝。”青年满面笑容,目光灼灼望着她。

杜丽娘将鬓角的头发扭成绺儿,又松开,张口欲言,又闭上,心里暗想,“这小生一路为何追随而来?”

青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凑近了笑着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杜丽娘红着脸,那青年牵着她的衣袖朝着流水源头走去,一路缤纷花瓣铺地,周围叮当叽喳热闹好听……

吵嚷间,沉浸在幸福喜悦之中的杜丽娘忽觉天旋地转,并肩携手的青年打着旋儿消失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喊“梦郎,梦郎”,竟没有一点回音。像要炸裂的头疼,杜丽娘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揉着眼睛,睁开却看见了母亲的脸。

“我儿为何白日昏睡?”母亲问,语气又从关切变成了冷漠,“每天不思用功,只是这般昏昏沉沉。”

“孩儿看书看得眼睛痛。”杜丽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母亲的脸色,还好没什么异常。

“那便好,打起精神来,不然白天走了困,晚上就睡不着了。”母亲正色地训导,又把服侍的丫鬟喊来训话,“春香听仔细了,在小姐身边要时时留心,别贪玩好耍,别去了不该去的去处,别看那不该看的光景,要是有什么闪失,仔细你的皮!”

母亲一边说一边向外壁走去,春香在后面跟着,点头唯唯称诺。走到外间,杜老夫人停下了脚步,走近了两步问,“让你好好看着小姐,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才我竟听见她梦里胡乱喊着些什么!”

春香脸刷的白了,回说,“夫人,小姐每日按时上学,其余就在房中看书写字绣花,只是……今日去逛了一逛园子,”她拿眼觑着夫人,吞吞吐吐地说,“只片刻功夫就回来了,路上并不曾逗留,也没人见着。”

杜夫人紧皱的眉头稍松,语气依旧严厉地呵斥,“园子里岂是女儿家家该去的地方!好好地看着小姐,敢再去,看我不打断的的腿!”春香吓得一哆嗦。

紧张的杜丽娘涨红了脸,心跳动得厉害,都快扑腾到嗓子眼了。已经连着好多天没有正正经经地吃东西,她起步游移都好像踩在云端,此刻看见梦郎,心也像到了云端。

梦郎站在梅树下,斜倚着太湖石,眉眼间堆着笑意,冲着她嚷,“小姐总算来了,日日夜夜在此等,等得我好心焦。”

“我找你也找得好辛苦,到底在柳边还是在梅边?”杜丽娘温柔缱绻一笑,又歪着头说,“这小像画得好看吗?”

梦郎接过来她从袖中拿出的自画像,仔细端详,“美,太美了!但人比画还要美。”又轻轻念着上面的题诗,“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小姐,你就是我的天外飞仙。”

说罢又拉着她的手,在耳畔说着软语温言,抱着她坐上了花架间的秋千上,梦郎推出去,绳子荡回来,悬空的杜丽娘听见风呼呼作响,发髻也飘起来了,裙摆也飘起来了,她转头看着梦郎忽近忽远,真是快乐极了。

秋千荡到了最高处,杜丽娘幸福得想要唱起来,大喊起来。

在她的大笑声中,秋千“咚”地落回来,一瞬间的失重感让杜丽娘眼前一黑,嗡的一声,四周只有长击罄钟的金属音。秋千一直退落无底深渊,杜丽娘浑身冰凉,到头了。

“孩儿,孩儿,你怎样?”是母亲的声音,杜丽娘缓缓睁开眼,屋子里烛光摇影,母亲拉着自己的手,眼角的泪光还在闪动,窗外一阵凉风吹来,杜丽娘打了个寒噤。

“看不成今年中秋的圆月了。”她怅然若失地说,从母亲的肩头看出去,雨淅淅沥沥地从屋檐打下,一层层氤氲着园子里的寒意。母亲偏过了头,眼泪又涌了上来,怕被她见着。

杜丽娘咳嗽了几声,她从暮春开始日渐消瘦,但立秋那天,太阳特别毒辣,一向睡思昏沉的她精神十足,父亲也是一大早特地前来看望,见她神采奕奕,只嘱咐她要好好将养身体,不宜忧思,便放心地赴任升迁地了。

谁曾想就是入秋后,她愈发迷睡,一天统共清醒不到一个时辰,竟越来越显现出下世的光景。

“这夜晚太黑了,妈以后多保重。”杜丽娘气若游丝地说。

“我的儿啊!”母亲紧搂住她的肩,头抵在她干枯的头发上,放声哀嚎,第一回这么失态。

杜丽娘靠在母亲的怀里,略略消抵了这夜的寒凉,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她终于摆脱了现实的溺水感——原来那漫天涌动的水浪便是父母亲的冷漠无视。她也终于在梦中感受到了自由的轻松——摆脱了现实和精神的束缚却不是狂喜。

“柳生,柳生,你可还记得我?”

“小姐是?”

“你看看那箱底压着的小像。”

“那画的是梦姑。只是,我竟再也想不起与这梦姑的因缘,也记不清梦姑的眉眼了。”

“我便是梦姑。”杜丽娘真挚地对着柳梦梅说,“为寻情而来,寻你而来。”

美人投送而来,柳梦梅自是欢喜,夜夜欢会。旁人只道柳郎得了癔症,竟然妄想自己娶了如花美眷,成天疯言疯语不知所谓,痴傻至极。

柳梦梅自觉幸福极了。

幽魂在世的杜丽娘,本已摆脱了生死的绝对自由,却害怕在永恒中寂灭,便教了柳梦梅找到她在梅树下的墓地,开棺还魂。而原本怀疑着秩序规训的她,重新读起诗书礼易,日夜祈祷夫婿封侯。金銮殿上,容貌端庄、行止从容的她与柳梦梅一起讲述了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

杜丽娘觉得这个版本的故事离自己遥远而陌生,她却得到了皇权和父权的认可,她终于活过来了,活在了礼教的容许中。是啊,佳偶天成,她又像木偶一样幸福地行走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

从此杜丽娘和柳梦梅过着平静的日子。

柳梦梅说,“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很感动。”

杜丽娘不曾抬头,低声回,“因为,你是幸福。”

柳梦梅像一个胜利者,带着微笑入睡了。

杜丽娘也像一个胜利者,带着微笑合眼,梦境大门再次缓缓打开,她轻快熟练地奔向那光亮,进门时却顿了一顿,自言自语,“所谓幸福就是无知,相比无知,我更向往未知……”头也不回地隐入了明晃晃的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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