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作家专辑(11):天涯流云:红袖无香

 

天涯流云:原名侯金妍。汉语言文学专业。做过老师,编辑。在西北高原长大成人,喜欢那里有几分苍凉的空旷辽阔;爱好国学瑰宝的博大精深;对《易经》有深刻渗透。...



作者简介:

天涯流云:原名侯金妍。汉语言文学专业。做过老师,编辑。在西北高原长大成人,喜欢那里有几分苍凉的空旷辽阔;爱好国学瑰宝的博大精深;对《易经》有深刻渗透。



作品:小说

 
红袖无香

中午我的妻梅子专门为我做了手工哨子面,这顿饭我已经嚷嚷几天了,今天她终于得了空。豆腐丁、土豆丁、瘦肉丁和胡萝卜丁打卤,碗里飘着红红的辣椒油,还有雪白的葱花油绿的香菜,散发着西北小吃特有的香味。梅子特意用了大海碗盛好,一边喊着好香!好香!一边把碗端到了我的面前。哨子面冒着热气,在我的眼前升腾。

我失神地坐在饭桌前,无意识地用筷子搅拌着,搅了一会儿就顺手把它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梅子吃惊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我被她的叫声惊醒,才发现自己的一切行为全在无意识之中。

反正也没有胃口,我索性不吃了。烦躁地走上阳台,呆呆地望天。

这是个明朗的日子,天空如洗,一碧万顷。往日里,每当这样的时刻我都会驾着我的凤凰单车逍遥自在地穿行在一条又一条的乡间小路上,让自己陶醉在田园风光里。没有闲暇的时刻也一定会站在阳台上仰望着朵朵天涯流云,让思绪跟着它在晴空里尽情地飞扬。

而今天不知是什么搅乱了心绪,整个下午都没有缘由地六神无主。书架上的书拿下来随手翻了几下又重新插进去;点着的香烟抽几口便掐灭扔进烟灰缸里;从暖壶里倒出的开水一口没喝却随即倒入鱼缸......不可抑制的纷乱情绪最终我让打开家门,在厂区的家属宿舍之间踱来踱去。

只见马路二边三三二二地散落一些人群,蹲着的、站着的、漫步的......人们习惯了在夕阳西下之前享受着这份大自然带来的惬意。突然之间,仿佛一声号令,人们不约而同停下了一切言谈和活动,静静立在原地,目光全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来,面无表情,承接着人们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不屑的、鄙夷的、愤愤的、同情的......当他一步步走近我的时候,呆滞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怯懦起来,躲躲闪闪地迎着我,张着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在我面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这个瞬间我迅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沉沉地叫了一声:“二姐夫!”他稍稍愣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投来感激的一撇,朝我点了点头,又继续走他的路。

这时路边的人们又恢复了往日的常态,指点着,摇着头,叹着气,窃窃私语。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在心里默念着:二姐夫,二姐夫......虽然二姐夫这个称呼从今往后成了一段逝去的历史,然而,仿佛内心深处有一种力量想拼命地抓住那段历史的尾巴,留住那段已经逝去的美丽过往。

我很清楚,不管过往的一切曾经是多么的美好,都在今天彻底结束了。如今的他就是一个倒霉透顶的男人!就像一只落水狗一样,被人们铺天盖地的舆论洪流淹没了。从此他将无法抬起头堂堂正正地做人,无法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阳光之下。善良的人们大多是无法接受这种不道德的遗弃行为的——因为就在今天这个狗日的东西他彻彻底底抛弃了我的二姐,刚才正是他和二姐办理完了离婚手续回家经过这里。如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看着他那狼狈落魄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应该幸灾乐祸才对,可是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我那无助的二姐此时此刻一定在那再也没有蓝色的天空下独自伤心地流泪,万念俱灰!我想恨他,恨他这个懦夫,这个无耻的男人,可是却又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妈的!”我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骂自己。

此刻我长时间的烦乱心绪一下子平复下来,因为二姐长久以来悬而未决命运从此开始尘埃落定。
曾经,二姐的世界犹如那明朗的晴空一样美丽而浪漫。她是一位厂子弟学校的老师,婚后小夫妻恩恩爱爱。二姐是个勤快的女人,把家里打扫得永远一尘不染,斗室里常有着看似不经意却是极为精心的点缀,到处都洋溢着浪漫和温馨。二姐夫是厂里的技术员,不但是个业务骨干,而且聪明内秀,爱好裁缝,并自学成才。凡是街上流行的新款式,只要用心看上几眼,就能在二姐精心挑选的布料上飞龙舞凤,三下二下裁剪出来。二姐利手利脚的,忙活三二个小时便加工成一件漂亮的新衣,一套与商场厨柜里展示出的时装相差无几的新衣便问世了。二姐姣好的身材配上这些时时翻新着花样时装,让厂里多少的大姑娘小媳妇羡慕嫉妒恨啊!

二姐的家里四季如春。从窗帘到床罩、台布一系列的家纺用品,都是她分别用葱心绿、月光蓝、鹅毛黄、奶油白四种颜色的布料配上七彩的丝线精心绣制出来的,分别代表着美丽的四季。这些用品每换洗一次家里就变换成另一种颜色,犹如变幻的四季。不论人生有多少风雨,这里永远都是温馨的港湾。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雨。这首幸福生活进行曲从我的大姐骤然离世的那个下午开始变调了,那么强势地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暑假的一个下午,我的大姐来到二姐家里串门。因为大姐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所以全家人都格外照顾她,和她在一起,二姐更像一位姐姐,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地照料着她的一切。姐妹俩海阔天空亲亲热热地聊了很久,快下班时,二姐去准备晚饭,大姐便漫无目的地在家里家外这儿走走、那儿逛逛。

二姐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刻,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大喊“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笼罩了二姐全身,她慌忙跑出去,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的大姐就躺在残阳下没有了气息,她的身下流了一地的血,和西边的那片如血的残阳融为一体。

我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了聚集在那里的人群,鬼使神差般不顾一切地拨开层层人墙冲进去。在大姐的身旁长跪不起。那个夜晚犹如万箭穿心,我一直跪到东方发亮,才被人们强行拉起来放到床上,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几天后,在我醒来的时候,大姐已经被安葬在公墓里了。

她三十多岁的大好年华就这样在一个瞬间悄然而逝,目击者说亲眼看见她是自己跳楼导致死亡的。大姐的死是不慎,还是轻生,至今都是一个未解之谜。

她的死,使我的负罪感与日俱增。我曾经犯下的罪恶再也没有机会洗涮干净了,今生将何以为人?我跌落到了痛苦的深渊里无力自拔。

从那以后,不远处的渭河日夜奔流的喧哗声就变成了悲伤的呜咽,时时在我的耳边震响着,仿佛在为那个年轻美丽的生命哭泣。
我的家里姐弟三人,我最小。受传统观念的影响,父母重男轻女,尤其是母亲最疼爱我。在那个贫穷的时代,家里有点好吃的,或者什么好东西父母都留给了我,二个姐姐从无怨言。我犹如一颗掌上明珠,是被全家爱着宠着呵护着长大的。

在邻居们的眼里我就像一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派头像极了我的父亲,人们都说我和父亲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说起我的父亲母亲,又是一幕悲剧人生。

他们二家相隔不远,一个村东。一个村西。我的爷爷是个地主,姥爷常在农忙时节在他家打点零工。二人不但是老相识了,还是一对无话不说的挚友呢。爷爷虽然是地主,但他的心一点也不黑。“黑心的地主老财”是红色年代里特有的说法,像刘文采、黄世仁那的黑心地主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几个。爷爷和很多地主一样,穷其一生辛苦劳作置办了几十亩土地,盖了一院像样的房子,本本分分地苦心经营着这份家业。

爷爷的心是黑是红,我的姥爷是最好的见证人。我的姥姥常年卧病在床,家里的日子过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二人交往的熟了,爷爷除了工钱之外,常常无偿援助姥爷。如此久了,二人的交情也越来越深。

解放时,政府搞土改。一眨眼的功夫爷爷就变成了比姥爷还穷的穷光蛋——不但穷其一生置办的土地分给了村里的贫农,还被政府从自家院子赶了出去,住在村里废弃的一个仓库里,而我的姥爷成了他家房子的新主人。

为了报达爷爷多年的相助,为了这份天下掉下来的意外之财姥爷的内心深感不安,十分愧疚。他决定把母亲许配给了我的父亲。

爷爷是个明白人,他知道“黑心地主”要是能娶到一个贫农媳妇,对儿子的前程多么重要。当时正值抗美援朝,他毅然让父亲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把父亲送到朝鲜前线。这样一来,就可以在“黑心地主”的名号上涂上一层红色,避免了更加深重的灾难。

父亲是个读书人,是远近闻名“高富帅”。曾经心比天高,一心想娶一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富家小姐为妻。可是摊上了这个出身,又赶上了运动的风头,婚事只能低调务实了。

虽说母亲没有文化,可模样堪比村里的“小芳”。看着也算入眼,婚事就这样定下了。

简单地举行了婚礼仪式,第二天,父亲就踏上了去朝鲜的列车。几年后,父亲转业到东北一家大型机械厂后,才把母亲接过去,二个人正式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深入生活之后,我的父亲母亲才深刻地体会到了,老辈的人们所传承的门当户对的理念虽不算是哲理却也不无道理。

本来父亲的帅气和全身洋溢着的书卷味已经足以让母亲爱慕并且仰慕了,当看到父亲着一身发旧的军装英姿飒爽地站在自己面前时,这个如意郎君则令母亲神魂颠倒。那个年代只要是退伍军人,那个响亮的称号就已经光芒四射了。可以说,她是在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爱着父亲的。

对于父亲的一言一行母亲都俯首帖耳,严格遵循。然而,她的一举一动总是不能尽父亲的心意。父母的爱情就这样被平淡日子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浸蚀得千疮百孔。

父亲特别爱清洁,一年四季都穿着雪白的衬衫,这个习惯他的一生始终如一地保持着。母亲为他清洗的衬衣不是领子不够干净,就是晾得不够平整,为此父亲不得不自己亲力亲为。每天都要换洗,用清水漂洗之后从不拧干。从水里捞出之后,用双手抻了又抻,才小心地挂在晾衣杆上自行晾干。

后来父母从东北的那个企业调动工作到了西北一个二线城市的三线工厂,父亲洁白的衬衣在生活简朴的年代和地域里,成了诺大的家属区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直到旧的不能再穿,领子依然洁净无比。

而让父亲不能忍受的是母亲与生俱来的小家子气。母亲把日常精打细算节余的零钱用一个破旧的方巾包了一层又一层,还时不时地想起来打开看看。再一层一层包裹得严严实实,再时不时打开看看。如此举动无数次地循环往复着,百无厌倦。

父母在厂里是双职工,父亲又是车间主任,家里的收入足以让全家衣食无忧。可是家里的床单被子用破了,母亲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就是不舍得换新的。好不容易想通了买回一块新被面,却把它锁在箱子里,想起来打开看看再锁进去,二、三年,甚至更久也不更换。父亲问急了她便拿一个充足的理由说是留着给我娶媳妇时再用。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会用不屑的目光盯着母亲,以这种方式告诉她:把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留给我?我会把它扔出去!

尤其气人的是几个月难得吃一顿饺子,本来全家人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喜气洋洋。可是母亲竟然算计的斤两分明,除了我以外别人只能吃个半饱。弄得家里怨声四起,而我则一点也不领情。

另一个让父亲无法忍受的就是母亲的愚昧无知。记得改革开放初期,有些商品开始涨价。有一段时间人们纷纷议论着邮票和一些日用品马就要涨价了,母亲竟然上街买回来厚厚的一沓邮票。她兴冲冲地告诉父亲这下好了,我们能用很久呢。

天啊!这么简单的数学问题她竟然算不过来,当邮票涨到一毛钱时,八分钱的邮票还能发出信吗?

她总是别出心裁,办些让我们哭笑不得的事情来。

记得在刚开始办理身份证时,有一次几个邻居站在走廊上聊天。说是工厂对面的那个生产队这次人口普查查出了二百多个黑人呢。母亲吃惊地问道:“我经常路过那里,怎么一个也没看见啊?!”她的话引起了大家一阵哄然大笑。

父亲正好路过那里,和邻居们客气地打了招呼。之后默默地看了母亲一眼,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眼里鄙夷的目光。

父亲和母亲的生命轨迹就像是二条无限延长的平行线,虽然近在咫尺却永远不能相交。久而久之,到了知天命年纪的父亲知了天命,也认了天命。母亲的行为由她去吧,他知道改变一个人比愚公移山还难。

那个时候我的大姐二姐也相继出嫁了,因为都在一个企业工作,老公也是本厂职工,她们的小家也都在家属区的另一个地方。家里只剩下父母和我一起生活。
就在父亲知天命也认天命一心一意清清静静过日子的时候,家里的唇枪舌剑减少了许多,而-母亲却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了。

她常常独自一人神神道道地自言自语,偶尔会在大家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夺去某一个人的饭碗,说吃这么多粮食都不够了,下顿再吃。并且牢牢守在灶台旁边,不许任何人接近那里。有时则相反,大家吃饱饭要收拾碗筷时,她莫名其妙地盛来满满一碗饭,强行某个人一定要吃下去,说不然会饿死的,外头很多人都饿死了。

她在吃饭时一口还没有咽下去,就吞进了第二口,噎得眼泪鼻涕直流,唾沫星子混合着嘴里的饭粒喷一桌子。如果谁让她慢慢吃,她就会破口大骂一通。

有一次父亲车间里的一个同事来家里商量一些事情,家人担心母亲出丑,早早做好饭,吃完后立刻收拾停当。可是客人坐在沙发上谈话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进厨房拿出一个馒头,当着客人的面使劲往嘴里塞,大半个馒头塞进嘴了,却不下咽。直到憋得满脸通红,一下子全部呕了出来。

她各种不可理喻的行为让我们在邻居和家属的居民面前丢尽了脸,待客人走后,长期积压在心中的怒火终于暴发出来,我走上前对着她的小腿狠狠地踹了一脚。只听见她凄惨地大叫一声,就像个孩子一般地嚎啕大哭起来。而我的心中除了厌恶还有一丝快意。

从此以后,家人的所有耐心都消失殆尽,再也没有人克制自己的情绪而放任她的无理。

之后,她在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在家属区里里外外四处游荡。有一天她进门时用手捂着眼睛,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父亲用力掰开她的手一看,只见她的左眼红肿得很厉害,还有一些血迹。问了半天,她才比比划划说清楚,原来下午在河边被玩弹弓的小男孩射中了眼睛。

我们带她去厂里的卫生所包扎了一下,又取了一些消炎止痛之类的药物,随她自己服用。慢慢地,她的眼睛不再疼了,但是却失明了。

我已经记不得是哪一年了,当窗外的鞭炮声在夜空里震响的时刻,母亲突然如梦初醒一般,高兴地欢呼着:“过年了!过年了!”一边喊一边走到衣柜前去翻找自己的新衣服。大半天过去了,终于找到了一件满意的衣服,穿上后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一脸欣喜。我站在一边斜视着她,就在这个小小的瞬间,我吃惊地发现母亲的脸和五官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叫来家人一起看,大家看了半天才发现,她的脸竟然有些变形了。整个面部肌肉和五官都向一个方向歪斜着,怪不得有段日子她的口齿不清楚了。再仔细观察,不仅仅是脸部,她的全身都有些倾斜,包括走路的姿势。

并非关爱,出于良知,我带着她到附近几个医院作了检查,但是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她得了什么病,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有什么治疗方法。

久而久之,母亲的情形越来越重,整个脸部都变了形,再没有人能够听懂她说的话,走路的样子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家人都忙于工作,或者说家人根本不屑再过多地关注她。她成了家里,确切地说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多余的人。

一天,我的大姐带着孩子回家。母亲亲热地招呼着小外孙,那只手哆嗦着去摸外孙的脸,一不小心碰到了孩子的眼睛,孩子疼得大哭起来。大姐愤怒地对着母亲大吼道:“你眼瞎啊!”,母亲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似地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很落寞地离开了外孙。独自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往日里母亲出去游荡不管多晚,都要回家过夜。可是有一天母亲一直没有回来,我和父亲第二天早上准备上班时才发现她的床铺空荡荡的,觉得不太对劲。于是我们各自和单位打了招呼四处寻找,在渭河边的草丛里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眼光里流露出的是深深的幽怨。渭河水小声地呜咽着,为母亲致哀。

不知道出于愧疚,或许毕竟血脉相连,我的心仿佛被一根针狠狠地刺痛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母亲去世后,家里从此再也没有了她的烦扰,但全家人的心里却并不轻松。尽管没有人明示过什么,其中的原因各自都心照不喧。

我们选择了一张母亲生病之前的一幅照片挂在家里醒目的位置,她丰满的嘴唇和明亮的眼睛看上去风韵犹存,并且流露出几分“小芳”般的纯朴。这幅照片常常使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回想着生命之初曾经那么的美丽而神圣,而我却玷污了它的尊严。为此我常常痛苦地自责,但是已全然没有了任何意义。

我时常去擦拭上面的尘土,让镜面始终保持明亮干净。照片下面总是摆放着各种供品,大多是母亲生前喜欢的东西。我深知,自己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对母亲的祭典,不如说是良心的忏悔。

母亲去世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了,二个姐姐会经常回家陪伴父亲,我们竭尽全力地照顾着父亲的生活,从不违背他的意愿。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安静而平淡,却也深得其乐。

不知不觉地,大姐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因为企业破产了,很多职工都出去自谋生路。大姐夫也在其它地方找了一份职业,因为离家稍远一些,每个周末才能回家。虽然大姐在家照顾孩子没有找工作,但是几乎厂里所有人的生活都被打乱了,也许这就是大姐回家减少的原因吧,我们并没有多想什么。

有一次时隔二个多月大姐才回来,久不见倍感亲热。我忙着给大姐包她最喜欢吃的酸菜馅饺子,因为和面占着手,就吩咐大姐帮我把粉条泡上。好像是她没有找到,问我放在哪里。但是她的话我没有听清,便一连问道:“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奇怪的是房间却再也没有了动静,我对着她再次喊道:“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还是没有声音。我走进房间看个究竟,却看到大姐双手捂着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突然之间有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顿时笼罩了我的全身。我跑过去用力拉开大姐的手,双手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天啊!母亲的病再次在大姐的身上降临了!她的脸部肌肉和五官已经开始歪斜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很久以来积淤在心里对母亲的负罪感在这一刻如同山洪暴发一般倾泻出来,我们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听到有人敲门时我们才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沉默下来。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通宵失眠。最终决定尽自己的全力为大姐治病,照顾好她的生活起居。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减少她对大姐夫的拖累,因为我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现实啊!为什么如此残酷?

凭心而论,对于大姐的病大姐夫做到了仁至义尽。

为了带着大姐去北京、上海等各大医院求医的事,他和我争了很久。我以他的工作不能丢下为由坚决拒绝了他。理由是我和父亲一起开了一家修车铺,就是我走了还有父亲在那里顶着,还是可以抽身的。

这期间,只要二姐能帮上手的事,她一定会尽力而为。为了大姐的健康,我们全家人结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统一战线,不辞劳苦地到处奔波。结果那些大医院的诊断和母亲去过的附近的小医院一样,也没有定论。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大姐,让她的生命质量高一些,再高一些。
我的大姐是个温和的小女人,从记事起,她的脸上就挂着永不消失的微笑。她和姐夫恩恩爱爱,多年来一直受到姐夫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姐夫家里家外面面俱到,生怕照顾不周让大姐受一点委屈。结婚十多年来,二人从来没有红过脸。在我们的家属区,这样的模范夫妻非他们莫属了。

大姐生病以后,姐夫也在尽力照顾她。只是因为工作单位远了,有些力不从心。因为母亲的经历铭刻在心吧,她在生病之后开始学习自立。很多家务都比原来做得更好了,尽量不让姐夫操心。不管当初的爱有多深,而内心深处她也暗藏着一份恐惧!

无论全家人有多么努力,无论我们多么真诚地乞求上苍,大姐的病还是不可逆转地日益加重。此后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有些勉强了,而且有意无意地跟我们秀起夫妻的恩爱。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每个人都变得很敏感。我敏感地看到,她刚在我们面前秀完恩爱,就会转过身去不经意地擦一下眼睛;时常在我们的谈话中断的空档发呆;在周末时目光里满含着的期待......

每次见到大姐夫,他对大姐的关爱都一如既往,但偶尔背过身去流露的些许不耐烦总会在一瞬间被我犀利的目光捕捉到。我清楚地知道,这都是人性的使然。可是人性啊,人性......

我在问谁?是大姐夫还是自己?我有什么资格问这个问题?我这个罪人!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终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大家意想不到也不愿意看到的事——大姐在出去散步时迷失了回家的路。在她无助地站在路边哭泣时,一位路人看到了将她送到了家属区,厂里的一个熟识的工人把她领到了我的面前。

这件事就像一个摆脱不掉的鬼影死死地缠在家里每一个人身上,从此之后大姐的脸上就再也难以看到她作秀般微笑的模样了。并且变得胆小怕事,不经意见一个小小的声响都吓得她打哆嗦。很多事件逐渐地被她遗忘了,唯有每个周末时她一定不会忘记给姐夫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的生活料理得很好,告诉他不用回来,好好保重自己。

姐夫的工作也似乎比原来忙了一些,大姐这样他也就放心了。理所当然并且不露痕迹地减少了回家的次数。

大姐一次次地嘱咐姐夫推迟回家的日期,与其说是心疼丈夫,在我看来更像是在推迟一场命运对自己的终审判决。

不久后就发生了那个蹊跷的跳楼事件,我想这其中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

大姐走了。和母亲相比她是幸福的,在她患病的日子从来没有受到过母亲那样的冷落,丈夫也始终如一地爱着自己,虽然最终的爱情越来越远地在她生活的天空飘忽着。

为此,我从内心深处感谢我的大姐夫。尽管在我内心更深的处所,对他回家越来越少的行为耿耿于怀。心中的一声音不时地提醒着我:你也配吗???
大姐的死像一个幽灵一般将她的生命气息在我们家里漫延着,最终锁定了我的二姐。

或许是麻木了吧,我的心已不会再像当初那么疼痛。我把自己当成了家里的一座山,我知道自己不合格,可是这一切能有谁来替我承担呢?我别无选择。

今生我最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妻梅子,在一场场磨难中,坚不和移地用她柔弱的肩膀和我站在一起迎接人生的风雨。

说起梅子,我的愧疚之情无以言表,如果真的有来世我发誓还要和她做夫妻。

虽说我和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初因为母亲的缘故全然没有父亲当年的风光,知道家里情形的女孩都不愿意嫁给我。老大不小时经人介绍,遇到了离我家不远也不近的梅子。第一次见面没有感觉也没抱希望,我相信世间的一切早已由上天注定,是成是败随它去吧。

说实话,梅子不是我梦中的女人,虽然如今我早已不再有梦。模样平常的如同大海的一滴水,融进去就再也找不到了,身材矮小还偏胖一些,少了几分年轻女孩特有的妩媚,多了一些居家女子的烟火味道。

意外的是梅子竟然没有嫌弃我的家境,并且不顾家里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至今我也说不清楚对她有没有爱情,但永远怀有发自肺腑的感恩。

因为她的工作单位离家稍远一些,每到周末才能回家。每次回来都尽力操持家务,照顾我的母亲,我的大姐,我的父亲还有我,而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来都无怨无悔。这些年如果没有她的鼎力支撑,我不知道这条艰难无比的路,自己能够走多远。

如果以命运的好坏来衡量,二姐的命远远没有大姐那么好。

她生病不久,二姐夫的冷漠就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他的行为让我愤怒,却无可指责。我知道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个阴暗的角落,当这一抹阴暗远离阳光的时候就会暴露无遗,这是人性的弱点。

我在尽力照顾二姐的同时,还极力讨好着二姐夫,努力让他的耐心持久一点儿。在他的面前,我和我的家人以及我的二姐都对他恭顺有加。在他高大的身躯面前,我们是那样的卑微而渺小。为此,我和梅子深深地担忧着二姐的一切。

当我的二姐再度将生命的重负抛掷到家人的肩上时,我的梅子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辞去了自己的工作,告别了二地分居的生活,和我一起照顾我的二姐。我们有一个共同目标,就是努力不让二姐步大姐的后尘。

辞职后梅子把大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照顾二姐的身上。她每天去二姐的家里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为她的全家准备好一日三餐。最为重视的是她家的晚饭,每天都赶在二姐夫到家之前准备好一切,二姐夫一进门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尽管二姐夫用他那毫无表情的表情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们只当没有看见。

每当大家围坐在一起享用晚餐时,二姐夫俨然以家长的身份坐在最舒适的位置上大吃二喝,并且从来不苟言笑,家里的每个人都谨小慎微,生怕稍有不适会惹起他的厌烦。

如果二姐在餐间不小心流出口水时,二姐夫先是投去厌恶的一瞥直接端走他最喜欢吃的菜肴,起身独自坐在沙发上再接着吃饭。虽然这个动作二姐佯装没有看见继续自顾自吃着饭,但是我们分明可以看见二姐的目光在那一个瞬间暗淡下来。

渐渐地有时候我们做好饭左等右等,也不见二姐夫的身影。无奈把电话打到他的父母那里,才知道他那里早已吃饱了饭。我们心里清楚地知道,他的行踪没有必要向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作汇报,只好开始吃那些放凉后又热好的饭菜。这样的时刻二姐都推说不饿,坚决不吃。虽然我们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但是面对二姐空洞的目光,每一口饭都那么难以下咽。

有时候二姐夫进门后在家里环顾一遍后便皱起眉头,便大声叫着儿子的名字说:“走,我们今天去奶奶家吃饭吧。”而其余的人就像都不存在似的,看也不看一眼,就带着孩子径直出门。尽管我们想不出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我们知道一定是有什么让他不如意了。

当诸如此类的事情越来越多地发生之后,梅子就张罗着和我商量把二姐接到家里来照顾,这样一来,方便照顾她的同时,也减少了对二姐夫的打扰。我们希望用这样的方式为二姐保存一个完整的家。

当我们做好了种种准备后去和二姐商量时,她竟然用十分陌生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半天不说一句话。许久许久,她流着眼泪暴发出了一句惊雷似的呐喊:“我不!”

我愣在那里思索良久,终于明白了,她要永远在这里守护着自己曾经的梦想与爱情......

我和梅子走过去,各自拉着二姐手安慰她说:“我们也就是随便说说,日子当然是依你的心思过。”二姐望着窗外的天空久久不语,仿佛我们和她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

本以为日子还会像以往一样循环往复,平静如初。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去看望二姐时竟然出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二姐夫拿走了他所有的生活用品,带着孩子住进了他父母的家里。其实这一天我们早就意料到了,只是不愿意深想,只是以为它还遥远,没想到它竟然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弄得我们措手不及。

……

虽然二姐最终不得不面对现实,同意离婚。与此同时,她的精神生命也随之结束。

以后的日子,我和梅子多次婉转地劝慰二姐回家来住,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不置可否。也许她将以这样的方式与爱情的坟墓共存亡……



本期出刊编辑: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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