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草棒炯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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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江莲子

一放暑假,母亲就送我回外婆家住几天。一大早坐长途汽车赶到高密,再从高密上火车。火车都是绿铁皮,“ 哐切哐切”慢性子,买站票的人多,过道里到处是人。躺在座位底下睡觉的人,从过道旁的空隙里伸出来两只脚。和母亲就地挤个地方坐下,累了就站起来活络一下筋骨,五个小时的路程以及这样的坐姿,我只能和周围横七竖八的人们一起昏昏欲睡。

坐母亲厂子那辆敞篷大货车回去的那次,就自在得多。除去堆积的货物,后车厢剩余的空间对我们母女来说已经绰绰有余。刚刚被母亲拽着胳膊父亲托着屁股送上来的时候,我的朝天辫还神气地支愣着,新鲜劲儿正足,舞扎着双手,满脸生动地和大人们挥手告别。还不到诸城,太阳慢慢毒辣起来,风一直没遮没拦地吹着,像一双不安分的手,不停地胡拉着我和母亲的头发。母亲的短发可笑地左右摇摆,我的小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 ,一头鬈发蓬乱地飞舞着。我躲进篷布底下,觉得憋闷又钻了出来,索性就和母亲一起坐着,看路边一闪而过的风景。

就在那个盛夏,我第一次长久地注视着一丛野生的蒲草。路边那处小水泊静静地倒映着天光,那丛蒲草高举着几杆红褐色的蒲草棒,向路过的大卡车后斗里载着的我的蓬头垢面的童年举手示意。

我惊奇地盯着蒲草举起的那一截截蜡烛一样的蒲棒。蒲草自由又寂寞的样子,心中一团火燃成蒲草棒炯炯的样子,和所有安身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里的草木,正如童年的我和母亲历经颠簸去奔赴的、和在家里期待我们奔赴的外婆的愿望,都散发着微弱的光,微弱到卑微。

大货车渐渐驶离那个小水泊,蒲草远离视线,我也在逐渐失去新意的风景里慢慢滑入昏睡的沼泽地,深一脚,浅一脚地,醒来,又睡过去。等到下了车向外婆家走的时候,我一直在努力回忆:刚刚看到的那丛水草中间到底有没有一截红褐色的蒲棒?

北方多丘陵山区,多旱地,地基结实,低洼处蓄天水,久了就是水塘,鸭鹅浮水的场景还算寻常,房前开塘养荷的却不多,更不会特意种植蒲草,有也是塘边怯怯的一小丛。倒是野地水泊里更多见到,细高翠绿的叶子,君子偏安一隅的样子,从此不问世事,任由几只“水扁担虫”一个箭步跳过去,再跳过去,踩碎水面的寂静。

六月间,每到暮色即将四合,蒲草棒像烛火一样被高举着,映红一小截倒影,照亮着脚下的一方小天地。八月光景,就有人去野地里寻了蒲草来割,挑选了上乘的来编制蓑衣。蒲草生就光滑油亮的身子,习水性,懂得避水的咒语,编成蓑衣,风雨也奈何不得。蒲草坚韧如丝,编一层,留下一节流苏,再起头编一层,再留下一节流苏,鱼鳞一样次第编织下来,及膝长短,领口束紧,肩部轻合,下摆略阔,和斗笠基本取了一个趋势。



父亲就有这样一件蓑衣,平常就挂在家里水缸旁边的墙上。夏天闷热雨急,寻常的胶皮雨衣极易捂热生潮,粘粘糊糊地不干爽,父亲便去大集上置办了斗笠蓑衣。

每天早上,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早起晨练的习惯他坚持了几十年,只有遇上这种电闪雷鸣的天气,父亲才会改变计划。

他挽起裤脚,脚蹬塑料凉鞋,戴上斗笠,又披上那件蓑衣,父亲的体积一下子膨胀出一倍。

父亲推开家门,一股清凉的风含着水气扑面而来。 “外边的雨真大啊!”,父亲一头扎进风雨里。一层压一层的流苏在风里翻转着,雨点稀里哗啦打下来,蓑衣上响起细碎欢快的声音。

那个庞大的身影径直去了食堂的方向。

当我们再一次被推门的声音惊醒的时候,父亲摘下斗笠,解开项下的结扣,随手把蓑衣挂在水缸旁边的那个钉子上,挽起的裤腿湿了半截。

油条稀饭在桌子上微微冒着热气。

雨水顺着蓑衣的流苏“嘀嗒嘀嗒”落下,倏忽不见了踪影。

夏夜乘凉的时候,这蓑衣也是派得上用场的。去大操场之前,院子里的女人们互相招呼着同去,大操场上开阔,没有杂草,清风来去自由,蚊子站不住脚。母亲总是顺手摘下那件蓑衣,到了大操场中间,双手抓住领口一抖,再随它落下,大蓑衣打开了怀抱,任由那些肉滚滚的小身子在自己怀里打滚儿。母亲再间隔抬手呼扇几下大蒲扇,细皮嫩肉的娃们大多会免去蚊子叮咬之苦。蒲草轻柔干爽,不粘身,躺一会儿就消了汗,满天的星星也像是跑出来消暑的样子 ,虽听不见喧哗,竟也能看出几分热闹。

教室里的灯光远远地投在河面上,附近村子里的灯光稀落暗淡,天色已经慢慢滑入黑夜的湖心,微微荡漾的夏夜混杂了杨树、柳树、松树、合欢树的清香。

而身下的蓑衣也似乎记起了水波一圈一圈荡过来的晕眩,慢慢摇晃起身子,我躺在这个有着父亲的体温和蒲草清香的怀抱里,竟然也觉得晕眩了,慢慢合上疲惫的眼睛。

这蓑衣,它一定醒着,它一定记住了星空,树影,风雨,电闪雷鸣,记住了父亲的味道。



直到有一天,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回家的时候选择了从男生宿舍前穿过去,正巧遇到几个男生领了熏蚊子的草绳子回来。那时候学生宿舍是大通铺,夏天驱蚊虫,就在大房子中间点燃这些草绳,艾蒿七里香拧在一起,烟熏火燎那么十几分钟,蚊虫们不堪熏燎,捂着鼻子纷纷逃窜,人类关门闭户,睡觉大吉。我第一次看到驱蚊绳子里,赫然挺立着几杆蒲草棒,棕褐色,干枯的样子。学生抽出来一根,递给我。我曾经远远凝视的蒲草棒,终于就在眼前了,我的指尖神经末梢真实地触摸到蒲草棒的绒毛,心里就要幸福地尖叫出来:原来它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臆想出来的。

记忆里模模糊糊有印象,因为不真切继而怀疑其真实性的经历,之后还发生过几次。

有一次是在五年级,我刚刚读到《收获》登载的老舍的《鼓书艺人》,那段时间正赶上搬家,一家人像蚂蚁一样把一应物件从后排的小平房搬到前排的大平房。搬来的东西堆着房子中间,父母和哥哥们忙着支床安置家具,我一个人蜷曲在杂乱的被子里抱着那本厚厚的《收获》,读得昏天昏地……被摇醒的时候,我一脸茫然地看着父亲眉宇间的焦急,灯亮起来了,门外的天已经黑透了。父母说一家人到处找我,都急死了。我四下找滑落在一旁的书,翻着找刚刚读到的那节,秀姑受辱的那节是真的吗?

父母退休后就搬来和我们同住。有次随手翻看父亲做笔记的薄子,手工制作的工艺唤起我记忆深处父亲亲手缝制薄子的场景,作废的油印卷子对折,8开对折成16开,两个大夹子固定好一厘米左右厚的一摞,封皮也是废物利用,晒图纸的下脚料,靛青色,颜色内敛朴素且挺括,做封皮封底最合适,一切准备停当,父亲用锥子在簿子的左侧开出四个装订眼,再用中粗的白棉线在四个眼中穿花绕匝,一圈后返回,父亲的线装簿子就做好了。父亲也给我做薄子,还多一道工序,平时见到人家丢弃的画报,父亲会剪下里面好看的图片,给我做的薄子,还多一工序:再贴一副或兰或菊或竹或梅的图片在簿子的中上方,一本平常的手制簿子立刻就添了一股女孩子的味道。

记得我的第一篇日记就写在这样的簿子里。打好方格的硬纸板垫在白纸底下,我大致这样写道:今天,跟爸爸到办公室写作业,写完一张大仿,爸爸的红笔画出了五个quan。后来,我就去看春季运动会了。

至于我什么时候学会的识字,记忆里也是追溯不到源头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父亲正在为牙牙学语的虎虎制作识字卡,一道闪电亮起的感觉,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用纸壳板子裁了识字卡的,手掌大小,毛笔一笔一划写上“天、地、日、月”,然后变戏法一样一张一张掏出来,我读出一个,父亲就换一张。爷俩这样玩着玩着,不到上学,连猜带蒙我自己就能看小人书了。再大些,放学回家就会看到桌头上摆着父亲给我订的《少年报》,后来更新到《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每次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崭新硬挺的书,我总是两眼放光,一头扎进书里,谁叫也听不见了。到了初中,我有空就会找父亲的《小小说》、《收获》、《十月》来看,似懂非懂的年纪,多是囫囵吞枣,似乎是更喜欢和父亲同读一本书的感觉,像长不大的孩子,满心欢喜地被父亲的大手牵着,信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像纹身一样,文字慢慢渗透到灵魂的深处。

今天突然想起蒲草棒炯炯挺立于蒲草之间的场景。连同父亲穿着蓑衣风雨里来去的场景一同想起。冥冥中蓑衣和蒲草棒便有了亲情一样的归类。蓑衣包裹着父亲的身体,满心欢喜去迎接每一场风雨,在每一场电闪雷鸣里回忆着自由的畅快,回忆着小草鱼、蛙鸣、静静地倒映着天光的小水塘,所有旧时光的味道。那时它还是一丛青翠的蒲草,一丛被蒲草棒点亮的蒲草。

如今我也有足够多的岁月用来回望了,远些,再远些也不怕,那里到处都是父亲的身影。我还有足够多的岁月来远望,远些,再远些,也不怕,有了文字的陪伴,似乎我也掌起了这样的蒲草棒,望一眼渐渐压过来的暮色,稳稳地前行。
作 者 简 介:


江莲子,本名姜华,公务人员,70年生人,山东青岛人,支边后代,自小在五莲长大,现居济南,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有诗作发表。
-- 谢 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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