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身铭体” 专栏之七 走路上了瘾

 

渴望走路的身体,感觉很奇妙,我发现,我爱上了自己那轻快迈步的身体;从那徒步时被阳光拉长的身影,看见我铭印在路途中,而路途也铭印了我。...



转载自 “众妙之门” 网站之 “溯身铭体” 专栏

原文地址:http://www.doorsofspirit.com/main/index.aspx



走路上了瘾

文/ 吴文翠[台湾]

梵体剧场艺术总监

渴望走路的身体,感觉很奇妙,我发现,我爱上了自己那轻快迈步的身体;

从那徒步时被阳光拉长的身影,看见我铭印在路途中,而路途也铭印了我。

走.走..走...走入非日常的奇妙境界

走路,步行于大地之上,让人有一种踏实的存在感,彷彿亘古以来,就是以如长鞭拍地的双腿、生长于天地间的移动之树!不过,这种感觉,必须是长时间一步一脚印行进于大地之上,方可得。无法虚拟,不能「偷吃步」,更没有魔法。

如果你的身体已经对于步行有经验、有能力,那么,长时长程步行之后,即使没有魔法,你的身体也能够达到「某种状态」——可能是有点high,也可能恍惚出神似与天地合一。

这不是魔法,所以你的肉体仍存在天地之间,没有消失,那持续移动着的时刻,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就在当下这一刻,一种非日常的奇妙境界。你是你同时你又不是你。

所谓的长时间,可能是一小时,三小时,或甚至十小时以上。最好是持续前进,而不是走走停停,即使休息,也只是数分钟的暂歇。因为身体必须持续移动一长段时间之后,状态才会渐渐深入改变。如果能度过肉体劳累的适应期,累积经验与能力,那么即有机会品味长程徒步的奥妙,这种奥妙,甚至,只能体会,无法言传。

而且,走路,最好一个人走。

自己一个人走路,也许孤独,但并不悲哀。孤独有很多种,这一种是创造性的、启发式的孤独,甚至是一种让人觉得「享受」的孤独。当因为沈浸于这种孤独之中,而得到豁然开朗的珍贵体验时,行者会感谢有机会走这么长的路,来得以进入这种创造性的孤独,终至,得到一种生命的出口。

走路,可以走出很多故事

我们可以从洗涤心灵的层面来谈走路,当然,更可以从身体健康的层面来谈走路。例如,脚跟踏地行走,有助于钙质稳定沈淀于骨头之中以避免骨质疏松症,而在跑步机上行走却无此效果;也听过不少得癌者日日徒步,幸而找回健康......等等。

也许你会以为我之所以走路上了瘾,是因为健身风气所致,但事实上却完全跟那无关。走路之于我,是一种机缘。

我因缘际会地由两个不同角度切入长程徒步的世界。度过长程徒步初期的艰难疼痛、渐至游刃有余、直至甘之如饴,慢慢咀嚼享受箇中滋味,而今,我已是个走路上了瘾的人。

第一个机缘是表演训练。

1988年起我参加了优剧场「溯计划」,当时我们做了很多从一地移动到另一地的训练:一人接一人地跟随着leader徒步前进,或疾行,或慢走。短则数小时,只在某一特定地点活动;长则须移动数天数夜,由一个城镇移动到另一个城镇。(注1)

第二个机缘是徒步进香。

也是由于优剧场「溯计划」的因缘,1990年时我首度参加了苗栗县通霄镇的白沙屯妈祖徒步进香仪式。

徒步进香可能是长程徒步中感觉最幸福的一种,因为你可以放松地把自己交给代表妈祖的神轿——超越身与意的带领者——跟着妈祖走,不须分心于行程食宿问题,随着进香队伍,祂停,你就停;祂走,你就走。是把自己放空,也必须完全打破个人行动的日常惯性,由神意完全主导路线与停驾时间地点的白沙屯妈祖徒步进香,对徒步者的身心惯性是非常大的考验,也将获得非常丰富的经验。

我的经验是度过最初三年的适应期之后,学得如何在长程徒步中安放身心,找到长时程走路的诀窍,往后,就是享受期了。甚至进香结束回到一般生活,还会不适应日常生活并且想念进香呢!会想念那种身体极累但精神却安静清明的长程徒步状态。

有一年我进香结束回到台北后,气感通身的现象,还留在身体里一星期左右,待在屋里都明显地感觉到那气感具体地通达到天花板,甚至冲出天花板。这样的描述不是怪力乱神,而是长程徒步之后所出现的身体现象。

长程徒步,安放身心

从白沙屯拱天宫至北港朝天宫来回大约四百公里,可能走八天或九天或十天,甚至十一天,路程与时间并不一定,每年农历12月15日掷筊,由妈祖决定隔年春天的进香香期。所以即使年年参加,也觉得是不同旅程的探索,多年来我累积了一些走路的心得,乐于跟大家分享——

虽然走路并无所谓的标准技巧,但因为是长程徒步,若没有一些基本概念,路还是很难走得长。譬如,脚跟先着地,勿脚尖先着地;抬大腿,勿只动小腿;意念放松,勿常常边走边聊天;食物饮水最好是量少次数多…等等。若是参加白沙屯妈祖徒步进香,因为时间与速度无法由个人决定,徒步条件较具挑战,甚至得利用一些技巧来走,譬如,提肛,松胯,收敛丹田,意念往前投射,保持步伐稳定,若须加快速度时勿加大步伐而是加快跨步频率……等等。

我个人还练习了好多一般走路不见得须用上的方法,譬如,重心如何安放,意识放在不同部位以助提气,十指微弯以助敛气,眼神初是聚焦凝视、然后放松远放视野开张……等等,种种技巧都非常宝贵且对持续长程徒步有很大帮助。

温柔对待大地,大地才会温柔反馈

后来更进一步发现,身体徒步技巧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温柔对待大地,大地才会温柔反馈我们——脚板要轻柔触地,脚跟先着、脚尖后起,双腿如软鞭子、脚板如柔云,稳健但轻踏。

如果脚步重重踩地,大地也会重重反弹回来,步行时间一久,大地反弹的冲击力(其实这也是来自我们本身),透过脚板上传全身、震荡,很快地身体就会出现疼痛疲累,身体里能力较弱或曾有旧伤的部位,很快地会被震荡、勾引出来了。

这样的领悟不只与长程徒步有关,也会让人不得不反思,如何对待他人?如何对待世界?如何对待自然?

是的,走路不只是一种运动,也是一种修行,犹如「行禅」。

行者必须培养一种耐操、耐烦的身心状态,不疾不徐,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走在路上,只能靠双腿,无法飞天钻地。面对天地,只能谦虚,走到彷彿走不下去之时,学会了臣服,学会了放下。然后发现原来身心都是潜力无穷的,累到极致举步艰难时,我以为已到体力极限了,但因为神轿还没停驾,随香者也不能停步…,结果我竟然还能继续走上好几个小时,连自己都意外!更意外的是,还达到那奇妙的非日常境界——双脚彷如上了油的轮子,自主行动着,不仅脚底的水泡、某处的疼痛,都不复存在了,而且还通体舒畅、精神通明!

徒步、洗涤、探索、沈淀、发现、面对

更妙的是,长程徒步之时,人好像比较容易「照见自己」,身体的疲惫超越过了之后,心灵反而能更清明地看见——欲念是碍,强求是碍,预期是碍,自以为是是碍…。这般照见,提醒我拿掉这些碍,是以如同修行了!

在被限定的、无法逃避的、也不想逃离的长程徒步旅途中,我看见从自己身上显露出来的人性弱点,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将不时地面对它、工作它、超越它。虽然有些弱点终究可以慢慢超越、修正,但更多的弱点是只能改善、不容易完全剥除的。不过,这样的「游戏」——徒步、洗涤、探索、沈淀、发现、面对——感觉很棒!就好像花时间慢慢地把屋子里每个角落打扫干净的过程,也许不轻松甚至辛苦,但很有成就感,且洗涤清净了的身心,使我在面对日常生活时也是轻盈的。

在长程徒步过程中,不只可沈淀、探索出自己的人性弱点,并且也可产生面对人生的能量,有时候那能量是沈淀后自己长出来的;有时候是徒步途中的「自问自答」渐渐累积出来的信念,所产生的能量。

是的,我常常这样子自问自答,如果说,我有什么「法宝」去面对孤独人生路的话,应该就是从长程徒步中学来的沈淀与自问自答了。在人生很多重要的转折点,靠着这项法宝,我做了一些选择,并且抱持信念面对所选择的路。

学会剥除,而不是添加

我不只喜欢一个人走长长的路,在人生的旅途上,我也选择了一条同伴稀少,终至踽踽独行的路——表演艺术——走得像一个以艺术来修行的香灯脚(注2)。

或者其实应该说是表演艺术「选择」了我,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而我则「选择」了继续走这条路,因为这路上充实快乐的感觉多过不安徬徨,但不意味着一帆风顺,困境或挫折总是适时地出现。所以,靠着徒步、洗涤、探索、沈淀、发现、面对,一路上「自问自答」而产生了信念,这信念对于踽踽独行,非常重要。

当面对要走一般的路或表演艺术的选择时,我自问自答——

问:「这是一条不太能被了解、又辛苦的路,你真的要选择这条路吗?」

答:「可是人生只有一次,只能做一种选择,我不想后悔。不做怎会知道结果呢?」

问:「这条路可能很孤独,你不害怕吗?」

答:「大多数的人生路应该都是孤独的吧。」



当生活无依、三餐难继之时,我自问自答——

问:「衣食无缺但精神苦闷,精神满足但吃不太饱、穿不太暖,你选择哪一种呢?」

答:「我想…应该还是会选择精神满足的那一种,因为我了解自己,无法忍受做不感兴趣、无法满足精神面的事。」

问:「这样,日子不难过吗?」

答:「人生本来就无法完全如意啊!人一天只有24小时、生命走过无法回头,所以,人生有得必有失。当你选择了A路之后,那就享受A路上的优点吶,别抱怨这条路上的缺点,更别遗憾得不到B路上的好处!谦虚一点,日子就不难过了。」



站在十字路口要选择往哪一条路之时,也许觉得难;但选择了以后不论碰到什么状况都能安住心、持续走在这条自己所选择的路上,其实更难。完全在相不相信自己!?耐不耐得住寂寞!?(这不是属于孤独的那种,而属于同一条路上日久渐渐失去新鲜感所产生的困顿无聊,是不甘寂寞的那一种。)

长程徒步让人学会了剥除,而不是添加。我在走路之初,并未想过要学什么,但无形中,却从中学得了「放下欲念的轻松」。

或欲求或苦恼或预期,多一个念头等于多一个「包袱」,持续移动中的身体,比平日的身体更能灵敏地觉察「念头的重量」。

「包袱」太重,是煎熬;「慢速」,是煎熬;「除了动双脚什么都不能做」,对已经习惯效率、习惯按几个键就完成诸事的现代人来说,甚至是折磨吧!但如果心头悬着包袱、未曾放下的走路,只是身体的劳动而已,长时间走路之后的心之澄静,很难发生。

渴望走路的流浪计划

2006年我得到「云门舞集流浪者计划」的奖助,有机会去日本流浪两个月,我选择了徒步,借用日本古道这个场所来进行精神净化之旅。

在日本关东与关西之间的百年古道「中山道」徒步,在京都的古寺与古寺之间徒步,在古都京都与古都宇治之间徒步……。自己决定行程、以自己的速度,每天徒步3~8小时,在山林中,在人群里,见林如不见林,见人如不见人,一切只剩下双腿徒步。

这又是一个全新的经验,不同于表演训练,迥异于徒步进香,没有既定的目标,供你攀登;没有超越身与意的神轿,帮你前导。走不走?犹在你。

我持续地走着,在不熟悉的空气里,在陌生的人群中,找寻一种徒步的节奏,建立体内新的摆动韵律,有时候把五官放出去接收异国的文化风土,有时候把五官收敛进来沈淀属于自己身躯里的种种。

在百年中山古道上,从一个宿点走到另一个宿点,一人的徒步充满起起浮浮的惊叹与挫折,徒步着的双腿、摆动着的身躯是活着的。渴望走路的身体,感觉很奇妙,我发现,我爱上了自己那轻快迈步的身体;从那徒步时被阳光拉长的身影,看见我铭印在路途中,而路途也铭印了我。

在走路这个简单的行动之中,包含着某种深度,当我一程一程地渐渐体会了那种深度,我看世界、看他人、看自己的方式,自然渐渐不同于以往了。不论是以自己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走,或是跟随白沙屯妈祖徒步进香时疾时徐地走,当渐渐集中意志,肉体渐渐贴近心灵,才会发现平日的熙熙攘攘,其实让肉体与心灵分离甚远。那种分离到底多远?有时是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

上了瘾地走在路上,我学习、我受教了,深深觉得人在天地之间只能谦虚、知足。走在有形的路上是如此,人生的路上何尝不也是如此。(注3)

注释:注1:这样的训练从「寻找台湾人的身体」之概念出发,以训练表演者:超越身与意、活在当下、保持身心有机状态。此训练方法受波兰剧场大师Jerzy Grotowski的「贫穷剧场」「客观戏剧」训练法所启发。

注2:香灯脚即徒步进香途中的随香客,拿着进香旗(与神沟通的象征物),提着灯笼(有照明的功能,也有光明的意含),以身体能够自我携带的最朴素方式:双脚走路,来朝圣进香。

注3:本文曾收录于《白沙墩——妈祖徒步进香特刊》2007年第五期。《走.路——给我一条千里步道》吴宁馨主编,2007年11月,左岸文化出版,千里步道筹划中心 http://www.tmitrail.or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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