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后主情怀,宝玉心肠。

 

都是不重江山重情爱的主。...





北宋景观,对长亭晚

文:李劼

(图片来自网络)



一千多年的读词,读成了什么模样。就连王国维都只知“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而不知词至柳永而真正独立,遂与诗比肩而立。

且不说将后主之前的词作归入伶工之词是如何失当,后主词作也并非士大夫之词,而是超越了世俗身份地位、甚至超越了在位抑或亡国之类的悲悯之音。

既然静安先生已经了然“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又何以强加以士大夫之词一说?此说适就永叔、东坡、大晏、小晏、子野、少游诸多词家,惟独不适合定义后主词作,也不适合柳永。

柳永所意味的标高不啻是文学的,更是文化的。就文学而言,柳永乃词史上三座高峰之中最为瞩目的一座,前接李重光,后启李清照。这三位大词家都不能以士大夫概括之,而应以遗世独立的词家观之,伫立于词史。



从后主的身影里,可以照见易安,而柳永词作则与后世的《红楼梦》遥相辉映。倘若说中国式的文艺复兴始自北宋,那么其轨迹的大致标画便是,从柳永到曹雪芹。从审美情趣上说,柳永词作乃是《红楼梦》的一个预告。

柳永者,有宋天下之贾宝玉也潦倒不通世务,愚顽不涉官场;自称白衣卿相,专为红颜唱赞;睥睨浊世,率性而为,羁旅飘泊,浪迹江湖。

普天之下,皆唱其作,有道是:“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歌榭楼台,争相传诵:“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一介庙堂叛逆,官史不认民间认。生性便是士大夫人群中的异类,历代词源词话词论不屑,自有众多姐妹悉心爱戴。贾宝玉只是大观园姐妹们的侍者,柳耆卿乃天底下所有风情女子的知己。

后世的曹雪芹是孤独的,当年的柳耆卿也是孤独的。一个怅然:“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个慨叹:“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红楼梦》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起笔,柳词的气象则是“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抑或“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那个悲金悼玉的故事,在有宋年间叫作“寒蝉凄切”。那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末世景观,源自当年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两者之间在心灵上的默契、在审美上的缘起和承接,历代词论家无知,不奇怪。何以《人间词话》的作者也茫然?当然也不奇怪。

从《山海经》神话起笔的《红楼梦》立意深邃,气象万千,而又洞幽烛微,事无巨细。殊不知,这刚好就是柳词的品质所在,融恢宏和细腻于一炉。

柳词恢宏起来:“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一旦细腻则是:“火云初布。迟迟永日炎暑。浓阴高树。黄鹂叶底,羽毛学整,方调娇语。薰风时渐动,峻阁池塘,芰荷争吐。画梁紫燕,对对衔泥,飞来又去。”

倘若说汉唐之气有曹操、嵇康、陶潜、王勃、刘希夷、李白、李商隐,那么宋明之情则首推柳耆卿。此情可待成追忆,前接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后启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段情愫飘入《红楼梦》里,便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柳永者,后主情怀,宝玉心肠。要是再加一个李清照,便成了宋明之情的四重奏。倘若说,黛玉葬花是李易安的续篇,那么柳永便是后主再世,宝玉预演。在后主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在柳永则是“多情自古伤离别”。

后主悲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柳永无告:“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彼此的相通,不言而喻。



柳永比较幸运的是没有亡国的苦楚,所以,再凄恻也阳光。一首《望海潮》端的是神采飞扬: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全然是唐初王勃《滕王阁序》的青春气息,帅气得不行。

因为是如此的阳光,所以爱得健康。那十首《少年游》犹如十曲爱情咏叹,结尾各异其趣,却又一样的款款情深。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昨夜杯阑,洞房深处,特地快逢迎”,“ 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想得别来,旧家模样,只是翠蛾颦”,“ 绮席阑珊,凤灯明灭,谁是意中人”,“ 试问伊家,阿谁心绪,禁得恁无憀”,“ 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 似恁疏狂,费人拘管,争似不风流”,最后“孤棹烟波,小楼风月,两处一般心”。

真是太莫扎特了。即便是《费加罗的婚礼》,也没有这般丰富多彩。白衣卿相的这声祈祷,绝非虚言:“愿人间天上,暮云朝雨长相见。

也因为如此晴朗的心态,才能将相思写得丝丝入扣。比如:“近来憔悴人惊怪。为别后、相思煞。我前生、负你愁烦债。便苦恁难开解。        良夜永、牵情无计奈。锦被里、余香犹在。怎得依前灯下,恣意怜娇态。”

又如:“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更因为爱得健康,所以再缠绵也纯净。“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 “想佳期、容易成辜负。共人人、同上画楼斟香醑。恨花无主。卧象床犀枕,成何情绪。有时魂梦断,半窗残月,透帘穿户。去年今夜,扇儿搧我,情人何处。”

柳耆卿身边的姐妹们并非村姑村妇,个个能歌善舞,何以那么的争相以情相许?不是耆卿位高权重,也不是耆卿风流倜傥,而是耆卿生性玲珑剔透,明镜无尘。即便细细白描两情相悦的场景,也照样写得一尘不染。此处随手例举一曲《菊花新》,宛如镜湖清澈: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说是温馨,又是清朗,看着缠绵,实乃日常。真正的高雅,其实就是如此地朴实又如此地雍容。由此,也应明了,何以偏偏是柳词,会成为宋明之情的结晶。因为在柳词底下蛰伏着的,是一颗晶莹透亮的童心。



一种稚气,不经意地流露在《红窗迥》里:

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价、忙忙走。

花心偏向蜂儿有。莺共燕、吃他拖逗。蜂儿却入、花里藏身,胡蝶儿、你且退后。

这幅画面像极了《红楼梦》所描绘的大观园里莺儿编柳条、藕官烧纸钱的情景,天真烂漫得令人疼惜。

文学的高度有时就在于经久不变的稚气,亦即老聃所言的婴儿状态。世事洞明者需要返回婴儿状态才能有所了悟,比如苏东坡在前、后《赤壁赋》里的努力。难得有人天生就在这样的状态里,如柳耆卿者。

审美境界的优劣有时就在于心态的健康与否、心气的高低窄阔,而不在于有我无我之类的划分。

王国维的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只是词话意义上的泛泛之论,这种区分在诸如后主、耆卿的词作面前,是不得要领的。王国维论述过李后主、领略过《红楼梦》,但就是看不到柳耆卿之于这两者之间的承上启下之关联。

那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确实颇有晏殊气度;至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是稼轩一时心境;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却绝对不是柳词的全貌。

尽管王国维只是借此借喻词作三层境界,但不知就里者会误以为是在暗示三位词家的高低。词家当然有高低,然柳永之高,为其他诸多词家所不及(具体论说参见拙文《宋词首席大家柳三变》)。

词的境界不在于技巧如何,而在于审美趣味的标高。李后主的悲悯是境界,柳耆卿的情怀同样是境界。这两者的标高犹如古希腊三大悲剧戏剧家一样,只有色泽的区别,无有审美的高下。

真要细究的话,那么只能说无论是后主还是耆卿,他们的词作都毫无疑义地表明了对情爱的执著,以及因为这样的执著不言而喻地意味着的对权杖的不认同。

后主的悲叹,与其说是亡国之音,不如说是在宋太宗淫威之下的囚禁之苦。后主其实并不在乎当不当皇帝,但他极其敏感一个囚徒所遭受的种种屈辱。在后主心目中重要的并不是江山,而是他周围的女人,尤其是他所挚爱的小周后。

倘若后主只是失去了皇位,而他所爱所牵挂的心上人安然无恙,他的感慨不会那么深切。淡淡的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让人读了却痛彻心扉。

在北宋词人当中,能够与李后主天然肝胆相照的,惟柳永而已。都是不重江山重情爱的主。正如李后主不会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雄心,柳耆卿不会在意“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柳子有王勃般的盖世才华,但不为江山折腰,宁可付诸“执手相看泪眼”。柳子的眼界心胸,皆可与王勃比肩,“对潇潇、暮雨洒满天,一番洗清秋”,丝毫不逊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彼此的区别在于,王勃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在柳子却诉诸“未同欢、寸心暗许,欲话别、纤手重携”;王勃的“今晨捧袂,喜托龙门”,到了柳子变换为“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唐人之气,宋人之情,一目了然。王勃道尽“俊采星驰”的初唐气象,柳子写绝“对长亭晚”的宋朝景观。

(上文选自《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理想国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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