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

 

今天早上,他一觉醒来,怎么就生出了与别人打一架的念头呢?这个问题搅得水根怎么也睡不着。...



打架
文、摄影 / 北乔


水根想找人打架的冲动,是在春天的一个早上随着太阳一同升起的。事后,他好好想了想,那个早上的阳光其实与平常的没什么两样。说起来,他打生下来还没和别人真正打过架。打架嘛,得互相动手才行,要不然就不叫打架,而他只能说挨别人揍。他挨揍,是常有的事,可从没有还手的机会。往往是还没出手,就被别人打趴下了。就是有机会还手,他也不敢,拳头没碰到别人,招来的拳脚更多。村里人对许多事都有公道的评说,遇到不平的事,总有人会站起来主持公道。可就是没人替水根撑腰。在他们心中,水根受人欺负是应该的,就像大家伙天天都要下地干活一样,没什么奇怪的。



这个早晨,水根吃完早饭,伸了个懒腰,一下子听到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当他转过身抬头看着阳光时,心里一动,生出了要和谁打一架的念头。这样的欲望先是像小蚂蚁在咬噬他,后来如同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以至于他根本没去想,他为什么要打架,又要与谁打架。

水根的拳头举在桩儿面前,只差一点就戳到桩儿的下巴。水根想用足了劲要让拳头牢牢地定在桩儿面前,可他越用劲,那拳头越抖得厉害。

桩儿长得就跟一根粗木桩一样,在江苏东台县三仓乡,他以蛮力出名,曾经浑身一抖擞就把头牛硬生生地掀倒在地。水根的头发全竖起来,身子挺得再直,个头儿也就到桩儿的肩膀。

和桩儿一比,水根就是根芦柴棒儿。在朱湾村,水根是大家伙儿的出气桶,连小孩子也敢对他吐唾沫。做起农活,水根是把好手,力气也是有的。白天在地里活儿干得再多,晚上在床上照样能收拾女人。水根的女人也有意思。动不动就责怪水根这没本事那没能耐,成天里没什么好脸色给水根。可晚上在床上,水根要收拾她,她从没有拒绝过,而且配合得相当好。好像也只有那一刻,水根才感觉自己是个男人。平日里,水根谁都不敢惹,更是处处躲着桩儿,从不敢与他打照面。他觉得,光是桩儿的那目光就能把他击倒。

桩儿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说不了几句话,替他说话的是他的力气。那天,他家玉米地闯进一头牛,把半人高的玉米糟蹋得不成样子。牛的主人在地头悠闲地抽着烟,就好像自家的牛在荒地里啃草一样。

赶来的桩儿一把揪起那人的衣领,“故意跟我作对啊,快去把牛牵走!”

那人甩了甩手里的绳子,“我把牛鼻子都拉豁了,可这畜生不听我的,我能怎么办,兴许我抽完这根烟,它就自个儿回家了。”

桩儿把那人推倒在地,“你家的牛你得管!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也不气恼,“我管不了了,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桩儿不说话了,跑到牛身边想把牛推走没推动。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抱住牛的脖子一下子就把牛撂到在地,然后拽着牛的两条后腿三下五除二就把牛拖到了玉米地边上的小路上。那人惊得含在嘴里的烟掉了也不知道,那牛好像也被吓得不轻,躺在地上好久不动弹。说来也奇怪,那人再上前拍拍牛,牛就歪歪扭扭地起来,埋着头向家的方向走,显得特别老实的样子。

水根是不会招惹桩儿的,可桩儿时不时还会拿水根出气。水根走在路上,身子晃来晃去,和水中的芦苇差不多。他是想走得昂首挺胸,可总是缺股儿劲。桩儿迎面过来,一把掌拍在水根肩上,水根就轰地倒在地上。有电影队来村里,晒场上那最好的位置是桩儿的,这全村的人都知道。甭管桩儿来不来,那位置都没人敢沾。有一次看电影,桩儿没来,晒场上人又多,只有桩儿那位置空着,而且空着特别大,足足可以坐下三四个人。水根紧贴着边坐下,心想,反正余下的地儿就是三个桩儿也能坐下。就在电影刚开始放时,桩儿来了。他看了一下水根,就把水根连人带板凳端起来往人堆里扔。人们躲开了,水根摔在地上好一会儿不能动弹。

水根能主动这么靠近桩儿,这是桩儿没有想到的。不但离这么近,还举着着手,水根这小子是什么吃什么药了,脑子出毛病了?

桩儿瞟了一下水根瘦巴巴的拳头,“拿什么东西孝敬我了?”

水根咬了咬牙,“你没看出来?我要和你打一架。”

桩儿笑笑,“和我打架,你省省吧,我不和你闹,我还得去晒场搬碌碡呢!”搬碌碡是桩儿每天要做的事,村里人说他是有劲没处使,他说他这是练力气。村里人就想不通了,这桩儿的力气比一头牛都大,还练,他还要练得什么样?

桩儿瞧瞧水根,摇摇头向晒场走去。水根冲着桩儿的后背猛喊,“你真没种,不敢和我打一架。”

桩儿头也没回,“我要真和你动手,那我才没种呢!”

水根跳了起来,“你就是没种,连架都不敢和我打!”



桩儿一只手扬在身后,中指竖得直直的,“我一只手指就能把打趴下,还想和我打架。”桩儿说是这么说,心里头也纳闷,水根这小子一天到晚软乎乎的,一碰到我身子就直发颤,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要和我打架?他不要命了,还是怎么的?我又是怎么了?一拳头把他揍倒不就结了,怎么还和他废这么多话?桩儿很少这么想事。

这天,桩儿搬碌碡有些心不在焉,几次都差点闪着腰。要在以往,他得练一个小时,今天不到半小时,他就恍恍惚惚地回家了。

水根在河边的路上走着,左边是条通向海里的河,河水缓缓地流着,时不时有鱼儿冒出水面,两岸的芦苇把水面染成了一片深绿。右边是一片麦地,绿灿灿的麦苗在微风中慢摇轻晃,水根已经分不清哪是河水哪是麦田。

远处的碧绿中有一个人,这时节没有人下水,那人一定是在麦地里锄草,水根这才找着方向。他径直向那人走去。

其实水根老远就看出那人是恩南,村子里脾气最爆,下手最狠的人。就在前几天,有个人中午从他家门前走过,咳嗽声大了些,把睡午觉的他吵醒了,他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冲出来,劈头盖脸打了人家一顿,那人瘫在地上,他回屋倒头又睡。



恩南是坐过牢的人。在村里,人们这样说恩南,没别的意思,只是强调恩南这人胆有天大,没什么能让他害怕的。他连牢都蹲过,这天下他还能把什么放在眼里。恩南刚回到村子的那几天,还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没法做人。可后来他发现他这牢坐得反而值,村子里的人比以前更让着他。村长也是这样。

恩南犯事,和村长有直接的关系。桩儿力气大,恩南胆大。村长家有条村里最大最凶猛的狗,用村里人私下的话说,这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好在,村长把狗圈在家里,从不让它出门,说是看家护院。苦的是那些非得上村长家说事的人,先得过狗这一关。被拴着的狗可劲儿地咆哮,让去村长家的人能吓丢半个魂。恩南家要为恩南添块宅基地,这事得村长说了算。恩南父亲几次在村里遇到村长提到这事,村长都说,有空到我家细说吧。在外头不说,也不让到村委会去,恩南的父亲这天只好揣着两千块钱硬着头皮上村长家去。人还没到村长家,村长家的狗就乱叫起来。等到狗瞧见了恩南的父亲,叫得更狂。恩南的父亲想这狗要是挣断了链子可怎么得了,想着想着,浑身直哆嗦,裤裆里一阵湿热。

见到了村长,他抖抖乎乎地把我放在桌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村长盯着微微地笑着,也不说话。

他定了定神,“村长,这事就托付您了。”

村长瞧了瞧桌上的钱说:“这只够我们家狗一年的肉钱啊,你那宅基地也得等个年把。”

第二天上午,村里人都下地干活后,恩南拎着一块砖头来到村长家。村长的儿子刚好要出门,“你想做什么?”

恩南说:“我要砸死你家狗。”

村长的儿子当然要护他家的狗,恩南可没客气,先是把村长儿子打了一顿。村长的儿子断了一只胳膊,躺在地上号啕大哭。恩南就在这哭声中把村长家的狗砸死了。

为这,恩南坐了一年的牢。

这一年下来,恩南家的宅基地还是没着落。也就是在恩南回来的第四天,恩南上了村长家要那两千钱要宅基地。

村长的儿子指着他的鼻子,“你个劳改犯,还想在我家撒野。”恩南二话没说,当着村长的面就把村长的儿子捆了起来。

恩南一脚踩在村长儿子身子,“你再敢对我乱叫唤,我就让你和你家的狗一样下场。”说完这话,他踢了村长儿子一脚,旁若无人地走了。当天晚上,村长就上门退了钱,拍着胸脯说半个月内宅基地就批下来。

现在,恩南家的房子已经盖好了。

现在,村里人都说,惹天惹地,不惹恩南就好。

水根也想过,这桩儿和恩南要是撞到了一块儿会怎么样,让他迷糊的是,桩儿和恩南俩人好像是井水不犯河水,不在一块儿,也从不会起纷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水根把脑袋想疼了也没想出个头绪,后来干脆就不想了。

水根迈着小步,每走一步都狠狠地跺地,脚还会用劲地碾来碾去,麦苗一下子就烂成一片,流出浓浓的绿汁。离恩恩南越近,水根的动作越夸张。

“嗨,嗨,你做什么呢?”恩南终于如水根所愿抬起头来,把愤怒的目光扔向水根,“糟蹋我家的麦子,你想死啊?!”

水根昂着下巴,勇敢地接住恩南的目光,腿抬得高高的,重重地落下,身后的麦子全都趴下了,就好像由血肉模糊的尸体铺成了一条长长的小路。恩南举着锄头奔过来,锄头柄在空中乱舞,锄头划出杂乱的寒光。他想,水根这小子今天出毛病了,竟敢当着他的面毁他家的麦子,不过,我这一吓唬,这臭小子指定屁颠颠地逃得远远的。

让他没想到的是,水根不瞧他的锄头,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到了面前,水根把身子拔得更直,“来呀,来呀,打我呀,我就是要找你打一架!”

恩南楞住了,“你,你水根要找我打架?”

水根脚底下不停,“我弄坏你家麦子,你不和我打架?”

恩南搞不清水根到底怎么了,这小子胆没针尖大,今儿个出怪事了。他的目光由愤怒转为困惑,手中的锄头也停在半空中。水根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恩南怎么还不动手?俩人都把不解的目光抛给对方,四周静得只有微风拂过麦子的声音。

是恩南先转身走的。



恩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提着锄头向自己刚才锄草的地儿走去。水根浑身一软坐在地上,那口气叹得和恩南一样的重。叹完了气,他想,这恩南火爆的脾气上哪儿去了?他怎么也叹气呢?在他想来,恩南这样的人是不该叹气的,再说,平日里谁也没见恩南叹过气。

水根实在想不明白恩南为什么要叹气,就起身向晒场走。他以前去晒场都是走刚才那条路,今天他不,他偏从恩南家地里走。他走到恩南身边时,双脚把麦地当成了磨刀石蹭着往前挪。恩南低头锄草,看也没看他,他大声地“哼”了一声。

这一刻,他的体里涌起某种感觉,血管热乎乎的,脚下开始发漂。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他知道这样的感觉,他以前从没尝过。没多大一会儿,伤感又重新占领了他。这平日里常有人欺负我,可今个儿我想找个人打架,怎么就这么难?

水根走远了,恩南看着再也活不成的麦子,气得直咬牙,手上一带劲,锄头柄断成了两截。他心里想的是追上水根把这小子打个生活不能自理,手上倒开始从别的地方起麦子来补被水根损了的麦子。

水根到晒场时,本以为还能遇上桩儿,那他会直接冲上去打,桩儿指定就还手了。这架就能打成。

桩儿不在晒场,晒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堆堆草垛。水根爬上高高的草垛,把手合成喇叭状,大声地叫喊:“我要打架,我要打架!”

这声音尖锐中透着悲愤,在村庄中穿行。在地里干活有耳尖的听到水根的喊声,便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子向晒场张望。水根一见这样,把嗓门扯得更大。地里的人听出是水根,有点诧异,随即就不理会了。这地里的活儿多着呢,不做也没人替他做,再说了,农时不等人啊。

水根的嗓子快冒火了,实在是喊不下去了,就跪在草垛上放声大哭。

自他懂事以来,他没认真地想过要好好做件什么事,也没什么事能让他有强烈的欲望要去做的。今天攒足了劲想和别人打一架,可没人应他。出门时,他还想,动不动就挨打,这出来主动找打,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曾想,他壮着胆向桩儿和恩南挑衅,他们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出人意料地不动手。

水根哭够了,就想下草垛回家。他是想跳下去的,没敢,那还是抓着草一点点滑下去吧。这会儿的水根浑身都软塌塌的,没了早上出门那劲头。他刚滑到草垛边上,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滚了下去,伤没什么伤,不过浑身酸酸痛痛的。



水根这才想起,以前他下草垛都是这样的狼狈相。唉,我这人也就该这么窝囊。水根身上全是碎草和土尘,他才不管呢,他又恢复了以前走路的样子往家里晃动。

这一个上午,水根像是做了场梦。现在梦醒了,不,这样的梦,他已经记不得了。

就在水根滚下草垛时,阿福的屁股刚挨了桩儿好几脚,疼得他觉得那屁股好像已经不在自己身上。

他快到桥中央时,桩儿到了桥头。他蹩在桥栏杆边,等着桩儿先过去。桩儿走到他身边,“哟,还敢我抢路啊,我上桥,你也要上来,和我作对啊?”接下来桩儿连着踹出好几脚,全落在他屁股上。要不是他死死抓住栏杆,早就被踹到河里了。

桩儿走了,阿福倚着桥栏杆直喘粗气。

桩儿走远了,阿福哭得很委屈。

水根离桥不远时,阿福抹干鼻涕眼泪站起来,双手叉腰一脚蹬在桥栏杆上,像个一夫当关的将军。阿福的个头比水根还小,岁数也比水根小好几岁。水根已经有女儿了,他没成家。

水根上了桥,阿福觉得还差点什么,从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来,给我点上!”

水根把身上的口袋掏了个遍,“我没带火!”

阿福一巴掌抡过来,水根眼冒金星。“这下子你有火了吧?”阿福笑得很灿烂,笑着的时候又一巴掌烙在水根脸上。

阿福又在水根的屁股上踢了两脚后,哼着小曲乐颠颠地下了桥。水根用手揩了揩嘴角的血,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回家。



家里没有人,女人下地了,女儿被女人送到娘家去了。农忙时节,水根的女人把女儿送到了婆家,说是这样能省事,腾出时间多做农活。可她原来一年才回趟娘家,现在一个星期就回一次,早上去,晚上回。

水根说:“你现在回娘家比赶集还勤,还不如把女儿放在家里呢。”

女人说:“你说什么,再说,我就呆在娘家不回了!”

这话一出口,水根就不敢张嘴了。

水根进门刚端起一碗水,女人就从从地里进了家,连草帽还没摘下,“你一个上午死哪儿去了?”水根手里的碗一颤,水溅了一手。

女人把草帽扔在墙角,“你以为你是包工头啊,当甩手掌柜。”

水根蹲在门外,“吵什么吵?我想找个人打架。”

女人的嘴角一撇,手上的湿毛巾飞了过来,“你还没被打够啊?”

水根一下子又来了劲,腾地起来拦腰抱起女人,下巴抵住女人脖梗。

“你要死啊,这大白天的,你有力气,多下地干点活儿。”女人身子一扭,就挣脱了。水根的喘气跟不上趟了,又冲上来要抱,女人也不知使了个什么动作,就把他扳倒在地。

水根不起来了,还是躺着自在。

他真想就这样好好地睡上一觉。不过,有一个问题缠住了他:今天早上,他一觉醒来,怎么就生出了与别人打一架的念头呢?这个问题搅得水根怎么也睡不着。

午间的阳光很是灿烂,可怎么也照不进屋里。门外花白一片,水根躺着的地方,阴阴的,他觉着有丝丝凉气像麦芒样钉满了后背,不一会,水根就睡着了,浅浅的呼噜声从屋里飘到屋外,洒进了阳光里。


    关注 北乔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