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银 狐(上)

 

杨子叶,女,七零后,北京工商大学会计学专业毕业,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邢台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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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叶,女,七零后,北京工商大学会计学专业毕业,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邢台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现就职于邢台现代职业学校。主要从事小说、散文创作,有作品发表于《北方文学》《辽河》《散文百家》《视野》等文学期刊,出版有散文集《堕落的思念》,在报刊开设有随笔专栏。

1

一俟月圆,胡郁文就要烦躁,又说不出身上哪儿不舒服;练过功,出了一身的透汗才通泰些。这莫名其妙的月圆!

这次从武夷回去,怎么也得歇个把月。人不服老不行,他是明显地感觉到劳乏了;又想及林氏一个女人家支撑着一大家子,拉扯着三个孩子,胡郁文竟是有了歉疚。船过顺兴码头就算到家了,老管家胡然先自回家报信。桨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五月的月影在江心被划碎了再跑到前面圆满,一波一波地跟定着船,人心就跟着细碎晃动的月影缺了又满,满了又缺的变幻。

进了院门,满院熙熙攘攘的,仆妇们在张罗着饭食,前厅里林氏早已领着三个孩子候在那里了,大小姐银环亲亲热热扑上来,揪揪爹的胡子,攀着脖子往怀里钻,林氏笑说:快出门子的大姑娘了,还没个分寸。胡老爷慈爱地捋着银环柔顺的长发,过问近日里有没有再喝些汤药的寒暖话,这边林氏把胡麒胡麟兄弟两人往前搡了搡,胡郁文睥睨了一眼,坐正了身子。这一般高的兄弟两人,酷似的五官,无异的装扮,若不是颈上那两个金项圈上不一样的坠子,连林氏和胡郁文夫妻有时都分不清谁是谁,兄弟俩生涩地喊了声爹爹,再无多话,垂手站在一旁;胡郁文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兄弟两个习惯了父亲的冷漠,屋内陷入倦怠般的尴尬。院角一只蛐蛐迟迟疑疑吱了一声,犹犹豫豫等了一会儿,终没听到同伴的呼应,也就讪讪地没了声息。

月,升得老高了。

胡郁文斜倚在床头,林氏端坐在油灯下绣一幅牧归图。胡郁文问:那魏家的二少爷风寒好利落了?林氏应道:早好利落了。人家催了好几次赶中秋前嫁过去的,就等你回来商定呢。胡老爷叹一口气:银环都要嫁人了。林氏递过不凉不烫的茶,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说了:后儿个就是十周年了,你总该去祭祭她了。胡郁文听了,手中的茶盏把持不住,倾了一倾,还是弄出了唏哗的声响,油灯忽地摇曳了一下,窗又没开,屋内怎么会有风?照得胡郁文的脸明了暗,暗了又明,林氏打了个哆嗦,看一眼丈夫,不再言语。

2

那晚月色也似这般皎好,一哨人马在月影下赶路,马蹄荡起阵阵尘雾,远远看去就像一团团尘雾赶着马儿在跑。小道正中一团黑黝黝的影子让打头的管家胡然勒住了缰,这趟镖是少庄主首次单独押运,老庄主嘱托胡然护佑周全,眼见一路顺顺当当,快到家门口了,可不能再添乱子。当下胡然闪身下马,报少主人说,野兽该是避人的,待我上前看看,少庄主先莫近前。胡郁文就应了,胡然凝神走上前去 ,月正好从云影间探出来,四下里铺满银光,竟是比白昼暗不了多少,原来是一只足有五尺长的狐子。那小兽见人近前,忽地四爪朝天,把肚皮向上,口中发出狗儿一般的啾啾的媚声,一对眸子闪着绿莹莹的光滴溜溜望向人和马,胡管家就笑了,招手让众人走近,回禀少当家的:少庄主,这狐子是劫你的道呢。说话当儿那小兽已翻身起来,拿嘴去叼那胡郁文的裤脚,少庄主就领那一哨人马跟狐子拐入了小道,人行之处,半腿多高的荒草纷纷倒伏,行有两百多米,那领路的狐子嗖地一下窜到两棵柏树间。月华之下,一团银白色照得众人眼睛一亮,就见一只身长五尺开外的银狐被困在树下的钢夹上,一只左后蹄血迹已经发暗。

胡郁文看到那一团萎顿的银白色的时候确实恍惚了一下,以至于很多年后银白色的器物都会让他想到那团萎顿的模样,反正当时的少庄主愣怔了,胡管家问少庄主:猎家都有规矩的,不解别人的套子,不收别家的困兽……胡郁文那年二十八岁,血气方刚,一扬手,哪来那么多规矩,把狐子都拉到庄上去。并示意管家解下钢夹。胡然上前分开钢夹,两只狐子相互嗅嗅,起身就朝林木深处蹿去。胡郁文笑了:嘿,要走也不打声招呼吗?那银狐似听懂人话,回过身来蹲在地上,两只前爪冲胡郁文拜一拜,嗥的叫了声,便转身遁入夜色。胡郁文掏出一方银角子,置于钢夹之上,回身抓了两把苜蓿,虚虚遮掩住。远处苦楝树上一直歪着脑袋瞧着的袅鸱咪咕叫了一声,展了展翅又收拢了回来,胡郁文听得心下也呆了一呆。

月没那么清明了,天快亮了。

3

自那趟镖走过,因着战乱,胡家老庄主也就金盆洗手,不再做那提着脑袋过活的生意,置下五百亩桑田,开起织坊、绣坊。临终时,把唯一的儿子胡郁文叫到床前,嘱他收起心性,好生侍奉老母,照看田间坊内的日子。不管情愿不情愿,乱世间胡郁文过起了收租弄蚕的生活。膝下的小姐银环业已七岁,夫人林氏再没见孕子迹象,一心教哺着银环。对这个女儿,胡郁文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疼爱,粉雕玉琢的个小人儿,抱在怀里都怕身上的尘世浊气沾染给了她。总觉得在这个女儿面前自己显得粗鲁而且世侩,扎叉着两只手不知道当抱不当抱这小人儿,于是乎就愣在那儿。林氏就笑:哪见过这样当爹的,跟自己的女儿还生分。

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一两次,胡郁文会坠入一段奇怪的梦境,这梦断断续续,皮影似地在他浅睡的时候上演,有时候好像伸手就控制得了那影子,更多的时候是那些影子牵着他在走、在想。乡间的夜晚总是显得更漫长,胡郁文甚至开始期待与那些影子相遇。

黑压压的山路,由远而近涌来的白雾,白雾中模糊的一对小兽,齐齐地跟在胡郁文的身后,亦步亦趋,浓雾散处,一个银白色的身影似是想要近前,又迟迟疑疑地回头望了望,好像有什么不舍,终于还是移了过来,雾在脚下,一团团地涌,看着好像观士音无异,胡郁文也想迎上去,那小兽叼住胡郁文的衣角不放,胡郁文一挣,醒了。天还未全亮,今天该是五月十五。

五月十五这一天,镇上有个热闹去处,翠林山下环着一条清名河,河的浅滩处生长着一种泥鳅,这泥鳅貌不惊人,却有个好用处,谁家男人吃了壮阳生力,当年隋阳帝颇懂得它的好处,泥鳅经了龙口,沾了钦点,泥鳅就不叫泥鳅了,有了好听的名字叫土龙,每年五月十五左近是土龙的繁殖季节,雌鱼会在月华之下跃出水面甩籽,月光下串串晶亮的鱼精人眼还看得见呢,镇上的男人这时候就会聚在岸上发声吓那土龙。说来也好笑,翠林镇民风剽悍,男多习武,对那泥鳅的功效很是不以为然,要是哪家男人被人数落上一句:你该捉些土龙补补了,算是最大的污辱,久而久之流传下来,在五月十五这天男人家都要聚到河岸上嘬口去轰那泥鳅,且要邀上三朋五友,摆酒添庆。

胡郁文今天是借口身体不适提早回家的,依着以往通常定要闹到子夜时分的。男人们熙熙攘攘,把日子里的琐琐碎碎、烦烦恼恼都倒在酒盅里,还酹于江月。钱少爷一句没深没浅的话让胡郁文心里顿生不快。胡家人丁不旺一直是老夫人心头一梗,天天烧香拜佛指望着林氏再为胡家添丁加口,可天不遂人愿,一年年过去,老夫人竟是白白烧了数不清的香、念了无数卷经。那钱少爷是个说话不走脑子的主儿,说那土龙其实除了土腥气倒是绵软入口,哪天找家老酒铺烧了那鱼请胡老爷醉一回,众人就哄笑,说笑场合胡老爷发不得火,找个借口就早早回来了。从河边到家中那一段惯常走的巷子,因着醉意也摇晃着显得长了,这家掩的门里传来娘喊着睡觉,愣头小子扭着脖梗子顶一句嘴的声音,胡郁文听了,烦闷中一脚就蹬在了巷口那块青石上。进了家门,见院里依然灯火通明,银环小姐房间里人们不断进进出出。正迟疑间老管家胡然迎上来报了一声,老爷,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小姐吧。胡郁文边走边问怎么回事,原来傍晚时分,奶妈把一盘刚下来的梅子送到绣坊间,小姐用过转回头来那枚绣针就不见了,奶妈笑说了一句:该不会是小姐和着梅子吞到肚子里了吧,小姐就当了真,当下就小脸发白,拉着母亲的胳膊只是哭,说嗓子疼,针横在里面,眼见现在近子时了,滴水也没再沾牙,只是不睁眼闭紧了嘴。胡郁文走近银环的床,看林氏也从没有过的惊慌,那闯祸的奶妈更是垂手站在一边厢,身子直抖,胡郁文说到:傻丫头,那针指不定是掉哪个砖缝里,明天你不找到它自会出来了呢。银环小姐眼只睁了一睁就又闭上了,小嘴抿得更严了,林氏说:没用的,都劝了一下午了,她只说嗓子疼,水都不敢喝,这可怎么好。女人家再沉稳遇事也慌了,何况是自己贴心的肉,林氏把泪眼望向了胡郁文,胡郁文止不住地心疼。这当儿,蓝香走了过来,拉了拉林氏的衣袖,林氏跟着蓝香走到一旁,小声嘀咕了几句,迟迟疑疑地走过来告胡郁文:蓝香说她可以把针取出来。胡郁文恼道:胡闹。银环听见了喊娘,说快让香姨来取。林氏拿眼央求胡郁文,胡郁文只好移步让蓝香走过来,只见蓝香倚在床边,从头上拔下一根尺长的头发对银环说:小姐,把嘴张开,我不让你闭你可不要闭啊。银环听说地嗯了一声张大了嘴,众人都摒声敛气地瞧着,只见蓝香右手把根青丝顺着银环右边的嘴角伸进去,慢慢地探手就像平时穿针时一样,眯了眯眼,左手两指再小心地伸进去,两手朝外一提,油灯掩映间,明晃晃赫然一枚绣针,蓝香赶忙把针拿在手里,林氏扶起闭了嘴的小姐:真是你那枚针,真是拿出来了呢。银环看定了针,这才抿了嘴笑了出来,众口纷纷说:亏了蓝香,亏得那锈针入得不深,亏得那针别儿朝上的。林氏更是把感激的目光投向蓝香,蓝香只还是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看不出个变样。

到胡郁文把银环安顿妥了,才觉得身上累得像散了架似的,头一挨枕头,眼皮就打起架来,窗棂之中那亮涔涔的月,似是孤单单等了半晌的一个人儿,与谁个有了约了不成?看着看着,就坠入了沉沉的梦。

那银白色的影子总是似在微笑,仔细看,却还不如拿眼光扫得清楚,胡郁文索性眯了眼睛,那影子手中的什么瓶子什么家什怎么样地甩了一下,那对小兽竟然就敌意全消,俯首帖耳地卧在地上,胡郁文饥渴难耐时,那其中的一只小兽自断喉舌,让胡郁文饮那暖热的血浆,那鲜红的液体让胡郁文仿佛醍醐灌顶,似是回复了二十几岁时的青壮,想磨枪,想冲杀,恨不得扫平千军万马的激情再次燃烧,那小兽无声地倒地,银白色的影子喃喃轻语道:你去救它,你去救它。

4

蓝香是去年来到胡家绣坊的,干干净净一个人,耳后一绺黑发标示出新寡的身份,二十四五的年纪,爱穿月白色的衫子,偏就爱用大红大绿的色彩绣出一整幅的花团锦簇。老夫人爱她绣品喜性,加上织工细相,留她在绣坊,指定胡家的帕子,老夫人四季用的服饰都由蓝香来做,林氏让银环小姐跟在蓝香后面学一些皮毛,也是因为这蓝香不像府上那些女佣丫环一味地奉承小姐。蓝香不是奴婢身份,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是多了一份淡然,整日里大门不出的林氏携着银环,有事没事就爱到蓝香的作坊间坐坐,可银环小姐却不似她的娘,对蓝香亲近不起来,林氏问过,银环说:蓝香身上有股子味。林氏笑了:是脂粉味吗?和娘身上的不一样?银环说,娘身上的香粉味好闻,蓝姨身上不是香粉味,不好闻。林氏更是笑了:这孩子,怎么娘就没闻出来。

那天胡郁文是眼睁睁地看着蓝香把那绣针取出来的,他问过林氏:那蓝香能用头发穿针啊。林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老爷,你还真让蓝香蒙了呢。胡郁文张了口:什么啊,我们都亲眼看见了的。林氏笑着递上一盏茶:那天蓝香把我叫到旁边就是告诉我这里面的端倪,那针根本就没让银环吞进去嘛,可那丫头认定了是所以才会觉得嗓子疼,你得让她亲眼看见针从里面被拿出来她才肯信呢,所以蓝香就出了这么个主意。胡郁文这才恍悟:哦,演了一场戏哟!只要银环没事就好,明日赏她些银两。顿了顿又问:那头发上的针是哪里来的?林氏听了也呆了一呆:必是她事先穿进去的吧,明日我问问她。

胡郁文自然不知道绣坊里用了多少绣工,这些个琐碎的事情自有老夫人和管家管待着,他是看似悠闲,实则却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日子。偶尔想起威风凛凛的少庄主岁月,心中不禁波澜顿生,可看看门外的岁月,那威风二字就像是强孥射到了绵软的丝锦上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宽慰和多多少少的怆然。胡郁文依旧每日练功,把那拳使得呼呼生风,林氏这时总是在房里候着,泡一杯茶,拧一把手巾,她知道丈夫心里有多少的不甘,只是不说,用那万般的柔情抚慰男人难逞的壮志。

林氏和蓝香唠起女人的家常话,你娘家呢,蓝香说没了,林氏又问,那婆家呢,蓝香又回,也没了。林氏张了张口,终没有再问下去,这女子话比那珠玉还金贵吗?林氏心想必是她命运愁苦不想多提,林氏就是这么个人,但凡遇人遇事都爱朝着担待的一面想,当下两人不再言语,勾头各绣各的花。林氏绣的是喜鹊登梅,蓝香绣的是一棵单株的牡丹簇簇拥拥开出硕大的七八朵花儿来,四角上各有一枝菊花护卫着,不显山不露水地映衬出牡丹的繁华与贵气。反过来也正应了那句为赋新词强说愁,强说的愁总不是真的在愁,而看似热热闹闹的景象角落里总有那垂泪的人儿,两个人不知是不是各怀了心事,四下里只是静。就在这当儿,胡老爷推门走了进来。

吱呀一声,两人俱吓了一跳。林氏抬头看是丈夫,坐着没动,笑着拿眼问了过来,你怎么得空来了。蓝香抬头,惊鹿般两只细长眼盯在老爷脸上,胡郁文不禁心念一动,这两眼的惊惧定格在多年前的一个时间,似曾相识又模糊难忆,在哪里见过?竹帘啪嗒一声回落,胡老爷的手竟是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林氏看丈夫发了呆,就笑着对蓝香说,老爷感激你对银环的好,让好好赏你呢,我吩咐了管家,你到他那儿去领就是了。蓝香起身谢过了老爷夫人,胡郁文回过神来,遮掩地问了一句:你那日发丝上的绣针可是早就串好了的?蓝香低了眉说:回老爷,是早穿好藏在指间的。三人就笑了,两个女人含糊地对望了一眼,又不知道为什么要望,看对方也望过来,就把眼光低了下来。林氏夫妇两个走后,蓝香看定了那还剩几瓣花片没绣完的牡丹,蓬勃勃间竟显出将谢的衰败,叹口气,再拿起针,索性把那几片花瓣绣在了花根的边上……窗外,一只蝉开始不遮不掩地嘶叫,盛夏已是近了。

时事艰难,纵是偏远僻壤,躲过了兵荒马乱,躲不过举世维艰,人命都自难保,还有多少人顾及衣衫上的讲究。镇上几家养蚕大户纷纷砍了树,卖了织机,胡家也遣散了大半的家仆绣工,只留贴已的十来个人,惨淡地维持着,蓝香没个去处,老太太又爱着,就留在胡家一起渡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胡家来提亲的还是隔三差五地登门,胡老爷纳妾的事被众人关注着,但胡郁文把上门的人一一顶了回去,这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入冬后不久,老太太过世了。

头七的那天晚上,胡郁文和胡然守在灵前,困乏极了,就在将睡未睡的时候,一团银白色的影子,从门口飘近,胡郁文并不觉得赅然,倒像是一直在期待一样,那两只小兽,跟在银白色的影子身后却让胡郁文吃了一惊:那雌兽以血伺我,我看着它倒下了啊。银白色的影子轻声笑了:死就是生,生就是死,世间死死生生的事莫不过是一种转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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