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清冷女儿红

 

那将军又问,两种酒有什么不同,父亲回答:花雕,清冷。女儿,红。...


我祖上打嘉靖老皇帝年间就开始做酒商,

到我父亲这一代整整做了三代,我十四岁便跟着父亲远行到江浙湖广收酒,廿二岁时,父亲说奔波累了要歇歇,我就独自带着小伙计走南闯北,也算是正八经儿地承继了家业。



我们家收酒有规矩,

只收最地道的女儿红和花雕,收得了百八十斤就返回去京城,卖给王公贵族去助兴他们通宵达旦的欢乐。

北国的酒酿不出江南的味儿,江南其他的酒也比不了花雕和女儿红。



江浙湖广自古家家酿酒,

尤其是在家中诞生女儿之后,做父亲的便要酿制几坛新酒埋于庭院之内,待到女儿长大成人出嫁之时,老父要在喜宴前将庭院中深埋的酒启出,分予贺喜的亲朋好友畅饮,此酒应了良辰美景的好情气,于是称之为女儿红。



若当家中的女儿未能长大成人便不幸夭折,

无论多少岁更,老父亦要在女儿祭日之时将酒启出,分予来奔丧的亲朋好友饮用,此酒味多薄醇清苦,但回味无穷,取“花凋”之意,谓之“花雕”。

富人家女儿诞生要酿酒十几坛,

穷人家少说也会酿五六坛,所以无论是女儿红还是花雕,喜事或是丧事过后都会留有存余,我要做的就是到他们家里收了他们存余的酒,依次品酌,挑上等的货色。



十六岁那年,
听远道进京的人说,江浙一带有个县城发了洪水,死了很多男女老幼,父亲叫来伙计立刻收拾行囊,带着我一路轻车简从就到了那座县城。洪水退去七日有余,家家纸钱铺地,处处庭院哀嚎。

我站在座座泥泞的乡间庭院里,看着父亲在一个个悲伤的乡农面前,一勺勺品酌着坛子上还挂着新泥的酒,只有三天,我们走了七八个村落,却收得平时要奔波几个月才能收得的一百二十斤好酒,最值得称道的是,收得的这几家人家的女儿,被洪水淹死的时候都是十七八岁的豆蔻年华,也让这花雕酒躺足了年头,香到了骨子里。



带回京城后,
闻信赶来的王爷府的管事们把我家小店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手舞足蹈,兴奋得不得了。我记得父亲沉着脸收了一张张银票,轻声跟他们说,
“切莫嬉笑,切莫嬉笑,这是人家女儿溺死后的水雕。”
王爷府的一个管家回应道,
“管它水雕火雕,老爷拿去喝了就好。”
在一片起哄的笑声里,父亲无奈的摇了摇头。



水雕不好遇,

遇上一次便要发大财,平时去收酒要比遇到水雕时候难得多。有时候走了几个县城,只能收到几斤上好的女儿红或是花雕,奔波了几个省份勉强能凑够斤称,父亲品酌花雕的能力满大明朝都是出了名的,而对女儿红他总是泛泛品之,他说,

女儿红差不多都是一家喜庆的味道,

花雕却是千般滋味万种回余。



八岁的时候,

父亲第一次给我饮了一杯三年的花雕,我说好苦,他又换了一杯十六年的女儿红,我说好辣,长到廿二岁我终于有所感悟,女儿红还是一样的辣,花雕却苦出了一千种不一样的苦。
女儿红越喝越精神,酒酣人总是红光满面气势非凡,花雕则越喝越易醉,没个好酒力十个回合推杯换盏便要四脚朝天。



在离开父亲的指点独自收酒的很长时间,
我的品鉴能力常常是力不从心的。每每折腾个把半月收来的酒,父亲等在店里逐一品尝,
良品十之二三还不及。

父亲说,你年纪尚浅经不得白事,带来的称心之作往往都是红事喜酒的女儿红,
我变暗下誓言他日定要寻几坛极品美酒,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



一年之后我终于在古盐城尝到人生至此最苦最涩的一坛酒,卖酒的白头老翁双目失明,走路颤颤巍巍,人型甚是憔悴。按行规,卖主家不主动说明女儿夭折原因,收酒的只字不能过问此事的。老翁说是一共酿了两坛,喝剩只有这一坛酒,卖个草席钱回去敛了女儿的尸身入土为安,于是我给了他一副上好的棺木钱。



在他拄杖离开的时候,

我悄悄问旁人他家事原委,旁人告诉我,老翁今年六十有二,姑娘是老来得女,老妻也因此难产死去,老翁辛苦拉扯女儿到十七岁出嫁,没料到女儿出嫁当天送亲队伍遇到了山匪,女儿被虏上山去,几日后在家门前看到了她受尽折磨的尸首。老翁哭瞎了双眼,他启出一坛酒分给邻里帮他洗干净女儿尸体,家徒四壁连棺材钱都没有,今日便是前来卖酒换钱。



回到客栈我头昏脑沉,
只觉得那酒在胃肠里翻江倒海,搅扰得我整夜不能安眠,第二日准备携酒离开之时,却闻听得店家说那白头老翁昨日葬了女儿,夜里一把火烧了自家的茅草屋,自己也葬送在火海里与妻女阴间去做了伴。



回到京城当我把这酒筛给父亲时,

父亲只品了一口便沉了脸色,于是我家店里就添了一坛镇店之宝。父亲说我这一次一口就品出了这一坛不可多得的好花雕,算得上是可以正式出师了,想起那白头老翁哭瞎的双眼,我对父亲说,

以后我只想收女儿红,再不去碰一滴花雕。



转过年来的崇祯十三年,
天下大旱,河南旱情最重。官兵放走了的李自成逃到河南发动饥民一呼百应,闻听到那些饥民埋葬了饿死的儿女后,纷纷挖出了家酿的花雕酒送给闯王喝,反军就在漫天的醉意中一路高歌一路嚎哭,一直杀到了襄阳。



崇祯十七年,几个叛臣打开了城门,京城被反军攻破,崇祯爷自缢在煤山,大明朝完了。我和父亲带着家眷老小十二人,三辆牛车拉了十几坛镇店的好酒,匆匆忙忙逃离了北京城,一路逃往山海关投奔我表哥吴三桂,他在关上官拜都督,守着关中。为了避开反军进军山海关的路线,我们择小路绕道山里,走走停停走了二十天有余。突然一日,小路迎面来了一队女真人,马队围住我家车架,对面有汉人模样的士兵盘问我们去向,并告知我们吴军爷已经投降了女真。



得知我们去投奔他们的盟友后,
后续的马队里走出了一位装扮堂皇的女真将军,他径直走到牛车前,挑开了几坛美酒,冲我摆摆手,那汉兵叫我取来酒筛递于那将军,他连喝了几筛酒,用满语冲着我们说了不知几句什么话,汉兵说,他问这是什么酒,父亲回答道,女儿红和花雕。那将军又问,两种酒有什么不同,
父亲回答:
花雕,清冷。
女儿,红。



最终,这位品酒的摄政王多尔衮挥挥手,留下了所有金银和酒,让一队汉兵把我们送到了吴家军的山海关上,还帮我们在宁远城靠海的地方安了家。从此,我再也没做过收酒的老本行,为了糊口全家开始为渔民和驻军酿酒。只是酿了一辈子酒,却再也没品尝过一滴那么清冷的花雕酒。
(完)
————    ◤  著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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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雕清冷女儿红》是去年8月时候写作的故事。

在新改版之后,想重新把这篇编辑一次,用更好的版面再次纪念一下。

如果最近时间允许的话,我想把之前还不错的文章,用新版面都更新一下,旧版面对于现在来说,美观度上确实差距颇多。

最近有朋友问我,这一生你会一直写文章吗,我说,可能未来哪天我就转去写小说,写更多像这篇一样的故事,我总觉得,生活阅历积累到一定程度,写小说是顺其自然的走向,而目前呢,还是要用心地去生活。

————    ◤  往文推荐  ◥    ————
最近梦里总会梦到初中时候的场景
白色的夏季校服上衣
白色的紧身背心
白色的球鞋还有天空中白色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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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连天气都那么吻合
——选自《这微醺的岁月》
————    ◤  作者介绍  ◥    ————
樊小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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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于1990年11月26日

毕业于辽宁大学

90后资深作者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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