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塘丛谈]《祖母》岑玲飞

作者：岑玲飞编辑：港湾（王军宇）祖母没有聋，没有哑，没有瘸，也没有傻，祖母只是老。...



作者：岑玲飞

编辑：港湾（王军宇）



祖母没有聋，没有哑，没有瘸，也没有傻，祖母只是老。

我坐在四合院屋檐下，与祖母聊天，必须大声。如果我偷懒不大声，祖母就发呆不理我。祖母是没听清，甚至没听到。这样，我就得重复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大声。

与祖母说话，我就像站在海边与波涛汹涌的潮水比高下。我的话似乎是一点一滴缓缓地传输到祖母耳朵里去的。这些话很家常，简单易懂，可对祖母来说很复杂，必须花些时间领会，再思考一会儿如何应答。应答的话在祖母体内要经历一个长长的助跑，但最后破口冲出时依然像蚊蝇嗡嗡。我也不知不觉变得像个耳背的人，努力凑近祖母的脸，凑近，再凑近些。我必须高度集中精神，一不留神，就听不清祖母的话，那就得“啊？啊？”地要求祖母再复述一次。

祖母的话能多短就多短，比文言文还省简，即使是长句子也被祖母说成了短句。因为祖母要说说停停，中间喘气休息多次，还做着一些看起来很幼稚又明显多余的手势。祖母回答“是”时会用力点头，连整个背都前后晃着，回答“不是”时会提起双手左右摇摆，好像在驱赶眼前挥之不去的大群蚊蝇，同时还连连左右摇头。

与祖母聊天，祖母几乎不主动开口，总是我先问，祖母再回答。

是这样的：

“阿蒲，阿斌（祖母的孙子）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你知道吗？”

祖母点头。

“阿蒲，你有没有看见过阿斌的双胞胎女儿？”

祖母摇头。

“现在没满月，太嫩，不能抱出来。满月了给你抱过来看，好不好？”

祖母点头。

“阿蒲，你是不是很想看，要不我把轮椅推过去看，双胞胎长得很好看的，附近没一个比得上她们。”

祖母又摇头，并费力地说：“我不去，我年纪大了，少出去好。”

过了一会，我没话找话。

“阿蒲，是你自己不要去的，要是现在想去，我就推你去，去不去啊？”

祖母又摇头，说：“满月了看，现在不看。”

“那，等一下我回家后，你要是突然想看了，就自己走过去看一下好了。”我明知祖母已走不到这三五十步。对祖母来说，这就像走不过去的银河。

祖母又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好的。”好像真的能自己走去看。

“阿蒲，你放心好了，满月了一定会抱来给你看的，现在一个四斤多，一个五斤多，比我家的狗还小，给你看，你也看不清眉眼。”

我给祖母做手势，故意把侄女们的脸比划得比实际更小，又说：“一个月后，养得大些，你看看也方便了，是吧？”

祖母又点头，说：“是的，好的，满月后看。”

过了一会，祖母也没话找话。

“我老了，动动不便，老了真可怜。”

“阿蒲，你不可怜，大爹每日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如果我是你，到了这年纪，门口一坐，看到前面一排大楼房屋，全是自己儿子们的家，多少开心啦，你说是吧？”

祖母点头。

“你虽无聊，除了大爹日夜陪侍，另外四个儿子也每天会到你眼前晃晃的。我们说说不来，每人偶然拔脚来一会儿，也算热闹的。等我们这代人老了，谁还发得出介多儿子，你说是吧？”

祖母又点头。

过了一会。

“阿蒲，周强的娘，你认得吧？”

“认得的。”

“我上次到她屋里去过了，她说起了你，说阿龙嫂有好几年没碰到了，你要不要去看她？我推你去。”

祖母又摇头，说：“不要去，年纪大了，外出太累。”

周强的娘九十六岁了，她们都信基督教，又住得近。周强的娘眼睛瞎了十来年，一直不外出。祖母这两年也日渐衰弱。所以，两个原本只相隔一分钟步行路程的老人，好几年没遇到过了，看样子再也遇不到了。周强的娘只能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门口也不出。

大爹说，你阿蒲好不容易点头答应去外面，我把轮椅刚推出墙门，她就说要回到屋里去了。

祖母本来很喜欢走动，也很喜欢坐在四合院屋檐下晒太阳。

大爹还说，你阿蒲脑子有些不对路了，她骂我吃光用光，无节省人，说我老婆也没讨过，做了一世光棍。我也奇怪哉，我做光棍，我这些孩子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其实大爹年轻时外出谋生，到六十多岁才回老家，足有四十年没在祖母身边。大爹回老家后，他的房子与祖母的四合院也离得远，在不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前，大爹一天上祖母家两次，做些家务。

今年春天起，祖母日常生活不能自理，必须有人寸步不离照看，大爹就住到祖母的屋里照看。大爹与祖母同住一间屋才七个月，就使祖母以为大爹是个光棍，一辈子没离开过她身边。

前一阵子，祖母还怪大爹，说她本来坐在门口糊布板（一项手工活，可换钱），走来走去力气很大，自从大爹来了后，她的力气就变得这么少了。祖母不觉得大爹是在孝顺她，反而怪大爹偷走了她的大力气，使她每走一步都要由人扶着。

偶尔，祖母也认不出我。认不出时，祖母就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大爹就替祖母回答：“你是他们家的毛，你是邻舍隔壁毛！”大爹对祖母的现状最了解，当认不出人时，祖母就开始忽悠，不直接说名字，而是强要面子，以“他们家的”，甚至是“邻居隔壁”来蒙混。



[作者简介]



岑玲飞，女，1976年11月出生逍林，东北财经大学毕业，大学本科，宁波市作协、慈溪市作协、逍林作协会员、慈溪市音乐家、戏曲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浙东》、《逍路头》、巜慈溪文化》、《宗汉文学》、巜宁波晚报》、巜慈溪日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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