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记——你,不过是只狐狸

 

狐狸...





(一)

柳叶被晒得卷起,藏在叶荫里的鸣蝉声嘶力竭。

灵堂里点着隐绰烛火,我对着冰冷的牌位缓缓下跪,言语中是难以掩饰的哀伤,“可念,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怎么可以突然离开,我不许你就这样离开,属于你的幸福日子,才将将开始……”言语断断续续,我将合拢的双手靠上嘴角,可心口疼的难受,眸中映着‘可念’二字的牌位,眼泪无声滑落。

始终静立在我身旁的梓慕拖沓起沉重的脚,他慢步上前轻点一炷香,深深叩首。

半晌,方端整姿势从冰凉石上起身,额头正中多出红色的印记,对着我道,“箐乔,我知道,你与我的妻子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如今她离开我们,再不愿相信也无法,事实已定。”

窗外日影,透过垂柳柔柔的照进来,在地上晕出几块光斑。我看着他清瘦的形容,一袭素色半臂衫,强忍着悲伤唇角浅浅勾起,只是那眼中到底带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遗憾。

“你们那么相爱,经历千般苦难才修得正果。我当初就不该离开你们回陌前丘,如果我在人界,肯定不会让她失足落水。”

我是狐妖,可念和梓慕都是凡人,可念怀着孩子的时候和梓慕失散,孩子六岁才得以团圆,我以为他们三人可以自此幸福下去,遂安心离开。然而命运弄人,不到半年光景,可念失足落水,就此长眠。

我一点一点陷入回忆,身后的珠帘拨动。

“箐乔姨娘,求求你,救救我娘亲,你不是会术法么,小梓求求你救救她……”往日清澈的音嗓带着哭腔。我寻声低头,小梓穿着碧绿的襦裙,从侧面仍能看到她的两只大眼中含着泪。

她极其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我的狐狸尾巴,纤细的指完全没入白绒毛之中,须臾便有泪水落入,我亦感受到点滴滚烫。

“小梓乖,姨娘这就去想办法,别哭了。”我掠过她黑色的发,绿色的纱袖恰巧垂至于地,指间弹出一丝灵力,再给香炉中点上一炷香。再起身作揖,肩头的发顷刻间如瀑倾泻,刮过浓密的睫,遮住带泪的脸,低声哽咽,“梓慕今后需多分一份心给小梓,箐乔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

转身离去,掩面而泣。

(二)

在陌前丘,我不过是一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狐妖,什么逆天改命、起死回生,对我来说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我变成人形的日子不长,可念儿时还救过身为狐狸的我,悉心照料几年,偶有一日,我终于达到变成人形的境地。换作他人肯定吓得不轻,可念却没有,欣喜搂着我,自此姊妹相称。

可念毕竟是凡人,我曾安慰自己能够陪她一世也好。可事与愿违,她的离开,让我觉得失去了人世间唯一的亲人。

所以……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看着我,幽紫色的眸子荧荧火火,一袭金色云袍旖旎三尺,轻摇手中折扇,略抬白色长睫看我,“你怎就敢断定,我愿意帮你?”

他是瞳璃,一只千年狐妖,性子极其古怪。

“……”我不知如何作答,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眸子。

咧咧笑声响起在茶楼,瞳璃忽而将修长手指摊开在我面前,紫色的水雾倏然包裹,待到散去,一只黑色的木匣子的赫然出现在他苍白凛利的掌中。

细细打量木匣子,到有些像两块说书人的醒木,中间被铜金相衔,黑木上刻有繁文字样。

“……月光、宝盒?”虽与常见的字不太一样,依稀能变成出是月光宝盒四个字,我停停顿顿读出后,一脸茫然看着瞳璃,“这是什么?”

“月光宝盒咯。”瞳璃将木匣子随手扔出,“紫霞仙子知道不?”

我摇摇头。

“牛魔王?”

摇头。

“孙悟空,孙悟空你总该知道了罢。”

我终于恍然大悟,“这是金箍棒!”顿了顿后,“……好像和书中记载的不大一样呢。”

瞳璃漫不经心收起扇子,“也罢,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你不知道也是自然,总之这个东西可以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我将木匣子端入手中,旋即有异样的感觉席卷全身,身上穿着的绿纱裙也无风自舞,半晌才重新垂下,愣愣道,“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肯定会有代价。”

“其实我也不知道代价是何,我不过是想这东西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神奇。”瞳璃起身,紫色的雾渐渐包裹周身,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总得找个与我不相干的人试试,对罢?”
(三)

回到过去?

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片刻前地动山摇的幻境消失,我颤颤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依然是在陌前丘,理了理纱裙后将地上的木匣子拾起,好笑着,“菠萝菠萝蜜,真是逗孩童的把戏,看来瞳璃也不过如此,被一个幻境匣子骗这么久。”

脑中想着不如去问问圣长老,遂往生命树的方向走去。他老人家虽呆板严厉、不够亲近人,但也不会乱开玩笑。

阳光透过翠绿洒下斑驳,生命树上碎开了金光,灵力漫天飞舞异常刺眼,让我愣怔。

如此的景象,怎么会那么熟悉,分明记得昨日我在此看风景来着。差不多是在此时辰,我会提着一壶清酒前来。

莫名的恐惧涌上脑,我旋即跃起身翻到树枝上,看着镜像般的自己,提着一壶清酒,一蹦一跳往生命树走来。

倒抽口冷气,原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回到了过去!

可念,我要赶紧去找可念。

在这烈阳高照的夏日,我如亡命之徒疾走在去人界的路上,望不到终点,时间流逝在呼吸间,远比疾术逃得快,怎么也追不上。

临近黄昏,眼前出现熟悉的小屋,院中青石铺成碎花样式,像一个挨一个的九宫方格,我有些恍然,方踏上青石板的瞬间,可念推门而出。

她手中挎着竹篮子,看起来那么开心,倾身抚上小梓的后脑勺,细语温柔,“娘亲上集买些东西便回,小梓若是饿急,先同爹爹吃晚饭。”她转身的时候碧绿的罗裙旋起弧度,看到突然现身的我,略显震惊,“箐乔,你怎么突然来了?”

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情感,我竟握上她手,不言不语。

可念眼里含笑,一本正经看着我,“瞧你,我们前几个月不是才见过面么,这般看着我作甚,将好我要上集去买些面皮子,箐乔不如与我一道?”

那么行云如水的作答,可念果真还活着,我可以救她,我愣愣作答,“好,一道。”

我一定要阻止她失足落水。

许是入夏,天愈发暗的晚,小城一侧靠山,一侧环湖,宽十余丈,两岸遍植杨柳,树荫投在河中,叶中偶有蝉鸣。

各种各样的色彩如流失一般从眼前掠过,脑中不停浮现可念落水的模样,她仰面跌入无底深渊,一片漆黑之中苍白的手使劲挣扎,拼尽竭力企图抓住什么。

骤然清醒,我遏制上可念的胳膊,带着她返路折回,“可念!我们别买面皮子了,我突然想吃对街的花糕。”

她被我拽着跑,不明所以,“箐乔,你今儿是怎么了,你真奇怪。”无奈她又怎么抵抗的过我微施灵力的束缚,只得又好气又好笑,“罢了罢了,你别拽着我,陪你去买花糕便是。”
(四)

因不方便打扰可念家人,我拿到花糕后告别回陌前丘,心中的颤动无以言表,月光宝盒,逆天改命。

提脚迈步的瞬间,周围景色开始杂乱迅速变幻,慢慢变为副丹青水墨画。

想来是幻境,我镇定下来,既是幻境,无需害怕。

水墨景致停留片刻后又开始不断变换,这次来得更为猛烈以至整个地面开始晃动,混沌错影中渐渐有飞檐茶楼出现……

茶楼的构造愈发清晰,景色定下来,骤然光亮,我出现在二楼靠窗的地方,而旁边的桌上依旧温着茶水,正是瞳璃遗留下来的那一壶。

我回来了,我救了可念。

天上遥遥挂了颗启明星,透着血色的红艳,忽闪闪跳动。我的眼角攒出一丝笑,对着它双手合十。等明日天亮,再去人界和可念叙旧罢。

微弱的星光映出朦胧月影,一路沿着光亮往生命树走去,前方突然传来林叶相拂的沙沙碎响,一道紫色光影蓦然从高空急速坠落,光影翻转,浮现瞳璃的影像。

我正欲感谢他,镜象中的他,妖冶的眉目透出清冷,“你可算是回来,既已回到过去,怎么没去救可念?”他以手支头,“可念被卷入刺杀,她和暗杀没有干系,不过是恰巧路过。”

“暗杀?我不是已经带着可念绕路,她分明是失足落水……”

“哦?”瞳璃面露疑色,紫色的眸隐隐波动,挥舞衣袖的瞬间,镜像中多出画面,是梓慕抱着满身是血的可念嚎啕大哭。

“不、这不可能。” 我脊背发凉,害怕着倒退一步,“错了,错了,我要再回去一趟。”

可念,可念她怎么会变成是被卷入暗杀而死,我不该急着回陌前丘,我该把她安全送到家才是。

手中握着的月光宝盒在迷幻之间变为花糕,我再次回到昨日,一路静默跟在可念身后,注意身周的异常。

忽而扫眼到屋檐上飞速行走的黑衣人,略施法在我和可念身周加上结界。

那些人无法靠近,直至我将可念送回家中,她亦察觉出我的异常,突然顿步转身,漆黑长发似绢丝泼墨,空出的左手覆上我的臂膀,语重心长,“是不是陌前丘不待见你,你自小被他们抛弃,如今虽是回去,怕也是很难相处。其实你不必觉得拘束,完全可以留在人界与我们同住。”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尴尬笑笑,“狐长老对我很好,我……我只是有点想你罢了,天色已晚,我也该回陌前丘。”

柳树在暗色里摇曳不休,眼看狂风就要裹着雨云向下肆虐,我目送她轻轻打开木门。

嘎吱声响,她跨步入内。

“天色不佳,莫再出门。”我再次叮嘱。

她会意微笑,“可念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三生有幸,这里是你的家,随时欢迎你回来。”

“……好。”

只要你活着,我便常来。
(五)

果不其然,我再次回到茶楼,桌上是尚有余温的茶水,黄昏恹恹打在茶水面上,像一束未盛便凋零的夏花,有什么呼之欲出,却理不出任何头绪。

远处的青丘变得连绵起伏,云雾缠绕,我一路往生命树的方向奔跑,金色飞花扑面,掠起我碧绿纱裙。

熟悉的紫色光影从天而降,光影翻转,浮现瞳璃的影像。

他以手支头,无边无际的悄然里,突然响起一声冷笑,“你可算是回来,既已回到过去,怎么没去救可念?”

如果此刻我能看到自己的容颜,必然是惨白。

瞳璃给我看了镜像,日暮之时天边扯出一副血色红霞,黑衣刺客手中长刀就搁在小梓颈子边,她被黑衣人带着步步后退,刀锋沿着脖颈擦出一道绯色血痕……

淅淅沥沥的夜雨飘飘然而下,可念在我离开后回屋,却怎么也找不到小梓,莫名的感觉让她觉得小梓遇难,冲出屋子去找小梓,奈何又卷入莫名的乱杀。

可念身子被割开道道口子,沐浴血雨,滴滴答答拖曳跪爬到小梓面前,缓缓握上她纤细而冰冷的手,哭泣哽咽,“小梓别怕,娘来救你了……”

萧冷的长剑,也就在此时,狠狠刺入她和小梓的后背,猛然喷洒艳丽的红。

“你们查仔细周围还有没有人看到,活口一个不留!”黑衣人再度抽出刺穿可念的长剑,似乎发号施令般说出这段话。

我立在镜像面前,无知觉的摇着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连小梓都死了,小梓不是一直在家中么,她是何时跑了出去。”

瞳璃依旧面露疑色,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月光宝盒,道,“莫非,不是亲自动用月光宝盒之人,不可知其中变化?”瞳璃显然不知道过去已经被我改动两次

我微微点头,手中紧紧握着的木匣子已然浸透汗水,长长的指甲嵌入皮肤,疼得很。

究竟,究竟要如何才能救回可念。

再回去一次,我要阻止刺客接近他们。

金光铺撒的生命树消失在尽头,眼前一切瞬间化为乌有,转而是一处亮着低矮油灯的小屋,光影幢幢,案桌上的石鼎中燃出袅袅的香。

我复握紧衣袖中的木匣子,看着可念在一旁收拾东西,案桌旁是她的相公,衣着素雅,微垂着头,“小梓,箐乔姨娘今夜要同你娘亲叙旧,爹爹不便留在家中。”

“不可!”我脱口而出,一个人都不可以离开屋子。

可念放下手中布巾,不解看着我,“箐乔,你到底怎么了?”

“我……”

半晌无言。

顺着烛火的光线,我看到梓慕那张端整俊朗的脸,小梓稚嫩可爱的笑,以及眼前神情关切的可念。

我避过他们的目光面向窗口,看着天上的月,圆的整好,凄凄开口,“可能是近些日子,太害怕失去,变得不可理喻。今晚夜色很好,我突然想出去看看月亮。”

“箐乔……”可念拽上我的衣袖,被我轻轻推开。

“我没事,你们谁都别出屋子就好。”
(六)

当然,我没有离去,挑选不远处一颗高高的柳树,翻身而上。我在可念居住的屋子外布下结界,任谁都无法进出,直到天亮。

屋内烛影尽数散去,我撇过头仰望星空,头顶处浓云渐散,千河沉寂,银星缀空。雨后的夜空格外干净,眼前的黑色流云不断变换,正如脑中产生的各种想法,不可而知,昏昏沉沉中睡去。

诡异黑云蠕动着遮掩圆月,昏黄黯淡中隐约闪烁着星星火光。

渐渐的,夜空被火光照得橘红,伴着噼噼啪啪的声响,黑色烟雾弥漫。耳旁传来混乱的骚动声,我从睡梦中惊醒,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炙热。

夜空里忽然一声惊雷骤响,我难以置信的往火光旺盛处看去,那若隐若现的结界笼罩,让大火肆意啃噬小小的屋子,无处可逃。

生死命数,当真是生死命数!

泪水从眼角无声息流下,我轰然从树枝上掉落,整个人跪在火光面前,无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为何要把事情变成如今境地,才恍悟醒来,何为再难复还。

我哭喊出声,酸涩的泪不停落下。

凝着火光的泪从眼中一滴滴落下,溅在蓦然金灿散开的陌前丘。

瞳璃依旧从镜像中看着我,“你可算是回来,既已回到过去,怎么没去救可念?”

“救,什么样才算是救。”我不懂。悲怆的声音从我喉间发出,极浅的灵力从指间划出,再度打开木匣子,几乎哽咽吞吐出可笑的咒语,“菠萝、菠萝、蜜……”

假如重新来过,我一定要慎重问她,会怎么选择。
(七)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夜幕沉下,繁星耀空。

我一路陪着可念去集市买面皮子,她笑着和我攀谈过往。

此刻我的手中依旧握着‘月光宝盒’,我问她,“倘若你知道最重要的人即将离世,你会怎么办?”

她答道,“必然是拼尽全力去相救。”似乎是惊讶于我这么一问,可念停下脚步看着我,“箐乔可是遇到什么事?”

面对面的距离,我眼角酸涩,声音不急不缓,“那我算是你最重要的人么?”

“你要听实话?”她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我微微点头。

可念脸上浮现得意表情,“曾经是,如今不是。如今,我有一小女,以及爱我的相公,他们会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有生之年,愿以性命护之。”

她盯着我,抚上我肩头碎发,“可是箐乔,你是这世上最懂我之人,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事,早已是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于我心中的地位,几生几世都不会变。”

“有生之年,愿以性命护之。”我一字一顿重读她的话,从心底涌起的酸涩让言语变得异怪,泪水滑落脸颊,“所以若是你的家人出事,你一定会拼尽全力去相救。”

一句话亘古一般绵长,像说尽她的一辈子。

可念的脸庞变得绯红,露出的尴尬笑意是那么纯净美好,“愿以性命。”

我终于轻握起她的手,将其从我肩头移开,“我该回陌前丘了,可念赶紧去买面皮子,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去。”

“这就回去了么?不来见见小梓?她成天念叨着要见箐乔姨娘呢。”

我的心口狠狠一搐,倒退着背过身,抬手抚上心口,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不了……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总有机会再见的,不是么?”

“可念……告辞了……”

可念……永别了……

我趔趄转身,紧紧抿住嘴,强忍住胸口翻滚的情绪,若有失魂,一路颤颤巍巍,离开了人界。

离开了可念。

我突然想起可念曾经答应过我的话:终有一日,我们都会找到彼此的幸福,我们都可以带着彼此最重要的人齐聚一堂,在夏日夜风下,摇着蒲扇,闲聊过往。

可念,再也不可能有这一天了,能够救活你爱的人,也好。
(尾)

最后一次回到过去,我没有选择改变,可念最终也失足落水而亡。兴许只有她的死,才能换来家人的平安。我是世上最理解她的人,可念,定是会感谢我的罢。

灵堂里明着隐绰烛火,我对着冰冷的牌位缓缓跪下,盈着泪水的眼角勾起浅浅笑意。

小梓在我身旁哭得惊天动地,梓慕依旧一言不发。

因果始终,有始便有终。

所有的一切不再有倒流,浓墨艳彩的记忆悄然消退,如山水泼墨留痕,不留片屡。

有何可惜?

我将木匣子轻轻掷在桌上,对着面前妖冶万分的千年狐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个月光宝盒,是假的。”
【完】


    关注 玲珑坠莲心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