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得说再见

这些话该如何说，才能让您听见。...



从小到大，没想过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记忆中的您，总是那个眉眼慈祥，笑容温暖的老太太。

是的，老太太。其实我小的时候您还并不老呢，可是对不起，我已经记不清您那时的样子。

小时候的事情都已经不太记得，只是听妈妈说，是您把我从小带到大。现在的娃娃都那么不听话，不知道小时候的我还好吗，会经常惹您生气吗？

对不起，不晓得现在您的病，有没有当初被我气出的一份儿呢。

印象最深的就是您就是爱操心、爱管闲事，走廊里看见个纸片也要立即捡起来，别人把自行车堆在楼道门口挡住过道，您会一边念叨“这样别人怎么走路啊”，一边一辆一辆把它们抬到外面去。院里的小朋友调皮您要管，楼下邻居老人身体不舒服您也要过问。都说得这病的人就是年轻时心事太多太重，您看，说的不就是您吗。

小学的时候，因为学校就在您家对面，所以总是和弟弟一起去您家吃午饭。您那时候做饭可好吃了，我和弟弟都爱吃炸肉，您隔三岔五就给我们来两盘。那是吃饭用的是一个比小腿还矮的小圆木桌，吃饭时大家纷纷搬出堆在冰箱旁边的小板凳，围成一个圈圈。不管以后吃多少次饭、用过多少张精致特别的桌子，可是那个小圆桌，却是童年时陪伴我最久的。

中午我们总是喜欢边看动画片边吃饭，您一边念叨看动画片不好消化，一边怕我们吃不饱，帮我们加菜加饭。上学时您总是走到门口送我们，看我们蹦蹦跳跳下楼，一成不变地叮囑“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可惜的是，那时怎么一天一天稀里糊涂过没懂得珍惜呢，直到您现在已经基本不说话了，那时的声音才在脑海里逐渐清晰。直到您现在已经完全不能走路了，您站在门旁边殷切嘱托的身影，才越发挥之不去了。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小学，初中，高中。学校越换越远了，可是去您家吃饭，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高中时家里房子装修，在您家住了好几个月，我拼命想那些日子都发生过什么，却一件事都想不起来。因为，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平凡普通了，普通到已经成为人生的一部分。谁会想过有一天必须把已经融入血液的陪伴从生活中血淋淋地剥去？那真是远勝過直逼骨髓的切肤之痛！

再后来，去外地上大学了，每次和姥爷还有您通电话，内容都是一成不变的普通。悄悄和您说，那时还真有点嫌您烦呢，好不容易上大学可以轻松点了，为啥什么时候都让我好好学习啊。

再再后来，我和您说的，您渐渐有些听不懂了。您一辈子都没出过省，北京上海这些地方，对您来说只是报纸电视里会出现的地名。但您每次见到我们小辈，都是由衷得乐呵高兴呢。年纪虽然大了，气色可是好得不得了，饱满的脸庞白里透红的，连皱纹都找不到几根。再配上您眉眼弯弯的笑，怎么那么美呢！难怪就算现在瘦到脸颊凹陷，姥爷还是看您看不够。

就是这么善良淳朴的您，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的病开始找您来了。除了姥爷，您渐渐地开始忘记我们每个人。唯一不忘的，是您小时候村里的事儿、还有您年轻时唱的歌。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一开始觉得，被您遗忘真是件痛苦的事儿。您一定不知道吧，从您生病开始，我们每个人都问过您无数遍同样的问题：您认识我是谁吗？我期盼能从您嘴中吐出正确答案，可您怎么总让我失望呢。您一定不知道，当您偶然灵光闪现，拉着我的手说“怎么不认识，这是我外孙”的时候，心像被电流击过，翻涌的幸福感瞬间把我吞没。可您好吝啬，因為这样的次数实在少得可怜。后来适应了，也就想开了。因为您前些年啊实在太操心了，为家里为外面，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您能出力，您绝不把劲儿憋着。生病之后的您，反而可以整天乐呵呵的，因为不记事，所以也不被琐事所扰。而且至少，您认识姥爷啊。只要不管到哪儿都紧紧抓住他的手，天天这样开开心心的，不也挺好吗。对了，您还和姥爷拍了漂亮的金婚纪念照，就是那照片P的啊，感觉脸上一堆粉，真没有您本人好看。

这些都应该是三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回头看看，那段日子您应该是最无忧无虑了吧。能吃能喝，天天牵着姥爷上街走走，爬爬山逛逛公园，偶尔还去教堂祷告，经常笑得脸上乐开了花。那画面总让我觉得，您不是生病了，只是上帝想替您拿走烦恼，让您回到单纯的小时候，去享受孩童般天真的快乐。

是啊，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我宁愿您永远记不起我们，只要您能这样开心地和姥爷做伴，幸福地生活着。

唉，或者是您太幸福所以坏人吃醋了，又或者是生活总要有一些小磨难，所以让您旧疾复发，渐渐地，不能走路了。三个阿姨和妈妈轮流帮姥爷一起照顾您，不过您曉得，还是日夜陪伴您的老头子对您照顾得最好啊。您说有这么好一老伴儿，您怎么舍得就不陪他爬山逛公园了呢。

再后来，每次回家看您，您都只是在护理床上躺着迎接我了。这时的我，格外想念小时候您送我们上学的情景呢，您呢，还怀念吗。

我总觉得，您是认识我的，因为我只要握您的手，您都会认真地看着我，然后用力回握。把我认成谁都没关系，您闺女您外孙您村里的邻居，您一直知道我们是亲近的，就好了。

只是这些话，我没有机会说给您听了。或者说了，您也不会回应我了。

好吧，这些都没关系，至少您得健健康康的啊，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啊，为什么妈妈最近打电话都没有好消息，都说您日渐消瘦了呢。您瘦成皮包骨一点儿都不好看，您就应该是个脸盘圆润的老太太，这样笑起来才和蔼可亲啊。

长到三十岁，从没想过生活里会失去您。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您和姥爷都会长命百岁的，甚至像那些长胡子的仙人，可以永世常在的。可您看您最近这么不听话的样子，您是想……和我们说再见了吗？

可我吧……还真不想和您说再见呢。我不舍得您，真的。我脑仁不大一直不太够用，以后我也会有自己的小孩儿，记忆会被新的生活填满，您如果不让我再看见您了，而我又把和您在一起的记忆忘了，以后我们靠什么再相见呢？

您看，我其实一直是个悲观的小孩儿，您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这比高考特么难多了。

好在，哭过无数次以后，我开始试着去學習接受那一刻的来临了。聽我這麼說，您肯定心情也很复杂，不知道应该欣慰还是难过吧。我想，就算那一刻真的来临了，可能您到时也只是换个地方待着吧，从病床上换到我心里。我说我脑仁小，可您的样子，我怎么忘得了呢。您那句地道的烟台话“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我也是记了二十多年啊。也会一直记下去的吧。

如果只得说再见，只希望到那时，就算现实中您已忘却如何微笑，您的心里也可以是笑着离开的。没有烦恼，眉眼弯弯，脸颊丰满。

如果只得说再见，只希望那是暂时的。之后的某一天，我们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遇见，希望那时的您精神矍铄，能唱能笑，能一眼就认出我。只希望那时，可以对您说出一直藏在心底、小时候觉得矫情、长大后却再没机会说出口的那句话。

姥姥，我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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