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永远有一座高高的墙

只是，再也没有人对我说：“外甥狗，喊就来，撵就走”了。...

童年的大部分记忆，是在外婆家所在的小乡村，那个藏匿在普通县城通往发展中城市的道路旁的岔路里，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世外桃源。母亲从小便在这里成长，门前的荷花池塘和汩汩流动的溪流，一个个硕大的稻谷堆，安逸祥和的乡村景致，见证了母亲的成长，也成了我童年里最喜欢嬉戏的地方。

去年端午，我返乡过节。在离家之前，便随母亲到乡下，去看望外婆。当时，舅舅也在。舅舅是外婆的大儿子，已经快六十岁，年纪的原因再加上工作繁忙，积劳成疾，走路已有些蹒跚。

舅舅是一所学校的校长，退休后还放不下工作，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有的人笑他，干嘛工作那么拼，连休息都不顾，他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见到舅舅倍感亲切，他看着我长大，有着父亲般的威严和慈爱，对我的事情格外关注。记得小时候常到舅舅家，他便会念叨着：“外甥狗，喊就来，撵就走。”

和舅舅聊天，像是例行公事般地跟他说着近况。他不时调侃着，却不对我的学习和生活做任何的评价，像是在他心里，他相信我做的事和任何选择。

唯一，舅舅每次见到我，都会叮嘱我的事，便是叫我要经常去找表弟玩，多跟表弟聊天，这一次也不例外。表弟是舅舅的独子，比我小十个月，是我童年很好的玩伴，我们一起调皮吵闹，一起长大。长大以后，由于我到了外地念书，兄弟之间的联系便渐渐少了。

我知道，舅舅是希望我们兄弟能够团结，相互帮助。但是每次我总是答应着，回归日常的时候却总是把舅舅的叮嘱抛在了脑后。

饭桌上，我坐在舅舅的旁边，他往我的碗里夹着鸡腿。在我的家乡，鸡腿向来都是年幼的小孩的专利，而在我想拒绝的时候，舅舅笑着说道：“在我们李家，鸡腿只有两种人才可以吃，一个是学历高的，一个是小孩。”这一句，意味深长，我把舅舅夹给我的鸡腿给吃完了。

每每回家看望外婆，相聚的时间也就三四个小时。于我而言，每一个这样短短的相聚，总是相隔着漫长的时光。离开的时候，我回头和舅舅说再见，便看到舅舅像一棵苍老的松树立在门口，望着我，直到我走得很远很远。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和舅舅的告别，却是永别。这个在我心目中，像是一座高高的墙，为家人遮风挡雨的人，在与我分别一个星期之后，说倒就倒了。

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颤抖着，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在炎热的午后，舅舅下班回到家，洗了个澡，便觉得身体不舒服，晕倒了。救护车来后，他们给舅舅急救，但是却不济于是，他们冷冰冰地宣判道：我最挚爱的舅舅，抢救无效，不治身亡。

我愣住了半个小时，心里乱糟糟，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痛。我不敢相信，上个星期还叫我去找表弟玩，坐在一起吃饭，给我夹鸡腿的舅舅，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我耳朵里传来舅舅反反复复的念叨：“外甥狗，喊就来，撵就走。”所有关于舅舅的故事，是母亲告诉我的。小时候我常常睡不着觉，母亲便会跟我说以前的老故事，每次我都听得津津有味。

舅舅是一个文化人，擅长与人打交道。在学校里许多老师和学生都喜欢他，说起话来十分幽默，也通情达理。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舅舅背后的刻苦。

母亲告诉我，舅舅在念书的时候就很努力，也十分孝顺，平时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钱总是会给外婆买礼物，哪怕是一双凉鞋和一件厚衣。对待几个兄弟姐妹也特别好，对于下一辈，总是谁有困难，他第一个站出来帮忙。所以，舅舅对于我们这些小辈，总是会有无以忘怀的恩情。

直到舅舅到了学校工作，从团委书记一直做到了校长。虽然收入在逐年的增加，生活水平也在提高，但是舅舅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对待自己舍不得花钱，而对待别人却落落大方”。

“你看你舅舅穿的衣服，总是那么几件，衣服穿旧了也舍不得换新的。”母亲说起舅舅的时候，总是带着深深的感激。他不仅对待家里的人格外关心和帮助，每次回到村上，看到周围邻居的老人吃不饱，穿不暖，舅舅总是二话不说丢下百来块钱，让这些老人去买吃的买穿的。你说对这样的人，谁会忘记他呢？

母亲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患上了偏性头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偏远的小城的医疗水平很低，舅舅知道后便带着母亲到市里，辗转无数个医院，四处打听着能够治疗此病的医生。当时舅舅刚参加工作，收入微薄，再怎么也抵不过看病的费用。但舅舅依旧省吃俭用，告诉妈妈别担心医药费的事情。

舅舅对母亲很好，母亲说，不管过了多久，心里还总是想着舅舅带她去看病的日子，那些日子过得很慢，但是足以感受到一个大哥对妹妹的温暖。

母亲的脚拇指甲中间有一条深深的裂痕，那是在她小时候，和舅舅围着锅头跑着玩，一不小心碰到了锅盖滑下来，刚好砸到了母亲的脚拇指，顿时鲜血直流，指甲上留下了一辈子的痕迹。每次看到这个脚拇指，时间就会拉回到母亲和舅舅小时候围着锅头跑着玩耍的日子了。

舅舅出殡前一晚，我回到柳州。爬楼梯的时候脚格外沉重，胸口有点喘不过气来。妈妈打开舅舅家的门，我一眼看到了舅舅的黑白照片摆在灵堂的正中央，我至今还不愿意相信，舅舅真的离开我们了。照片中的舅舅安详地看着我，我痛哭着，心里想着：“外甥狗，喊就来，撵就走，我的舅舅，你的外甥来看你了。”

跪在舅舅的灵堂前，给舅舅点上香，心里有无数话想跟舅舅说，但是话到嘴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次日，我参加了舅舅的追悼会。当时现场来了许多舅舅的同事以及旧时的学生，每个人在看着舅舅的遗照、悼念舅舅的遗体时都痛哭流涕，我很想在脑海里勾勒出舅舅生前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而我的脑子却顿时很沉很沉，哀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泣不成声。

火化后，殡仪馆通知家人去取骨灰，我们把舅舅安放在了柳州的寿山，那里有山有水格外僻静。

离开寿山的时候，我心里想念着，舅舅忙碌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由于外婆的年纪大了，家人担心她接受不了，便一直隐瞒她舅舅去世的消息，骗外婆说舅舅已经去西藏带学生实习去了。但是常理中舅舅每个星期都会回村上看望外婆，哪怕是实习，但是电话总是会有一通吧。

舅舅的生日和外婆的生日相近，外婆会抓住母亲，打听舅舅的下落。

你大哥说要带我去买助听器的，什么时候才来接我呢？”

“今年是你大哥的六十大寿，我的生日就不办了，你们该好好给你大哥办个生日才行啊。”

“你大哥到底去哪了，是不是生病了呢？打他的电话也是在关机的，我现在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你们什么时候才肯跟我说实话呢？”“

我可以想象得到外婆焦急和无助的神情，大舅是她的依靠，而突然间一个大活人便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常常说母子连心，外婆总会起疑心的吧。

眼看已经快瞒不住外婆了，全家人一起回到村上，看到家人的突然到来，九十岁的外婆顿时大哭了起来，像个小孩一样，如此痛苦和撕心裂肺，哭声响彻整个黑夜。

很快，生活归于平常，外婆也已经接受了舅舅去世的事实。每次再次回到村上看外婆，她总是喜欢拉着我的手跟我谈家常，说着以前外公和舅舅的故事，一些段子说了一遍又一遍，你大舅就是很平常质朴的一个人，可是老天爷却是那么不公平，那么早你舅舅就离开了。

如今，舅舅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人家都说时间是良药，但是再怎么有疗效的良药也让我无法忘怀舅舅。每当想起舅舅，心里总是莫大的悲伤难过。这个曾经在我心中是一座高高的墙的人，依然给我强大的力量。多少个夜晚，总是会想起舅舅，想起与舅舅的最后一次见面，他给我夹鸡腿，叫我去多找表弟玩，以及离别时候回首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只是，再也没有人对我说：“外甥狗，喊就来，撵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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